嘿嘿,你好像变得对女孩有所研究了。 Nora笑道。不过当初约翰提起孩子,我确实吓个半死。他是个温和的人。和你一样温和,话比你还少。嗯,我渐渐发觉你其实也挺能说的呀。不过也许是我自己话太多,所以感觉周围的人都沉默寡言 ……每次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都是我在说话。他在另一头边听边工作。我知道这一点,但有时还是会发脾气,说他怎么像木头一样。他说他就喜欢听我说话,我就没脾气了 ……唉,其实我一直都在后悔跟他在电话里说那么多话 ……
为什么?结巴扬起眉毛。你就是这个性格,不说会憋憋憋坏吧。
后来他脑子里长了个肿瘤。最糟的是,我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使用手机和脑肿瘤的关系。我曾经有段时间想,假如我没看见那篇文章,是不是会活得轻松些 ……很自私的想法,是不是?但我每次用微波炉,都会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对着约翰叨叨两个小时足够把他的脑子烤熟一小块了。我都跟他说了些啥?想必都是些混账话。好笑的是我说我曾经说他是外星人,我要说上一大段才能收到一点儿回声,就像两个人隔了好多光年。
约翰是干什么的?
他和你一样,是学电脑的。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也在念书。那时他经常给我写信。他说他整天敲键盘,所以喜欢用笔写信的感觉。他每次都要好几页纸 ——有时候有十多页!但他是那种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另外,他的爱好和我不太一样。比如,他喜欢看球赛,所以常常向我描述球赛。后来我不高兴了,让他多写写他为什么爱我,但他说那实在是很难解释。你觉得很难解释吗?对于你们这些工科生来说?
嗯,确实很难解释。因为你不是机器,你是活宝。结巴笑道。而且不能拆拆拆开研究。
拆开?研究? Nora笑了笑。好啦,不要逗我分神,等我说完 ……后来你猜我对约翰说什么?有一次和他吵架,我说你每次写那么多,其实啥也没说,浪费那么多纸,浪费森林 ——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用了 “浪费 ”这个字眼,真他妈可怕 ……他后来就再也没写过信。现在想起来,他不是生我的气。他买了个手机。他觉得那东西应该对我们的关系有改善。我很高兴,因为从此在任何时刻都能找到他。然后我就每天给他打电话,跟他唠叨我每天的各种破事儿,我听的每首歌。他去世以后,我拿着他的手机去看一场棒球赛。我边看边对着关掉的手机解说球赛。说了两个小时。我穿上了他的球衣,戴着他的帽子,挥着他的小旗。还向他描述我看见和听见的一切,说了整整一场。周围都是狂热的球迷,根本不觉得我奇怪。他们都以为我是在向加班不能来的男友现场转播比赛,嘿嘿。 Nora笑着,停顿了片刻,问结巴:你喜欢听我唠叨这些吗?
喜欢。
不嫉妒吗?
嫉妒?为啥要嫉妒?
好吧,当我没问。那你听了有啥感想?
感想就是 ——你是个小白痴。还好那时候我没认识你。
嗯。我当年确实是挺白痴的。如今想起来,约翰其实是个浪漫的人。他给我的情人节礼物是个小程序。也许应该叫软件?每次运行就会随机生成一首诗。诗里必然有我和他的名字,还有各种美好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那些诗读起来,呃,很后现代,但都很可爱。不过当时我说这些诗都很蹩脚,和他一样像个机器,他也只是笑笑 ……还有个游戏程序是生日礼物。是一个女孩跳过一些飘动的云彩去找对面的男孩 ——在你听来可能没什么新鲜的是不是?但那是他自己编的,小人身上写着他和我的名字缩写。最逗的,是当 N不小心掉进沟里的时候, GAME并没有 OVER。本来从来不动只在对岸傻站着的 J会跳进沟里,然后牵着 N一起驾云朵飞出来 ……Nora微笑着,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已经几年没碰它们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玩了。
可以试试。如果不能运行的话我可以帮你改改。结巴说。我好歹也是学这个的。
那你干嘛不自己重新编一个?现在技术进步了,那些小人和云彩都不该是方头方脑的啦……嘿嘿,也许那就是约翰的风格。第一次我还问他,那些飘来飘去的东西是啥?想想,在天蓝色背景中飘来飘去的还能是啥?我真他妈没想像力。所以约翰要在两个小人上面写上 N和 J。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爱也许是一种艺术,但它首先是一种真理。方头方脑的云是真理。脏兮兮的洋娃娃也是真理。那时我还抱怨约翰说怎么连生日卡都不送一张。他说你不是要保护森林吗?我就说他是故意气我 ……但当他的脑子里长了肿瘤以后,一切都变了 ……我最后几次去医院看他,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其实我能感觉出他的变化。他的记性越来越不好,所以我经常不满。而他的解释是工作越来越忙。我那时埋怨他越来越没有趣味了 ……我现在总是回想自己当初在电话里唠叨,那些唠叨都聚集在他脑子里变成了瘤子,就像噩梦一样。他是个很健康的人,来看我的时候,在酒吧里只点苏打水,还总劝我不要抽烟。他连大麻长啥样都不知道。结果他就得了肿瘤。我现在甚至不能确定他那段时间是不是真的快乐。和一个自私的女人相处能得到什么快乐?
