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应该有三十五六岁了，但看起来还算年轻。晓野兔子说他长得像刘德华，他就笑，说是刘德华像我好不好。晓野兔子问他是谁给他起了和刘德华一样的英文名字，安迪收起笑，挠挠头，说是字典里翻的。所以是A字头来的啦。安迪是个精壮的小伙子，急性子，干起活来不要命。好在他不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大家。比如说，胡熊帮堂哥奋力出菜，来不及洗碗，他会抽空冲进厨房洗碗。周日堂哥休息，厨房只剩胡熊一个人主持，他冲进去帮忙的时候就会更多些。
安迪不好烟酒不近女色，惟一的毛病便是赌。每隔一两周，他会在关店后连夜驱车两百里跨越州界去赌场，一夜不睡，次日清早赶回来照常上班。晓野兔子对胡熊说，中国男人都爱赌，像您这样连彩票都不买的男人很罕见。胡熊说那是我没钱。人家是老板，自然可以挥金如土。其实安迪是个节俭的人，如果不爱赌，他可以和那些银行老总一样买辆奔驰，或是饭馆老板都爱开的凌志。不过安迪对名车豪宅从来也没有兴趣。在胡熊看来，他无论是开饭馆还是去赌场都不为发财，而是喜欢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该想想攒钱娶老婆的事啦。晓野兔子对安迪说。
……老婆？安迪抬起熬夜的红眼睛看看她，傻笑两声。胡熊发现，安迪虽然能说会道，但遭遇晓野兔子的问题时总无言以对。
安迪聪明，所以没人担心他会在赌场被骗。他的记忆力超群，晓野兔子和圣子桑只要把点菜单隔着吧台念一遍，他就记住了。他脑子里总储存着十几桌客人的数据：点了些什么，已经出了什么，是不是熟客，有无特殊嗜好。自己手头生鱼片和寿司的种类和数量就够繁杂，更不要说厨房里的菜。而且，安迪确实有生意人的机灵劲儿，手不离活也能和寿司吧边围坐的众食客聊天。他能很精确地猜出他们说的是什么。而他们对他不成字句的英语夹带比比画划的表达倒也理解。与此同时，他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感知角落里的客人有所需求，会立刻用最简短的指令吆喝晓野兔子们去照应。
晓野兔子总觉得安迪和客人们的交流方式匪夷所思，所以一直计划教他英文，从数数开始。但每次她在午休时一本正经地说，安迪，上课了，他总是手一挥，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的声色，说算啦，没时间搞这些，有空还不如睡觉。胡熊劝晓野兔子说，安迪的手很巧，所以他更喜欢用手比画出数字而不是说出来。如果你硬要他数数他反而会搞错。晓野兔子明白自己当不上老师，但总喜欢用这句话来恐吓安迪。胡熊对晓野兔子说，安迪从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奋斗成主持日本料理店的老板，他有他的方式，有他的自信，不需要向他灌输咱们认为必备的生存知识。
玩摸？这是安迪说得最多，最自信的一句英语。从来没有食客对这问题答过一个不字。
不过，安迪似乎有很多心事。比如，他站在寿司吧台后偶有闲暇的时候总是遥望窗外。胡熊说他肯定是在看自己的车。晓野兔子说他可能在想姑娘。
想姑娘也分两种。胡熊说。想任何姑娘和想某个姑娘。
有一次晓野兔子忍不住走过去，拍拍吧台，用故作轻松的话问安迪：想姑娘了？
没有啦。他斜她一眼，继续凝视远方。累了，休息一下眼睛。做寿司很伤眼睛的知不知道？
晓野兔子对安迪有没有女友很好奇。她问过堂哥，堂哥说：他？他忙成那样怎么泡妞？但改天又神秘地说，女朋友没有，意中人倒是有的。你没有机会的啦。
于是她断定安迪在想某个姑娘。
胡熊最喜欢的时刻是午休。因为大堂比厨房要凉快得多。因为能静静地坐着，看窗外，看晓野兔子。
若是没有可恶的客人在下午三点闯进来要吃要喝，大家都能有一个多小时的午休。靠窗的四对火车席常常由堂哥、安迪和圣子桑各占一个，胡熊和晓野兔子共享一个。
您对这种分配有意见吗？胡熊问过晓野兔子。
只能这样了。她说。
