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又回到汉人街里的羊头市场,给岳父买了两只羊头和十只羊蹄子,来到了岳母家。他们正在葡萄架下的大板床上吃拉面,吃相仍那样高贵。老婆时常在我面前夸耀他们的贵族身份,我考查过,他们只是类似贵族出生,我也就装糊涂,顺着夸他们的高贵前世。平时喝完酒,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面,压酒,晚上干好事坏事腿脚有力量。我摇晃着走过来,把用旧报纸裹好的羊头和羊蹄子放在了他们正吃饭的桌子上。我笑着看了一眼老婆的脸,这种时候,如果她有好的表情,那可是闪光的金子。顿时,她的眼睛变成了匕首,但我的脸皮已经在酒的帮助下,变成了耶利哥城墙似的钢板,子弹也打不进去了。我打开羊头,请岳父品尝。岳父把我请到他跟前,说:“你请坐,带羊头来了,羊头是好东西。”他说着,要我老婆给我端面来,老婆小声地唠叨了几句,走开了。我们民族忌讳在父母、岳父母、老前辈、长辈、哥哥姐姐在场的时候喝酒和酒后露面拜访,老婆最烦最讨厌我的就是这一点,但是我改不了,我做过千百次保证,但是一上酒桌,只要有喜事,一见酒,就像猫见了老鼠,鸡见了蚂蚱似的坐不住。
老婆把面端来了,我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了一声感谢,老婆小声地说:“喝马尿的英雄来了!”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对岳父说:“爸,今年过冬的马肠子我给你准备好了,县里马场的朋友给我准备了匹好马!”老婆瞪着眼走开了。岳母给我倒了一碗热茶,我说了声谢谢,耷拉着头,开始吃面。岳父尝了一块羊头肉,说:“不错,味道好。”我说:“爸,我那个买羊头的朋友说了,这是领头羊的羊头,非常好吃,你多吃一点。你就是我们的领头羊。”岳父说:“噢,领头羊,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山羊!”我说:“对了,就是山羊,老人们不是常说,山中无老虎,山羊的名字叫阿布都热合曼吗!”岳父和岳母都笑了,老婆恨恨地走过来,说:“说得好,你今天就是阿布都热合曼了,不再是从前的葡萄奶嘴羊头了!”我笑了,说:“说话要文明礼貌,要留有余地,明天回家的时候……”我说漏嘴了,老练的岳父咳嗽了几声,装着没有听见,把话题引开了,说:“据说,这羊头肉和羊蹄子,是养胃的好东西。”这个时候,我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脑子很清楚,就是嘴上不来词儿,我最后一字半句地说了一句:“岳父大人说得对,羊头永远是好东西!”就躺在板床上了。老婆唠叨着,撤走了饭桌,说:“我就是命不好,嫁了个酒鬼。”我脑子很清醒,谁说了什么话,我都知道,只是抬不起头来,睁不开眼睛,和以往比,那天的确是喝多了。很长时间后,只听岳母说:“晚上就安排睡这里吧,弄个被子盖上!”岳父说:“不盖,弄个枕头就行了,凉快一点好,醒酒。”岳母说:“老酒鬼什么都知道,酒鬼是酒鬼的太阳啊!”岳父说:“是男人,就应该有一个毛病,不然,就是娘们儿了!”岳母说:“垃圾理论!”岳父说:“垃圾理论也是理论,总比没有理论好。让他睡吧,累了,这孩子心好,你弄只西瓜,放在他身边,把刀也备上,醒了就渴,吃上几块儿,酒醒得就快了。”岳母说:“还心好呢,天下的女婿没有几个是好东西,如果心好,他们会娶女人蹂躏我们吗?”岳父说:“错了,那不是蹂躏,是爱。”岳母说:“意思都一样,都是吸血鬼。”岳父说:“好老婆是要听话的,把西瓜和刀子给准备了。”岳母说:“好,我去拿,只是我担心他醒来用刀把自己的那玩意儿割了!”岳父说:“当心你女儿听见!”岳母不一会儿后回来了,把个东西“咚”的一声放在了我的身边,我想象那就是西瓜了。
不一会儿后,院子里静下来了,只能听到候鸟深情的歌唱,那是我熟悉、崇拜的黑夜的伟大的旋律,每一次啼鸣,都和前一次不一样,像梦,又像朝阳。我可以闻到飘荡在空气里的和音,那里有候鸟的绝唱,有邻居们心海里的渴望,有风编织的千年图画,有河流带来的蜜一样甜蜜的味道,有时间赐给我的风流和遗憾,还有默默折磨我的悔恨。当亲切、熟悉的狗叫声传来的时候,我打起了呼噜。我的眼前出现许多羊头和羊蹄子,它们是我三十多年来敬爱的食物,当我完全睡着后,那些大大小小的骨头,爬到我的脸上、嘴上,控诉我的牙齿和舌头,诅咒我的肠胃和肛肠,向时间的双刃剑,罗列我咬嚼它们的细节和罪状,像有唠叨病的女人一样,尽情发挥,在没有边界没有规矩的梦海里,蹂躏我的灵魂。然而,子夜我醒来准备尿尿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西瓜和一把刀。我看了一眼刀,刀在月光下闪着亲切的光芒,像同性恋男人的眼光。