Nora撕着酒瓶上的标签。
也许他能听见你的声音就满足了?结巴说。
但愿你说的是他想的。 Nora抬眼看看结巴,继续撕着标签。这一段很痛苦的回忆。我不得不说,也许一场车祸要比这脑肿瘤要更好些。对他和对我都不那么痛苦。医生说这个病不像别的癌症那么疼痛 ……慢慢地失去记忆。慢慢丧失知觉。但正是这种感觉让我恐惧。想像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慢慢消失 ——不只是我,还有他的亲人和朋友,他的童年,他的一切。对我来说,人总是要死的,最后拥有的只是记忆。一切物质和精神的财富最后都是记忆。爱人的容颜,巧克力的味道。我记得和约翰在医院里讨论过这种感觉 ——那时他还算清醒。他说,只要我们拥有彼此,就拥有一切,他当然不希望我只是回忆的一部分 ……我还记得那天阳光明媚,他拉着我的手在医院的花园里走。他外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我甚至想拉着他直接走到前面的停车场开车离开医院。约翰的视力在那时已经不太好,眼里一切都是模糊的。但是他能看见我 ……
结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在撕着酒瓶标签。 Nora沉默了好久,结巴抬眼一看,只见她泪流满面。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
是吗?呃,那我们庆祝一下?结巴拉近椅子在 Nora身边坐下,但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要不咱们去古都?我给安迪打电话,让他先别关店,给你过生日。
我这个样子,谁都不想见! Nora抹着眼泪。
那怎么办呢?
我要你今晚陪我。 Nora见结巴紧张的神情,接着说:要不我会哭死的。我会自杀的。
好,我陪。咱们去你那儿吧。
不干!我今晚不想待在那儿。我要去你家。
呃,我的意思是,你那儿近,而且舒服 ……
舒服?你这个自私鬼!结巴的小腿被踢了一脚。
十分钟后,二人上了高速。对了,要不要再找个店买点儿酒?结巴说。到了我那个区就没店了。不喝了。这么晚还喝要胃疼。那待会儿干什么呢?我那儿连电视都没有。
你操哪门子心啊?在你家肯定会找到乐子的!别紧张。 Nora用红眼睛斜他一眼。不不不紧张。结巴说。就是没想到要迎接你,屋里挺乱。其实他知道自己活得像个和尚,屋里怎么也乱不起来,问题是书架边挂着的那条无家可归的蓝花裙子。还有,今晚该怎么睡?要不就别睡了?两人聊一晚上?这样也不错 ……
我一直好奇你的生日是哪天。为什么不早说呢?结巴定定神问。
你不问人家怎么说?难道要我告诉你:喂,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准备好礼物? Nora说。不过我对生日实在提不起兴趣。无非是又老了一岁,又混了一年。不要那么悲悲悲观好不好?刚才在酒吧你不是还教育我要憧憬未来吗?喂奶?生一窝小孩?嘿嘿。 Nora笑道。但后来我不是又开始痛苦的回忆了吗?电子游戏里方头方脑的情情情侣?阳光明媚的医院花园?这些算痛苦的回忆?我倒希
望有这些回忆,然后平静地死去。别说了 ……再说我又要哭了! Nora对着结巴的肩膀又推又捶。
别闹了!结巴用恐吓的语气说。再推我们就从高架桥掉下去啦!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
线,然后死得很难难难看。第二天,新闻报道一对年轻男女车祸身亡。死因是什么呢?酒后驾车?药物过量?
为啥不是殉情而死?这年头是不是没有殉情而死这一说了? Nora笑着抹抹泪。
二人在沉默中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 Nora突然说:你听过《不灭之灯》吗?