因为火车席只够躺个小学生，堂哥和安迪总是拖一把椅子垫脚仰面睡倒。圣子桑照例坐着看书，累了便老尼入定。胡熊和晓野兔子起初还算矜持，趴在桌子上睡，后来也搬个椅子垫脚躺倒。若是店里的人都睡了，顾客进门左右张望，只会看见几条搁在椅子上的腿。当然，门边的电子娃娃随即会用鹦鹉般尖细的日语说你好，这些腿便会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椅子后面浮出一双双睡意朦胧含着怨愤的红眼，然后升起几个梦游般的人，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向各自的工作岗位。
胡熊知道被惊醒是痛苦的，所以干脆不睡觉。为了不让晓野兔子有被偷窥的感觉，她是什么姿势他就是什么姿势。她伏在桌上，他也伏在桌上。她躺在椅子上，他也躺在椅子上。躺在椅子上时，他们隔着两尺空间和桌腿，但必然面对面--晓野兔子经常扎着辫子，所以不能仰卧。伏在桌上时，胡熊说，我想起小学的午睡了。躺在椅子上时，他说，好像在幼儿园小班午睡时，咱们就是这样隔床相望的。晓野兔子说您想说的是什么？咱俩青梅竹马？我怎么不记得了？胡熊笑笑，只说自己觉得怪，因为这些年从没回忆往事，以为已经彻底忘记了。
胡熊确定晓野兔子睡着了，便会睁开眼偷窥她，直到那种美丽不可逼视，他就只好望向窗外。有时他胸中会涌起一阵伟大的情感。他觉得一生就这样度过也没有什么不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可以置自己的梦想于不顾。而他的梦想，已经像午后天边的白云一样缥缈。
窗外风景确实很动人。廊檐低垂，从屋里望出去像是宽银幕电影。偶尔有车辆无声驶入银行通道。停车场尽头一排大树无声地摇曳，远方是极灿烂的云天。胡熊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这样的天。他也明白，与晓野兔子相比，这美丽并不罕有，只是这些年来忙忙碌碌，早没了望天的心情。胡熊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都虚度了。这也许就是他没有记忆的原因。或者，是自己的人生刚刚开始？
帅哥又在扮酷了。当胡熊凝望远方出神时，晓野兔子会突然说。她说这句话是安迪教的。
想姑娘了。胡熊说。
二人偶尔会有机会出门转转。比如被安迪派去街对面的超市买费城寿司用的奶酪。胡熊发现这并不浪漫。午后走出店门等于走进特大号烤箱。每次回来，连平时只喝热茶的晓野兔子也要来杯冰水。
这世界为什么这么热？ 胡熊问。
因为有太阳。晓野兔子说。
小时候也有太阳，怎么没觉得这么热？
那是因为小时候没空调。
胡熊认为晓野兔子说得有理。在厨房里久了，偶尔出后门，并不觉得天热。世界也是个大厨房，很多大大小小的机器开足了火力。工厂和汽车喷吐着热气。您知道热岛效应吗？他说。城市的温度比周围要高好几度，因为它就是个大厨房。
嗯，现在知道了。晓野兔子说。
胡熊总在思考为什么天气会这么热。进城第一夜，他睡在车里想的就是这个问题。他觉得这和太阳无关。那天下午晓野兔子正好轮休，得知他顺利找到工作，颇有成就感，一高兴，便带他去买工作服--白衬衣，黑裤子和黑皮鞋。在加油站初次相遇时，她就是这副打扮。购物归来天色已晚，来不及找公寓了，但胡熊并没有紧张。他打算睡在车里。他说他确实就是这么计划的：挣钱，然后趁开学前在美国游历一番，醒着就前进，累了就睡车里。晓野兔子说您的理想真远大。
那天过了半夜，胡熊还是热得睡不着。摇下窗，没有一丝风，倒有大批蚊子冲进来，他只好赶紧摇上窗，打开车内小灯，好一番恶战才消灭大半蚊子，又出一身汗。最后胡熊决定发动引擎吹吹空调。正当他全身汗水终于开始蒸发，神清气爽之时，晓野兔子敲响了车窗。
胡熊被领进晓野兔子的公寓时，肩上挂着湿漉漉的T恤，赤裸的上身沾着座椅的绒毛、头发和树叶碎片，还有好些条血痕，都是被击毙的蚊子留下的，而那些开始膨胀的小包便是它们的坟墓。您也够奢侈的，不是说油箱快空了吗？晓野兔子说。其实我管不着，但您这车半夜三更响得像推土机，我再不管邻居就该投诉了。
晓野兔子让胡熊在客厅打地铺。还给了他一条床单。这床单我不要了。不过您最好还是先去洗洗。看起来像是刚从热带丛林死里逃生！他听了只是笑，笑得她也笑起来。
为什么晚上还这么热呢？晓野兔子其实也很奇怪这天气。
