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对,总要留下空间给别样的人和事。’玉米男人女人说好,并将目光投向山峰,那是大地母亲乳房所在的一只小箱,日和月依次在其中酣睡。望着那山峰,玉米男人女人自问:他们怎么才能知道七乘以七走着七究竟是多少?而原初之神说他们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是原初之神,但他们可不是无所不知,他们要学的还很多,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没有离去,而是留下来和玉米男人女人一道思索、一道寻找令世界更生之路。
“所以他们就在那里,自己去思索,自己去感知,自己去言说,自己去学习——其时,雨悬在下午的正中央,不落下,也不升起,只是停在那里。玉米男人女人和原初之神一起望着,看着一道光和云的桥开始勾画出自己,看着那彩桥如何从山峰伸向峡谷。他们清楚地看到那彩色、云和光的桥并非从那里来,也不曾到那里去,但它就在那儿,在雨和世界之上。这些自己去思索和感知的玉米人和原初之神都如此快乐,他们理解其中的美好,这桥便是为美好的世界、我们创造的新世界的到来而建造。说时迟,那时快,乐师们拿起了乐器;说时迟,那时快,原初之神和真正的男人女人踏着舞步开始跳舞,因为他们一直在自己思索、自己感知、自己言说、自己学习。此时,跳过舞之后,他们又聚在一起,他们明白了七乘以七走着七的意思就是要在行走中建造七道七色彩虹,那样才能做成七桩大事。他们也明白了,建成了七道彩虹之后,那里将不只有七座桥,因为这云、色、光之桥无来无往、无始无终、无边无际,但始终穿过此端和彼地。
“这便是原初之神和玉米男人女人达成的共识。从那个快乐与感知的下午起直到现在,玉米男人女人毕生在造桥,也死在造桥。那桥始终以色彩、云朵和光束建造,从此处到彼处,去完成那创造新世界、令我们更美好的任务。七乘以七走着七,玉米男人女人,真正的人,他们生而造桥,他们死而化作桥..”
堂·安东尼奥老人静了下来。我瞪着他,想知道这和我的问题——我究竟还要隐藏多久何干。此时一道光攫住了他的目光,他微笑着指向西边的山峰,我转过头去,看见一道彩虹无来无往,只是在那里,连结起众多的世界,连结起众多的梦想..
银河的故事
此刻,圣胡安之夜统治着墨西哥东南群山,也就是说,天下着雨。海鼓动着风将记忆的小盒子吹上木棉树,那小小的珠宝匣的开口处露出一条光带,光带上系着一个故事。如同夜雨一般,堂·安东尼奥老人突然到来,仿若一切都不曾发生般地,他和我要了个火,点燃了他的纸烟和记忆。压倒了那粗野地、如急鼓般打在尼龙屋顶上的雨声,堂·安东尼奥老人的语词升起,记忆与睿智的光流在讲述——
银河的故事
在雨裸露出群山之前,我们抬头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光尘之路,从这儿一直伸延向远方。堂·安东尼奥老人说着,他点着头从此到彼地示意着:
“他们称它为银河,也叫‘通往圣地亚哥之路’。他们说那是许多许多颗星星,细小的星星聚在一起,在星空的谜阵上铺陈出一条狭长的道路。他们这么说,可他们也说,其实并非如此。长
1999年6月24日
辈中的智者说,我们在头顶上看到的其实是一只受伤的动物。”堂·安东尼奥老人顿了一下,好像在等待我那未出口的问题:
“受伤的动物?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原初之神创造出世界之后,随心所欲地躺下来休息,男人和女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在土地上劳作,播种耕耘。可是,他们说,有一条吃人的巨蟒出现在镇子上。确切地说,那巨蟒吃男人,不吃女人。一旦它吃光了镇上的所有男人,它就会跑到另一镇子上从头来过。很快,村村镇镇都听说了将要临头的大难,他们恐怖地谈论着这巨蟒,说那巨蟒又粗又长,能像一堵墙那样将镇子团团围起,不让任何人出入。那巨蟒说,要是他们不交出所有的男人供它吃个干净,谁也别想离开镇子。所以有些人屈服了,有些人奋起抗争,但巨蟒力大无穷,总是胜者。
“村村镇镇生活在恐怖之中,惟有等着轮到他们的那一天,巨蟒会来吃光所有的男人,把他们囫囵个吞进肚里。他们说,有个男人从巨蟒口中逃了出来,他躲进了一个巨蟒洗劫过的村庄。村里,站在他面前的只有女人,那男人向她们说起巨蟒,说他们必须去斗争击败它,因为它正在这土地上制造着大毁灭。女人们说:‘我们只是女人,我们能干什么?没有男人,我们怎么能跟他斗?再说,它根本不会到这儿来,这儿没男人了,它把男人都吃光了,它不来我们怎么和他斗?’
