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也提出了解决方案了吗？ D博士微笑着说。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透明的胶状物质和水的比重相近，所以他们会悬浮在水中而不是覆盖水面。对海洋生物对空气和阳光的需要不构成影响。而且，这些胶状物质和海水中的盐分接触后就会开始分解，把吸收的水分还给大海，体积迅速缩减为零。我们公司也有一些您这样高水平的专家，这样的创意并不难。
这东西就没毒了？晓野兔子问。
这位老板不是说了吗，是用来做尿布的材料，每天都贴在上百万美国婴儿的小屁屁上。应该很健康？胡熊在围裙上擦擦手，向晓野兔子伸去，被她躲开了。
晚饭后，晓野兔子去看安置在棒球场的难民，她想知道那儿的组织者有什么样的应急预案，也顺便带些食品和生活用品给打算在场内留守的 Nora。胡熊爬上高层公寓楼顶，目送她开车离去。这天的黄昏异常绚丽。云层已经盖住了半边天，只是一位长袖善舞的仙女，用她的裙裾扫过城市上空。胡熊记起多年前的那个公寓客厅，午后明媚阳光下飘升的青烟。
晚上九点，晓野兔子还没回来。电视上是总统和州长对救灾工作发表讲话的镜头。本地频道已经停播一切广告，只报告天气。一位记者站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说撤离已经完成。他身后是闪着蓝光的警车和工程车，正在收拾最后一批为车辆紧急撤离通道而设置的指示牌 ——若不运走，这些牌子几小时后会被撕成碎片。
晚上十点，一个女记者站在滨海的大酒店外报道。她一手紧握话筒一手捂头，但头发依然和身后的棕榈树冠一同飞舞。当地没能撤离的居民和政府部门都撤到了大酒店里。主播说飓风的登陆强度预计还是百年一遇的五级。周围几个州的国民警卫队、海军陆战队和海岸警卫队集结了百辆直升机和快艇。陆军工兵部队也准备好了各种抢险设备。红十字会从大堵塞的手忙脚乱中缓过来，在附近几个城市囤积了食品，药物和帐篷等物资。电力公司的几百辆抢修车也在待命。
胡熊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纷乱的画面，有些莫名不安。他又到楼顶张望，终于看见那辆方头方脑、亮着一对圆眼睛的小车驶进停车场。此时公路和街道上都已经没有交通，整个城市灯火凝寂，在肃穆中等待劫难。但晓野兔子说棒球场里很热闹，虽然飓风几个小时内就要经过，依然不断有难民被安置进去。晓野兔子说她今晚要好好休息，明天去帮忙。胡熊则说自己打算一直醒着，保卫她，另外也感受一下飓风眼从头顶通过的实况，毕竟这也算是自己研究领域的近亲。
十一点，男记者在狂风暴雨中抓着栏杆，通过无线耳机和麦克风与主播吃力交谈。救生衣的亮黄色在黑暗背景中异常刺眼。麦克风里一片轰轰噪音，是风声猎猎夹着记者的气喘吁吁。他说州界附近的风力已经是二级飓风了，而且正迅速升级。卫星云图的动画上，这个直径超过一千里的天气系统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锯片，外围是蓝色，内层是红色，最接近飓风眼周边的是紫色。此时，旋转着的红色锯齿已经切开了海岸线。
晓野兔子洗完澡，歪在床上梳头。她劝胡熊在停电停水前也去洗洗，向文明世界告别，还说等她头发干了，要以做爱来宣告回到原始社会。然后就翻起从棒球场拿回来的宣传材料。对于胡熊来说，此时正是最紧要的关头 ——飓风刚在东南海岸登陆。坐镇市政厅指挥中心的市长说，沿海地带的浪涌预计高达二十英尺，和当地的通讯已经完全中断。气象专家则忙着更新预报数据。他们说有几处数据采集设施突然没了信号，估计已被飓风摧毁。他们已经确定飓风中心将从城东通过，这其实是个好消息，因为北半球的飓风是逆时针转动，这意味着城市大部分地区的风速会稍微低些。安迪提过这个理论。胡熊走到卧室门边，打算再给晓野兔子科普一回，却发现她已经无声无息地睡了。胡熊小心收起散在枕边的纸页，关了灯，掩上门，独自坐回客厅里。看来今晚不能回到原始社会了。这几天她都在奔波，肯定累了。胡熊此时也感觉有些困意。此时那个漩涡变成了一个催眠的图案，缓缓旋转着，把一天的全部碎片都拖了进去。空寂无人的街道。窗上的米字形胶带。生鱼片。氧气瓶。泡菜。没完没了的天气报道。
