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丽娜走进院子，凉爽的秋风就夹着软绵绵的琵琶乐曲吹到她的耳边。她知道，弹琴的是吐屯官邸那位当地的盲艺人。阿史那贺男喜欢把她唱的俚曲小调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常把她唤来。
窗户敞开着，甜润的歌声在渺渺的夜空回旋着，听得真真切切，那些突厥语唱词的意思是：
八月十五月儿圆
窗前望月泪涟涟
郎君征战无音讯
空施粉黛着谁看？
明月高悬，空房寂寞。阿史那贺男临窗凭眺，倒有几分恰似唱词所描写的。因而，盲艺人唱得格外卖力，像是要刻意拨动听者的心弦。
贺男的心绪不在听琴赏月，只想冲淡内心的烦扰。
今天下午，他进宫了。大王如实地向他介绍了李加的态度。
李加不肯屈尊就范，已把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了。问题关键在于，圣谕呢？圣谕落入他人之手，不是漏葫芦打水——白忙一场？
圣谕在哪儿？谁能晓得它的所在？想来想去，只有从哲丽娜口中探探线索。这个差使自然由贺男担当。
贺男对此“下策”心犹抵牾。除掉李加，对于高昌和西突厥是势在必行。但对于维系他和哲丽娜的家庭关系，比起放走李加要糟糕百倍。有什么补救办法呢？他劝哲丽娜说动李加，相信他的“忏悔”，有无结果呢？
月亮特别圆，特别明，高高挂在墨蓝、浓重的天幕上，多像美人娇羞的面庞。听老人讲，月亮就是一个天姿国色的姑娘飞离人间，安居月宫变成的，怪不得这般销魂……他联想起哲丽娜。哲丽娜面容的红润、秋波的多情较之月亮的惨白、呆板不是更使人动心、迷醉吗？他怎能甘冒失去哲丽娜的风险呢？
人语声和脚步声从院内飞进窗户。哲丽娜回来了。
贺男让盲艺人回教坊休憩，自己走至门口，迎候夫人。
“你可真有雅兴。”哲丽娜出了轿子，披着明月的清辉来到贺男面前。
贺男接下金丝刺绣的红斗篷，交给侍女，说：“月明花香，金风送爽，你独自而去，叫我如何消遣呢？”
哲丽娜唬着脸，直向寝室走去。紧随着夫人的贺男，显出格外殷勤、体贴的样子。
哲丽娜皱着卧蚕眉，坐在床沿，解开脖子的衣扣，松动了一下上身。
贺男急不可待地问：“岳父大人怎样啊？”
“你不是要与唐亲善吗？过去的不是都算误会吗？”哲丽娜没睬他的话，气冲冲地发问。她的目光死盯着墙角，语气中透着无法遏制的愤怒。当她的余光看到贺男含混地点着脑袋，就扭过脸来，不容分辩地说：“那就立即让麹文泰保证丝路的畅达。”
贺男笑了笑，亲昵地说：“我的漂亮夫人，你没喝酒，怎么倒说起胡话来了？那是高昌王的事，我哪儿管得了？”
“管不了？那五百匹马不是你帮忙抢的？父亲的商队不是你派人劫的？如果没有西突厥撑腰，大王是不会这样一意孤行的！”
贺男顿时呆住了。她中了什么巫术，讲得这样尖锐？他只好敷衍着：“岳父到底怎么样，你还没说呢！倒像吃错了药，刚坐下，就一串连尾箭，射得我无法招架！”
哲丽娜见他装糊涂，心里极为嫌恶。但她还是压着怒气把李加与麹文泰磋商的结果说了一遍。
“你用父女之情也没能说动大人？”贺男装作焦急的样子，谨慎地触及关心的问题。
“父亲当然愿留。”哲丽娜说，“能不能留下，取决于你。”
“我？”
“父亲怎么能搁弃圣命，久居敌国。你如念及翁婿之情，念及夫妻情份，就不要再说那些空话。”
“你呀，实在太任性了。”贺男张着大嘴，舒展双臂，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哲丽娜执拗地要他拿出行动，作为挽留岳丈的条件，他哪能满足呢？看来只有施行“下策”了，但需蒙上伪装。
“你哑巴了？到底怎么办？说呀。”哲丽娜不耐烦地催促着。
“这由不得我呀。”贺男也急了，走到她身旁唠叨着：“我受可汗辖制，得听他的。高昌国的事，均由大王、大将军定夺。”
哲丽娜生气地拧过身子：“哼，你借口推托，我不听。”