“女人们走开了,心灰意冷,满腔哀痛。但是有一个女人留了下来,她走到那男人身边问他,他认为怎样才能跟巨蟒斗?那男人说,他也不知道,可他们要好好想一想。于是,男人和女人便坐在一起想啊想,他们做了一个计划,就把女人们都叫出来,把计划一五一十地讲给她们听,大家一致赞成。接着,计划的第一步是男人开始出现在镇子里,四处闲逛。巨蟒从远处看见了,它的眼力可是非比寻常。接着,巨蟒来了,以它巨大的身躯将镇子团团围住,它告诉女人说把那个到处闲逛的男人带过来,否则谁也别想进出。女人们说,她们会把那男人交给他,可是大伙儿得商量商量。巨蟒说:‘好吧。’
“接着,女人们将男人团团围在中央,因为有这么多的女人,所以那圈子越来越大,最后碰到了围着镇子的蟒身。这时,那男人说,‘好了,让我过去。’他向蟒头走过去,就在巨蟒吞食男人占住了嘴的时候,女人们拿起尖棍从四面八方一起刺进了巨蟒的躯体。镇上的女人人数是如此众多,而巨蟒的嘴里塞着它正吞食的男人,所以它完全无从防卫。它从不曾料到这些弱者会如此全方位地发起袭击。很快,巨蟒变得极端虚弱,它已经彻底败下阵来。它说道:‘饶了我吧,别杀了我。’女人们说:‘不,我们一定得杀了你,你犯了这么大罪,你把我们的男人都吃了。’‘我们做个交易
吧,’巨蟒说,‘要是你们不杀我,我就把你们的男人还给你们,他们就在我肚子里。’
“女人们觉得这样还行,她们可以不杀他,但巨蟒不能再住在这土地之上,得把它驱逐出去。可巨蟒说:‘可是我又能到哪儿去呢?我又能吃什么呢?这可没法达成协议。’面对这么个问题,那领头的女人说,她们得问问那个外来的男人,看看他怎么想。所以她告诉巨蟒:‘把你刚吃的那个男人吐出来,我们要听听他的主意,决定怎么办。’
“巨蟒吐出那个男人,他已是半死不活,说话都十分困难了。他说,他得去找到原初之神,看他们怎么说。因为他此时已跨在阴阳两界上了,所以他能去寻找诸神。男人出发去寻找诸神,发现他们正睡在木棉树下。他唤醒了大神,把问题说给他们听。大神们聚在一起思考并达成了共识,然后他们就来到巨蟒和女人们的镇子上,听他们各自陈词。女人们说,巨蟒罪当受罚,它要是归还它吞下去的男人,可以饶它不死。巨蟒交出了它在各个镇子上吞食的所有男人,而大神们说,巨蟒必得离开住到群山之巅上去。但是,要是一座山峰容不下巨蟒,那它可以占据两座世界最高的山峰,蟒尾在一座山上,蟒头则伸到另一座山顶上。它可以以阳光为食,但那成千上万个为女
战士们刺破的伤口将永不闭合。大神们离去之后,巨蟒悲悲切切地前往那两座世界最高峰顶,它的头在这座山上,尾在那座山顶。它庞大的身躯横贯了天空,白天它进食阳光,入夜,光芒便从那成千上万的细小的伤口中流淌出来。
“巨蟒是如此的苍白,所以白天我们根本看不到它,夜晚我们可以看到那流淌出的光芒,那光芒渐次流尽,直到白日阳光再次把它充满。所以,他们说,夜晚在我们头上闪耀的那道光之路不是别的,正是一只受伤的动物。”这就是堂·安东尼奥老人讲给我听的故事,我才明白了那银河原来是一条光的巨蟒,白日为光所喂养,夜晚流血淌出光芒。
在这圣胡安之夜,雨已停息。澄澈的天空很快转暗。头上你可以看到那光之巨蟒遍布伤口的细长的身躯横贯天空,连接起两端的地平线。银色的雨滴温柔地从木棉树上滑落,树下洒落起又一阵细雨。雨滴于无面之镜上弹回,飞溅在影子小憩的角落之中。
噪音和宁静的故事
1997年2月14日
大雨滂沱。海在做爱后的甜甜倦意中沉沉睡去,小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着梅塞德斯·索萨31的歌:“感谢生命,它的给予如此丰饶..”时值黎明,军用飞机已在墨西哥东南群山幽暗的上空舞动着死亡。我默念着内夫塔利·雷耶斯32——自称聂鲁达的诗人的诗句:
