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球场成了一个小世界。为方便灾民收信和海内外捐赠,政府甚至专门为体育场新设了一个邮政编码。为防止难民迷路上错床,主场里的数千张行军床被分了区,用标着字母数字的大牌子标识 ——Nora忙的就是这类事,她说这和唱片店的活儿有一拼。主场通向训练场有几个小门,门前摆些桌子,工作人员登记难民们需要的物品,询问
衣服尺码、鞋号,玩具是给几岁儿童的,然后把单子送到后面让胡熊和晓野兔子们去挑拣。
第三天,救灾物资大批运到,卸货的卡车排起长队。瓶装水和罐装食品包装完好,由叉车直接运到指定区域即可,而更多的私人捐赠就必须人工分拣了。很多包裹远道而来,令人感动,打开一看,内容应有尽有:不同性别和尺寸的衣服和鞋,不同年龄的婴儿食品和玩具,都需一件件辨认,放到指定位置。到当天晚上,胡熊面前摆着近千双鞋组成的阵列,而晓野兔子管着数十堆小山般的衣服,还有上百个胸罩。
您是不是又找回种菜的感觉了?胡熊在休息时问晓野兔子。他领到的瓶装水很烫手,显然是刚从露天拿进来的。从那天起,日头一直很烈,就好像飓风过去,太阳要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信。训练场没有空调,篷布顶又缺了一块,自然酷热难当。
我算是过足售货员的瘾了。以后去商场,绝不乱翻乱挂。晓野兔子笑道。不过倒是见识了好多有趣的衣服。
当晚又工作到午夜,晓野兔子说要不咱们就在这儿休息吧。回家还要爬几十层楼。 Nora在运动员更衣室给二人找了条长椅,他们依偎着睡了。
到了第三天中午,晓野兔子突然说她觉得有些累,想回家睡一觉。睡长椅还是不舒服啊,您只能当靠背,不能当床垫。她说。胡熊说要送她,她说自己开车回去就行了,还说晚上来接胡熊和 Nora去吃古都。她说安迪上午打电话来说古都开张了。安迪说,因为是那片街区最先恢复营业的饭馆,附近家里依旧断电的人都来吃,生意不错。胡熊说既然开门了,生意又好,怎么没请您去帮忙?晓野兔子神秘地笑,说安迪告诉她,英梅闲着没事,也在古都帮忙了。
唉,他们可能嫌我碍事了,我喜欢东张西望,耳朵更是竖得高高的。晓野兔子淡淡一笑。胡熊从这一笑中看见了她的疲惫,便催她赶快回家。
晓野兔子走了一阵,胡熊想着她已经休息了,却有些心神不宁。这情绪很快便被不安
吞没 ——他突然发现结婚戒指不见了。
从上午到现在已经换了十几副手套。塑胶手套是医院捐赠的,并不适合干重活,戴上只是为了卫生而已。他到附近几个垃圾筒彻底清理,把手套都捏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也许是脱手套时掉在了地上?怎么也会有个响动。掉在了眼前这上千双鞋和衣物中?胡熊有些腿软。也许是昨天上午出门根本就没带?也许是洗漱时掉在洗手池里?昨天家里还是黑灯瞎火,有这个可能。胡熊定定神,踌躇着是否要给晓野兔子打电话,她也许正在安睡。告诉她戒指找不着了,她想必也会紧张,虽然肯定会安慰他说再买一个。那对结婚戒指是当年他们从小镇驱车几十里到附近小城买的,一共去了三次,第一次去订购,第二次去取货,试戴觉得尺寸不合适,要改,又跑了第三次。
胡熊拨通了电话。没有人接。在他想像中,晓野兔子一定睡得很香。他这么想着,却转手立刻给结巴打了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回家。那是他最后一次离开体育场。他的戒指永远留在了这儿。
还要去找吗?这么大的场地,应该有失物招领处,这是那天葬礼上 Nora提醒他的。当方向盘后的胡熊回神想起今天的来意时,发现自己早错过了棒球场入口,驶上高速。天开始下小雨,比往常黑得早。
后方传来救护车凄厉的警报声。闪烁的红光在公路两侧大楼的玻璃幕墙上跳跃着奔来。胡熊随其他车辆避让出一条车道。就是在救护车里,胡熊摘下了晓野兔子的戒指。已经丢了一个,另一个不能再丢。她的小手冰凉。方头方脑的救护车长得很像他们那天乘坐的那一辆。当时坐在那闪着光的方盒子里,反而听不到警报声,静得可怕,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在跳,泵送着血液像浪涛拍击耳鼓。