胡熊关掉电视，洗了澡，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看了看被暴雨压得昏沉的城市灯火。风已经起来了，窗外的呼啸像是来自繁忙的机场跑道，来自胡熊当年常做的风洞试验。如果这个城市发出惊恐绝望的叫喊，也完全会被这宏大的噪音锯成粉末飞散。不会的，这不是一座古代滨海小镇，这是一座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城市。他在床头坐下看了看钟。风速还要半个小时才能达到最大。胡熊不知道那时自己会不会忍不住爬上楼顶感受一番，就像富兰克林放出风筝去感受闪电。科学家都这样。那时他肯定会如同风筝般飘舞，必须像那个记者一样抓紧栏杆，呼吸困难。
那么大的能量，要是能发电就好了。他自言自语。
睡吧。身边传来童话般的声音。晓野兔子迷迷糊糊地扯扯他的睡衣。
胡熊乖乖地躺下了。晓野兔子习惯性地钻过来，把他的肩膀当成了枕头。胡熊听着耳畔熟悉的呼吸声，觉得窗外的呼啸突然弱了许多。卧室里的空气飘着幽香，想必来自姑娘的秀发和从阳台撤进屋里的一众花草。这芳香很是醉人，引他悠然进入梦乡，忘记了对最大风速的想像。
结巴和 Nora是在晓野兔子的葬礼上再见的。飓风来的那天晚上你去去去哪儿了？结巴问。在棒球场啊。 Nora说。对不起，没时间也没地方充电，我为了省电把手机关了。你
给我打电话了？嗯。然后呢？打不通电话，就去找我了？呃，你看见墙上的字了？你当我是瞎子啊！那么大的红字，全公寓的人都看见啦！有几个邻居还问我是怎么回
事儿。 Nora习惯性地抬脚要踢结巴，又缩回去了。还好公寓管理员这几天忙着修房子，没时间找我麻烦。你想，如果他们把警察叫来要我协助调查我怎么办？胡乱涂鸦是犯法的！
非常时期大家联联联系不上，在墙上留个言应该可以理解吧。我车里正好有罐红漆，是打算修补车身用的。
可你留的是 ……？“Nora我想念你 ”？对啊。哦！结巴突然明白过来，脸红了。呃，我的意思是 “Nora我没找到你 ”。呃……那是你英语太差。或者是你在玩文字游戏？ Nora警惕地看看环顾左右的结巴，
随即说：算啦，我不问了。自讨没趣。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在动物援救站帮忙。飓风从树上吹下好多小小小松鼠，被人们捡了送到那儿。好几百
只，有很多都还没睁眼。我们的任务是把它们放进保温箱里，每隔几小时用奶瓶给他们喂喂喂食。嗯，寻找当爸爸的感觉是不是？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喂松鼠宝宝。照顾动物的特点是你不需要和它们说话。我英语太太太差，要不也去棒球场照顾灾
民了。
棒球场也有好多不需要说话的体力活啊！我和晓野兔子他们都累得不行 ……Nora说到这儿，也沉默了。拯救动物和拯救人类是一样的。都是生命。 Nora环顾远处的墓碑，转过头盯着结巴。
你那天晚上去找我干啥？打算救我？我打算带你走。那时已经下雨了，但咱们肯定比飓风跑得快。你要带我去哪儿？不知道。我只想着离开。但假如离开的话，我乐乐乐意捎上你。你不是也打算离开
吗？你想去哪儿我咱们就去哪儿吧。真的？为什么不捎上律师呢？ Nora坏笑道。我想你是先给律师打电话碰了钉子，然
后就给我打电话了，哼哼。
我没给律师打电话。结巴一脸严肃。哦？为啥呢？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和我一起离开。而且，她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结巴停顿片刻，笑
了。要是和你一起逃亡，路上想必会很有趣。
嘿嘿，看来我适合当小丑。 Nora笑道。要是你知道我在棒球场忙不过来，还会要求我和你一起走吗？你会劝说我留下帮你。当然如果我拉拉拉着你就走，你还是会走的吧。这么自信？ Nora笑道。哼，你自己连去哪儿都没计划啊。一旦你坐进我的车，我就很自信，就有计划啦！结巴说。不过你也应该自信。你肯定
会说服我留下的。嗯。 Nora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突然又笑起来：哎，你头发长了！结巴也抬起头仔细打量她。蓝花头巾看上去很眼熟。 Nora看着他的呆样，笑了。你总算注意到啦。上次说把裙子剪了，其实我还没说