也许光阴
将被时间独有的纯净
所完满
也许空荡的街道
将充满
人们结实的血肉之躯
这便是我献出的温柔
你该知道
我不携带别的旗帜
战争的时钟读作1997年2月14日。十年前,1987年,一个同样的暴雨之夜。不过那时没有海,没有录音机,没有军用飞机,只有黎明萦绕着我们的游击营地。堂·安东尼奥老人过来聊天。他来了,带来了夜晚和一袋炸玉米饼。大家都走了,只有我和他在营地的厨房里。烟斗和卷烟喷出的烟与炉中灰烬的烟雾竞相飘散。尽管如此,我们只能互相喊话而无法交谈。状似寂静,但雨声撕碎了夜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一个安静的所在。嘈杂的雨声从树冠上滴落,笼罩了山峦,更多的雨声喧嚣地在地面上溅落。雨声叠加,打在树梢头,再溅落在地面上。中间,是另一种声音:丛林中二月的雨在我们屋顶的塑料防水布上聒噪。雨中的噪音充满了整个空间,自上方、中间和地下,没有给言辞留下任何角落。因此,当我听到安东尼奥老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的时候,颇感惊讶。卷烟仍在他唇间,安东尼奥老人讲起了一个故事:
31.梅塞德斯·索萨(Mercedes Sosa,1935—),墨西哥及美洲著名民谣歌手。32.内夫塔利·雷耶斯(Neftal Reyes),诗人聂鲁达的本名。
噪音和宁静的故事
“从前,时间尚未度量。那时,那些创造了世界的大神,用神的方式——当然了,是跳着舞走路。那时,世界上充满了噪音,你完全无法明白那些噪音在说什么。那些噪音可不是为了表达什么,而是毫无意义。起初,那些大神以为那是舞蹈的音乐,他们马上选了舞伴,像这样,踏出了舞步。”安东尼奥老人站起来,示范着舞步。
“可是,不行,噪音可不是音乐或舞蹈。那只是噪音,你根本不能随着它跳舞或感受快乐。那些大神停下来仔细倾听,想弄明白噪音在说些什么,但是噪音什么也不说,只不过是噪音而已。你没法伴着噪音跳舞,这下,那些创造世界的大神就走不成路了,因为他们只能踏着舞步行走。
“那些创世之神悲哀地停在那里,因为他们渴望行走。可要是有一位神试图伴着噪音行走,他肯定走不成,因为他会乱了舞步,撞上别的神,绊倒在石头上,要不就撞在树上伤着自己。”安东尼奥老人停了一会儿,重新点燃被雨声和噪音熄灭了的烟。一道火光之后,烟雾喷之而出,随着烟雾,传来了安东尼奥老人的声音:
“为了能够自处,大神们开始寻找宁静,可他们在哪儿也找不到。他们不知道到哪儿去获得宁静。因为找不到宁静来延伸他们的道路,大神们变得十分绝望。所以,大神们聚在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那可真是非常困难,因为噪音充斥了一切,他们最后同意各自出发去寻找一块安静的地方。他们上下求索,遍寻各处觅不得。最后,那些神,那些创造世界的大神想到,既然世界上已没有任何安宁,他们便在自己的内心中寻找,他们真的在那里找到了宁静,再次获得了彼此相连的路径,那些创造了世界的大神。”安东尼奥老人沉默了,雨声也静了下来。短暂的静谧之后,蟋蟀的鸣叫扬起,将十年前的夜晚撕成细细的碎片。
当安东尼奥老人以“我来了”道别之时,黎明正降临群山。
我站在那里,吸进黎明弃落在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片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