胡熊下意识摸摸前胸。晓野兔子的戒指挂在那儿。他隔着衣服抓住了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加速直追那辆救护车。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似乎如果不追,他就永远失去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窗口。他感觉到自己可以从那窗口伸进手去,把晓野兔子拖出来。只要足够近。他看见周围的车辆向两侧分开。那闪亮的警灯似乎不是催人们让路,而是指引他的方向。
雨大了起来。胡熊启动雨刷,才发现它失灵了。他不得不慢下速度,看着那闪烁的光渐渐融化在模糊的车窗上,彻底迷失在远方尾灯和街灯的海洋中。胡熊的视线彻底模糊了。他只依稀看得见分道线上嵌着的黄色反光块。头顶掠过的路牌只是一片片绿色的幻影。胡熊凭本能继续行驶,就像遭遇风暴的孤舟。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裂开的西方天空透出最后一丝晚霞。胡熊慢慢认出眼前的道路。出城的路。那年冬天进城没找到晓野兔子,匆匆离开,也是这样一个黄昏行驶在这条路上。如今他似乎回到了当时的感觉:晓野兔子不在城里。本能告诉他,要赶快回到小镇,因为她几天前已经卖掉所有家当,去那儿等他了。
胡熊觉得自己驾驶着一台时间机器。
和火鸟一样,兔子的油漆也年深日久没了光泽,但淋湿之后,依然能在灯火中泛出柔和的光泽。不再是红色的。是蓝色的。这个事实抑制着胡熊的幻觉,但这种抑制不提供理性,只令他压抑。随着路边景色由大楼变为树林,蓝色车身终于没入无尽的黑暗中。只有发着蓝光的仪表盘在身前注视着他。蓝色的荧光,忧郁的眼睛。结巴说过,布鲁斯也叫蓝调。兔子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动物,体内流着蓝色的血。当年他在这条老路上夜行时,火鸟的仪表盘亮着红光。红色的血是动脉血。蓝色的血是静脉血。胡熊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停跳,只是蓝色的静脉血凭惯性在血管里流淌,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是兔子的引擎和轮胎高速转动的声音。他睁着眼睛,但渐渐沉入了睡眠。
黎明将近,久违的红绿灯从头顶掠过,终于唤醒了胡熊。一个巨大的停车场正在路左侧缓缓飘浮,远近的一切都依然沉睡。胡熊直接在路中央刹车停下,就像骑自行车的人看见在路边乘凉的老友,停下打个招呼。他熄了火,摇下沾着晨露的车窗,定睛向广场里望去。停车场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只黑鸟围着一个破碎的快餐盒打转。北京饭馆已经变成湖南饭馆。湖南饭馆好,不那么伤感。胡熊解开衬衫纽扣,深吸一口潮湿的乡间空气。今天是周六,想必会有老美全家来吃自助。他想着,发动兔子继续前进。路过录像出租店和冰激凌店,穿过沉睡的小镇。他没把窗玻璃摇起来。以前开着火鸟招摇过镇,路过每家店面,都能听见反射过来的引擎轰鸣。但即便是在这周末拂晓万籁俱寂之时,他却听不见兔子的声音。他们的影子在店家的橱窗上默默游动,像
一对幽灵。
胡熊终于到了那个久违的山坡,熄火下车,坐在路边望着东方。湖水倒映朝霞,静静燃烧。他感觉仿佛是坐在活火山口的边缘,俯视绚烂的熔岩湖。能看见这幅奇景,黑暗中的漫长远征也值得了。他的目光沿二人当年散步的小径缓缓绕湖一圈。最终落在故居上。故居一切如故。前院没有停车。秋千纹丝不动。窗帘都挽起来,依然是晓野兔子的手法。显然,他们搬走后这房子就一直空着。后院的瓜果依然长得繁茂,因为无人照料,全靠阳光雨露,继续开花结果,繁茂得有点狂野 ——胡熊虽然困倦,但也因为看了一夜黑暗,视力出奇的好,能看见枝叶间垂挂的黄瓜和西红柿,甚至那些黄白色的小花。他凝望这一片生灵,直至第一束阳光直射过来,模糊了视线。
胡熊脱掉衬衫,大踏步走下山坡,翻过栅栏,惊跑了前院的几只松鼠。它们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也没有像结巴那样随身带着花生。他摘些瓜果,脱下 T恤裹了抱回车里。成熟的果实没有摘完,也不可能摘完。剩下的落进土里,想必能将这片丰茂延续下去。房子大,学生们肯定不愿意租,有家有口的人又会嫌远。也许自己退休后可以来住?或者干脆把这块地买下来?他站起身来,仰望横过天顶的高压线。东方的云不知何时都散了,大地亮起来,火红的湖水却变成了一汪幽蓝。胡熊拿条黄瓜坐在路边吃起来。很新鲜,瓜皮有点刺手。和当年窗边白瓷盘里放的不是一个品种。这种子还是晓野兔子在中国城的小店里找到背回来的。他和当年一样赤裸上身,但穿着上班的西裤和皮鞋。阳光和当年一样耀眼,只是没了空调的凉风和白瓷盘,周围是万籁俱寂的秋色。