“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做。我的爱妻，若有半句假话……”
贺男抱住哲丽娜的细腰，嘴唇在她滑润的面颊、脖颈上亲吻着。
“好，那就把父亲送到焉耆。”哲丽娜对准他的耳朵，怒气冲冲地说。
“送走，有什么难？只是就这样子，即使我护送，大王、大将军也不会放行。”
哲丽娜使劲用手推开贺男伸过来的欲以亲热的嘴巴，说：“你不要把大将军和大王往一块扯。”
“好，好，不往一块扯！”贺男把哲丽娜拥到床上，紧压着她温热的富于弹性的胸脯，吻着她火烫的芳唇。“人可以有几副面孔，就像‘苏幕遮’舞会，可以戴孔雀假面，也可以戴乌鸦假面……”
哲丽娜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还是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贺男故意迟疑一会儿，才抖开“包袱底”：“我刚才说……嗯，要放行吗，除非岳父把圣谕交出！”
“什么？交出圣谕？”
“你总该知道圣谕在哪儿？”贺男俯下嘴唇，至亲至爱地贴近哲丽娜晶明的眼睛。“只要拿出来，我想，他们会放大人西去的。”
哲丽娜听罢，猛力推开他的肥脑壳，抬腿把他从身上顶翻到床下，自己也一骨碌坐起来，盛怒地走到墙边，臂肘顶住织着莲花浮图图案的天竺壁毯，手撑着痛得爆裂的前额。她的心都在淌血呀！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要索取一点点报酬，一点起码的父女团聚的欢乐，是多么难哪。还口口声声地说“心肝”哪，“爱妻”呀！她真想发作，真想痛骂，可是，“要抓狐狸，只有机警的猎手。”她要老练一点，成熟一点。她斜觑着手扶床沿站起的贺男，冷冰冰地说：“我没见过圣谕。也无法交给你。”
“那……大王和大将军那里，怕就不好通融了。”
贺男把“大将军”三个字说得又重，拖得又长。
“大将军？”
哲丽娜瞪大眼睛，问道。她正等回答，忽听院里隐隐传来呼救声。跑到门外，仔细听了听，灰蒙蒙、黑沉沉的暗夜里传来的似是阿欢的声音。
哲丽娜疾风似地跑出去，在小路上，见到了阿欢。阿欢发髻散乱，瑟缩哭泣，身后站着沙飞。阿欢见到夫人，扑跪在地上哭诉着。
哲丽娜拽起阿欢，怒指着沙飞，双眼都在喷火。
沙飞趋前一步，讪笑着：“她是我的人！吐屯大人许给我啦！就这么回事！”
哲丽娜大声地斥骂道：“她是我的丫鬟，没我点头，别说你这个癞头驴，王子我也不给！你还疯了，犯抢啦！”
她点着沙飞的鼻子，一腔怨恨都借此发泄出来。
“你这个混蛋！败事有余。”随后跟来的贺男气愤地掴了沙飞一个耳光。
“告诉他，阿欢的婚事，由我作主。”
哲丽娜几乎是向贺男下达命令。
“好，好。”贺男转对沙飞唾骂着：“你滚吧！”
沙飞像条挨打的癞皮狗似地夹着尾巴溜走了。
贺男和哲丽娜又回到了房间。
“你刚才说，大将军怎么啦！”哲丽娜气哼哼地重新提出刚才的话题。
贺男说道：“你是个机灵人，还要我说？大将军和大王什么关系？麹氏和张氏多少代了，什么关系？还不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个装菩萨，一个扮阎罗，那才好左右逢源啊。”
“我不信。”哲丽娜打断他，嚷道。
“据我所知，大将军什么事都是参与的，只是让他借着训练躲了出去。”贺男阴险地补充道。
“我不听，我不听！”
哲丽娜不信这些鬼话。她感到极度痛苦的是，在她眼前的一线光亮也熄灭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自己被逼上自己不愿走的路呢？当她躺在卧榻的时候，贺男的柔情蜜意，贺男的火烫的躯体，对于她都好像是一块冰石，她想的只是明天，只是今后，还有那在腹中躁动的婴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