完！我是不想再穿它了，要不你又把我幻想成别的什么人。我用裙子布做了条头巾和一个书包。书包打算上学时用。还有点边角料，给小妖女做了头巾。今天日子不合适，我没带来。下次捎给胡熊吧。
嗯，小妖女也是金金金黄色的毛，配上蓝花头巾，肯定也很好看。结巴说。
“也”是啥意思？你还是喜欢玩他妈的文字游戏！ Nora把他推了个踉跄。
周五下班后，胡熊开车去了棒球场。巨大的建筑群依然灯火通明，染黄了低沉的雨云。电视台的新闻转播车升起高高的天线，像在捕捉飓风的余音。广场上排满大货车，被临时架起的大功率氙灯照得雪亮。附近几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还未修复，由警察指挥交通，警车停在路边闪着蓝光。一辆运送物资的超长货车正吃力地转弯，堵住了整个路口。胡熊摇下车窗，货车倒车和刹车的噪音灌进耳朵，几丝细雨落在手臂上。很多人在步行，算是这城市罕见的一景。这些人都带着纸制的腕带。红色的代表灾民。绿色的代表志愿者。新闻说，很多家园被毁而又不能投亲靠友的灾民会继续在此暂居，直至政府提供更好的安置点。
场地有限，志愿者只能在附近的小街边找地方停车，步行几百米进场。胡熊明白这其实也是出于管理上的考虑。大货车上是联邦政府和州政府调拨的物资，还有商家和私人的捐赠。大批物品一时无法安置，罩上军用油布直接堆在露天，因此私人车辆是不能进场的，灾民和志愿者都必须事先登记，凭腕带出入。
胡熊还记得飓风过后的第一天下午，自己说要去公司看看，便和晓野兔子出门了。游泳池里漂着塑料躺椅和枯枝败叶，路边的一排小树不是被腰斩留下白森森的断口，就是歪倒在地根须暴露。到了下城区，发现很多街道被封闭了，黄色隔离胶带在还未完全平息的风中猎猎抖动 ——大部分建筑的玻璃都被打碎了，路上一地冰雹般的玻璃碴子，几乎无法通行。周围此起彼伏的玻璃破碎声，是工人正用升降云梯清除建筑物窗上残留的玻璃。虽然这些办公楼的玻璃幕墙能抗御飓风，高层也确实完好无损，但低层的玻璃却被从附近贫民区卷来的砖石和垃圾打得体无完肤。公共汽车站亭因为兜风，被整个从地上拔起，扔进数米外的商店橱窗里。站牌和交通标志全被扯掉，只剩一排光秃秃的杆子。悬挂式的红绿灯早已不知去向，而那些固定在灯柱上的则被生生拧歪了。下城区的街道如同峡谷，风力可想而知。建筑物背风处损失小些，但也成了各色物件的收容所。
公司大楼一层积了齐膝深的水，但已有先行者用大堂里的沙发、座椅和茶几建了一条通往楼梯的路。胡熊正要开始跋涉，却被晓野兔子拉住，说昨晚看了些材料，这种
情况要当心触电。她说既然办公室在高层，玻璃看起来也没坏，应该没什么损失 ——再说还有保险呢。晓野兔子劝他去棒球场看看，那儿的人想必更需要帮助。
看起来您总算可以放几天假了。晓野兔子笑道。一断电，您的科技世界就停转。还是帮我去干些体力活吧。再说家里也没电，闲着也是闲着。
志愿者的体力活是繁重的。他们一去便干到午夜。和棒球场相连的训练场，活动顶篷在飓风过境时被掀掉一片，堆放在那儿的物资都要搬运清点。当天正是全城住户盘点损失的时候，加之大片道路不是被淹便是被倒伏的树木电杆阻断，所以志愿者奇缺。我们住在高处，房子结实，没事，就开着老式推土机过来了。胡熊向工作人员解释说。
干了八个小时的活儿，他们只吃了一顿军车分发的盒饭。虽然并不可口，但军用饭盒包装能自动加热，二人都觉得有趣。吃完饭，晓野兔子便干不动了。开车回家，却发现公寓楼还没来电，只好艰难地爬楼梯。晓野兔子边爬边担心自己第二天是否还能爬起来，但次日，又跟没事人似的拉着胡熊出发了。
这感觉让您想起什么吗？晓野兔子对开车的胡熊说。她的脸映着久违的朝阳。
嗯。胡熊知道她说的是当年二人同车去古都打工的日子，他晃晃酸疼的肩。为照顾她，他昨天干了许多重活。
那时可没这么黑啊！也没这么长的头发。晓野兔子在后视镜中端详着自己。昨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就又睡着了，显得有些乱。公寓里只有冷水，所以胡熊被要求同浴，供她取暖。在昏黄的烛光下，他们终于回到了原始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