因为大地和海洋都吸了热。胡熊说。还有我们的建筑、车辆、道路，大地上的一切，白天都吸热，晚上都放热，所以即便没太阳晒着，降温也慢。今晚是阴天，所以散热更慢。因为云层阻碍了向宇宙的放热。胡熊说到这儿，指指墙上的画。那种天空就很凉快。能看见星星。
嗯，受教育了。晓野兔子说。
卧室是去卫生间的必经之地，胡熊趁机偷看了两眼。屋里没什么家具，窗前摆个床垫，上面是雪白的被褥，被窗台上的小灯照着，散射柔和的光，某种奇异的幽香弥漫在空中。墙上挂幅风景画，是《星空》。这一切就像天堂，而那幅《星空》在黯淡的墙上发着光，像天堂的窗。
胡熊洗完澡，正往客厅走，被晓野兔子叫住了。您从明天就全天打工了，但可别忘了找房子的事。让您住在这儿，您可别胡思乱想啊！她明确警告她。
明白。您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胡熊说。
安迪自己有本难念的经。接手古都没多久，账单就接踵而至。房租。保险。水电。甚至音乐版权协会的账单--因为古都在公共场所播放音乐。这在从没管过账的他看来简直是闻所未闻。
节省开支是安迪的基本战略。比如，厨房里开空调就毫无意义。每次他巡视厨房，发现空调又被打开，都会嚷嚷着把它关掉。
在厨房开冷气没有用的啦！只会浪费电！
有没有搞错？开冷气油烟会倒灌，客人要投诉的！
偶买糕！冷气进了油烟很难洗的知不知道！中国城那家川菜馆为什么起火知不知道？就是管道里积的油烟！
我讲过几次了？简直是鸡同鸭讲！
安迪绝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他嚷嚷时甚至不看在厨房里干活的大家。堂哥会鼓着眼睛把案板跺得咔咔响。圣子桑听不懂他福建腔的中文，只是微笑一下，看看大家，好像这样就能把安迪的怒气分流。晓野兔子会嘻嘻一声，她知道安迪只是唠叨而已，而且这嚷嚷里含着一个男人的责任心。胡熊则慢吞吞地抬起头，张开嘴，愣愣看他一眼--胡熊干活时总是太专心，要不就彻底走神。总之，作为新老板，安迪的心还不够硬。他知道厨房里热得有点残酷，所以不敢看大家。假如晓野兔子或是圣子桑的目光带着抱怨，他肯定会把空调打开。
有一次安迪安迪又唠叨，晓野兔子问他：冷气是什么呀？
就是那个，呃，那个，叫什么？安迪被他问傻了，拍着空调控制面板说。哦，AC！AC！
AC是什么呀？
AC？安迪陷入更深的困惑。他拍拍脑袋也没拍出答案，只好用家乡话和堂哥嚷嚷了两句。
就是空调啦！堂哥止不住笑。太搞笑了，被小姑娘问得抓狂。
哦，空调！我们习惯叫冷气了！安迪也笑起来，拍着脑袋出去了。
安迪不怀疑自己的聪明和勤劳，只是对管理缺乏自信。拼搏十年，一直都是给人打工。最近几年已经算是城里最好的寿司师傅，带了好多徒弟，但还是从老板手里领工资。接手古都之后，好在有堂哥和圣子桑帮忙才没手忙脚乱。晓野兔子也没有一般年轻招待的坏习惯，善解人意。胡安虽然爱喝酒，而且和堂哥一样觉得日本餐的厨房真难做，但也没偷懒，自己也没亏待他。后招进来替胡安的胡熊虽然有些呆头呆脑，在他见过的大学生里算是最肯干的，只是过段时间也要走掉。
当老板自然有压力。安迪做了几年寿司师傅，工资不低，再加上省吃俭用，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攒了不少钱，但这次开店的资金，大头还是借的，而且是从英梅的老公那儿借的，这个现实他时时都记得。
安迪没事时喜欢往窗外望。有时他确实在看自己的车。一辆毫无特点的白色小尼桑。当初要说服堂哥来帮忙，堂哥说太远，他便买了辆最便宜的新车整天拉堂哥上下班。但堂哥从他这儿拿了几次工资后就买了辆越野车， 说是车太小他坐不惯。安迪有些生气，说要是你早告诉我你要买车我就不买了。还是堂哥女朋友劝安迪说，当了老板就要像个老板的样子，骑车上下班怎么行？再说堂哥他一米九的个头，还是坐大些的车好。安迪想想也在理，便不再提。
如今安迪望着窗外，想这车和饭馆就算自己的家了。公寓里空空的，只是个睡觉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车就想开，和堂哥不一样的是，他只想驾车远走他乡。以前骑自行车，没有这个能力，如今买了车，反而在这城市里越陷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