当然听过。史密斯乐队的圣歌啊!结巴暗自一惊,因为他也正想着这首歌。可惜没带 CD来。就在这时, Nora已经清唱起来。
今夜带我出门去见音乐和人群他们年轻焕发在你的车里我绝不想回家因为我不曾有家
Nora哭过的嗓音喑哑,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结巴不由得暗暗加快车速。窗外的呼啸声就像原曲中忧伤的弦乐。
若有一辆双层大巴与我们相撞死在你身边是多么美妙的死法若有一辆十吨卡车夺走咱俩性命死在你身边这特权是我独享的快乐
今夜带我出门
带我到任何地方,我不在乎在黑暗的通道里我想,老天,我的机会终于来了但一种奇怪的感觉抓住了我我只是无从问起
这机会是什么机会?过了半天,结巴打破沉默。我一直以为是关于死亡。但那样未免太悲悲悲观了。
要看听众的心情啦。 Nora说。比如,我现在还不想死。我终于得到了去你家的机会。
此时公路转了个大弯,一丛亮丽的林立高楼就在眼前,如同被神的巨手从暗淡的大地上托起,渐渐地便需仰视才能看见全貌。你看,这是给你的生日蛋糕。结巴笑道。多少支大蜡烛啊!
嗯。让我们一起切蛋糕。 Nora笑道。火鸟循着高架桥,在半空中穿过这片五色水晶堆叠的城中城。车身上的油漆早失去了光泽,但依然流动着模糊的光影。结巴忽然发现自己也不想回家,那个昏暗落寞的家。他希望继续在这幻美的风景中行驶。他曾无数次从此地穿过,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Nora的歌声一直在他脑中萦绕,就像永不灭寂的回声。
下了高速, Nora见街角有个加油站,便命令结巴去给她买块巧克力。车要加油,人也要加油! Nora说她哭累了,需要补充体力。
结巴回来时把一袋子巧克力扔进 Nora怀里。不知道你喜欢哪个牌子的,所以每种买了一块。你看看你喜欢哪种?
呃……看来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Nora喜笑颜开。到了家,结巴前脚开灯, Nora后脚便进了卫生间。结巴赶紧冲到书架边把裙子叠起来藏进衣箱,迅速收拾了一下屋子。过了好一阵 Nora才出来,重新梳了头,容光明媚,绝无哭过的痕迹。她环顾卧室,
随即嚷起来:刚才那条裙子呢?结巴鼻尖冒汗,取出裙子奉上。难道这不是送我的礼物吗?打算给我一个惊喜? Nora兴奋地拿着裙子到卫生间照镜
子。结巴坐在床沿上沉默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算啦,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是今天。我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Nora把卫生间门呯地合上了。片刻后,她微笑着拉开门款款走出,在结巴面前转了几圈。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合身啊?嗯,确实很合身。结巴说。 Nora的体型比柔嘉要高大丰满些,这意味着柔嘉穿着它
可能不像 Nora这样显出线条 ……为什么还有这种幻想呢?这条原本没有未来的裙子
已经在书架上挂了很久,就像被雨打落的花苞,此刻却又盛放了。真好看! Nora又到卫生间里的镜子前搔首弄姿。哪儿买的?我怎么从没见过?像是中国特产。
对,从中国带来的。我说咋落了那么多灰。送给某个女孩的?你肯定知道她的生日啦!嗯,猜对了。但人家没要。结巴把当初柔嘉拒绝裙子的事说了一遍。他也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要说。但这么说了,似乎就算是给裙子死后平反昭雪。而且今晚 Nora说了那么多,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含糊其辞。不幸的裙子。 Nora倚着卫生间的门注视结巴。结巴看着那条裙子。
过了好久, Nora说自己没带睡衣,让结巴找些宽松的衣服给她换上。她拿着衣服关上了门。但随即就叫结巴去帮忙。原来,她的头发被拉链夹住了。
哎,你头发总算长了。结巴边援救边说。
你刚发觉?太他妈没劲了!是你说我留长发好看我才留的。 Nora直嚷嚷。结巴完成任务,和 Nora在镜中对视了几秒钟。突然清醒过来,退出卫生间,轻轻把门合上。
Nora穿着一身结巴的衣裤出现,他不禁笑起来。 Nora也忍不住笑。好了,睡觉吧!她说。
来这儿就是为了睡觉?结巴故作镇静地说。不再聊聊天听点儿音乐?
我累了。躺着不也能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