胡熊穿上衬衫,开车到老公寓转了一圈。周日上午,学生们都在睡懒觉。几辆自行车停在旧居门外。想必又住着刚来的新生。其中也许有当年他和结巴骑过的车?胡熊忽然想起来,若是把结巴叫上,这次拜访或许便不那么伤感。他停车步行到楼后仰望了一眼故居的窗。在越发茂盛的灌木遮掩中,紧闭的百叶窗像一个沉睡的谜。办公室门前,一只老猫在垫子上睡觉。应该是当年老太太麦姬怀抱的那一只,越发的胖和懒了。他知道自己此程要拜访的已经都拜访了,一阵疲惫从脚心升起来。
冰激凌小店已经开门了。胡熊买一个冰激凌,舔着它慢慢驶过小镇街头。以后吃甜食
的机会不多了。胡熊自言自语。他想,若是她知道他这么说,肯定哭笑不得。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在朝阳下闪着光。到美国的第一个秋天,在很多个周日早晨,也是日头这么高的时候,他都在教堂里,一边听着圣咏一边想着晓野兔子。那时,晓野兔子在很远的城市里。前几天,也是在教堂里,他和晓野兔子告别。如今,她依然在很远的城市里。永远留在了那儿。很奇怪,想起葬礼,他并不觉得悲哀。他怀念的是当年想念晓野兔子的心情。一个陌生却美好的世界。秋天明媚的阳光中,他怀念着夏天,期待着冬天。如今,再没有期待,但这阳光依旧明媚,照着相距遥远的他和她。胡熊定了定神,轻踩油门,驶上归家之路。晓野兔子不会搬家了,他自然也不会。那座城市依然是世界的中心,永恒的中心。
教堂大门紧闭,周围街道冷冷清清,只有秋风摇响树木,洒下几片落叶。这时他想起了巴克先生 ——也许是惟一还认识他的本地居民。等到明天上午,肯定能在教堂门口看见他。他的周日总是全部奉献给留学生。所以周六应该忙着料理家务。此刻也许正在后院割草。或许什么也不干,只和巴克太太在院子里喝喝咖啡,直到有留学生打电话请他帮忙给车打火。胡熊突然很羡慕这种生活。也许退休后真的可以回来住住。
黄昏时分,胡熊又驶到密西西比河边。他第一次在桥头停下车来。以前每次经过此地时都匆匆忙忙,桥下的汽笛声隔着窗玻璃,显得遥远。而今,这声音随着已经有些凉意的秋风掠过宽阔的河面,掠过耳边。眼前的景象熟悉而又陌生。此处是边界。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似乎都是离家出走。两种记忆喧嚣着,就像眼前交错而过的船只和车辆。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在心头徘徊。
这时,一辆大货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气浪拍得胡熊晃了晃。这感觉让他想起了什么。是什么?今天一路上都在寻找这种感觉,一种不属于感伤的感觉。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八十二号公路边骑自行车的青年们。颠簸的碎石路。把欢笑也颠得结结巴巴。还有黄昏中金光灿烂的吉他。此行确实应该叫上结巴。他是个忧郁的人,但却能排遣别人的忧郁。此时他在干什么?也许正准备开始 DJ。也许正和某个金发姑娘从唱片店出来,要去酒吧。很久没轻松过了。也许在路上赶一赶,还能加入他们?
胡熊边看表边向兔子大步走去。
周日清晨,胡熊早早起来穿戴整齐。他并不打算加班,他想去教堂。系上领带,镜中的自己竟然有几分像巴克先生,凝重的表情是宗教般的庄严,而且,毕竟也老了几岁,最近一周更是苍老得很快。昨夜回城后径直到仓库找结巴,回家后只小睡了片刻,眼睛通红。昨晚在 DJ工作间里看结巴打碟。在一个工程师眼中,结巴操作的方式很有趣,和当年在古都做饭和洗碗的场面有些神似。不同的是,玻璃窗外的人群随结巴的音乐舞蹈。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知道他们很快乐。 Nora也在人群中蹦,亮黄的 T恤和金黄的头发很醒目。结巴带着得意的笑,说他的音乐终于在她心中取代了涅磐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