我走下来,来到果园里,掏出宝贝,开始撒尿。落在地上的一只苹果说话了:“好哥哥,良心有没有?我是让人吃的东西,你这样侮辱我,不怕什么时候什么东西而且是在白天也侮辱你吗?你把我主人的宝贝女儿骗到手了,晚上又忽悠老爷子吃你的酒肉羊头,现在又尿我,你不怕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眼睛吗?”我说:“我没有看见,你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苹果说:“就在你刚才醒来的时候。”我说:“我不知道。”苹果说:“我只是担心你以后的生活。刚才,你走过来停下的时候,我就为你担心,你果然尿到我身上了。这是酒在害你,你要是清醒着,一定会像我的主人那样,不是尿果园,而是懂规矩,单腿跪墙根,念几声驱鬼的魔语,再掏出你的宝贝,放水灌溉。”我说:“请你原谅,这一次是一个教训。”苹果说:“请记住,酒不是男人的地狱,而是男人的深渊。地狱是解脱,深渊是无边的痛苦。”我说:“谢谢,夜里误尿你一身,却弄懂了一个大道理。”
我回到了葡萄架下的板床上。我看了一眼西瓜,嘴巴早已干了,我抓起那刀的时候,刀说话了:“哥们儿,打人骂人不能糟蹋人,古人说,女婿是半个皇帝,你为什么不保你的尊严呢?这算什么?有你这样作践自己的女婿吗?一个男人能睡岳母家葡萄架下的板床吗?就是金床也不能睡!你的伟大的岳母,就是用我把你的老婆养大的,现在,你又用我,要吃掉那可怜的西瓜了。这西瓜为什么可怜,因为你就要在子夜的时候吃掉它了,这是这个西瓜的不幸,它的天堂应该是在太阳下让人吃掉它。这会儿,全世界里没有一人决定在这么黑的夜里吃西瓜!哥们儿,快走吧,再睡着了,下半夜野狗就来了,专门吃男人的巴巴子,那时候,你的一生就完了。男人没有了那个小精灵儿,活着就不能见太阳了,这不就是死了吗?你没有巴巴儿,是你睡老婆还是老婆睡你?这是天大的事!”
我放下了那把神秘的刀子,我不想让那个西瓜一生不幸。我悄悄地翻墙走了,一只正在做爱的野猫看见了我的狼狈,叫了一声,不知是可怜我,还是控诉我破坏了它的美事。我走在静谧的巷子里,和孤独的风接吻。丁香树的苦香味,和从河边田野里流浪街巷的艾蒿味,和从我的嘴里流出的酒味混在一起,在黎明前的大地,通过飘荡在街巷的梦,把我的信息,送到了老婆的梦里。每出一次丑,我就发誓戒酒,伤疤好后,我继续是一只不知害羞的野猫。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是一个合格的男人。一个喝酒的男人,活得好累,好丑陋啊!
“英雄”是我的第四个外号,这是买买提肥皂给我起的。那年,是一个周日,我和买买提肥皂到汉人街苦力市场后面的穷人酒吧里喝酒。我之所以喜欢这地方,因为这里在下午的时候也能吃上夏吾东黄毛自己煮的羊头,质量比不上吾布力三轮的羊头,只是比没有好。他做这东西,汤里不放盐,小碟子里单独提供盐。另一个原因是,那些以酒吧为家的穷人们,说话非常有意思,听着让人解闷开心。
酒吧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木板房,外面的土炉上有一大锅,那是专门煮羊头的黑锅,是一个世纪前俄国人造的四只耳朵的圆底锅,耐用,皮实。锅盖半开着,冒着热气,显然,里面有正在煮着的羊头。酒吧的门开着,我们进去的时候,老板黑力力散酒冰冷地看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著名的“三套车”们正在喝酒,看到我们,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买买提肥皂说:“黑力力散酒,我们是不是来到坟地上啦?怎么没人招呼呢?你脸上都是冰雹呀!”黑力力散酒说:“生意不好,喝酒的人倒是不少,但多一半都赊账,钱要不回来。”他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脸,我惊了一下,他右脸出现了一个丑陋的刀痕,我猜测是和酒家们要账的时候留下的纪念。我们要了两个羊头和一瓶散酒,坐在了窗口边。买买提肥皂喝完第二杯酒,看着黑力力散酒说:“恭喜你,好像脸上让什么人给亲了一口。”黑力力散酒说:“要账弄的,那个驴日的哈米提假丫头给了我一刀。是前年留下的帐,五十块,我只是说了一句如果不给钱,给老婆也可以!驴日的就给了我一刀。”买买提肥皂说:“你这把年龄了,还想着女人呀?弄人家的老婆,会做噩梦的!”黑力力散酒说:“真的给了,我还不要他那奶奶老婆呢!好话办不成事。”哈米提假丫头是烧石灰的主儿,常来穷人酒吧喝酒,小的时候,脑后留有一小辫子,十多岁的时候时候还有,朋友们就给他扔了这么个外号。这时“三套车”中的“猴子”插话了:“骂什么不好?老婆这个东西能公开要吗?这种事儿都是偷着来的。”“胡子”说:“咱们的散酒主要是过嘴瘾。”我笑了。“眉毛”喝完杯里的酒,说:“黑力力散酒是对的,不骂,那假丫头不会还钱!”
黑力力散酒的外号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得的,从小他就喜欢做买卖,从店里卖出一瓶半瓶散酒,弄到汉人街电影院后面的小市场卖杯酒。一瓶酒卖出去,可以挣两杯酒的钱。“眉毛”是“三套车”中的老大,长得很魁梧,头刮得油亮,两道眉毛浓长,像燕翅一样翘着,很精神。“眉毛”咳嗽了一声,说:“那假丫头活得也太没有意思了,喝酒赊账,这男人的味道就没有了。”“猴子”说:“所以是假丫头嘛。”我笑了,我喜欢他们说话,在这里,总是能听到各种有趣的故事。“胡子”说:“我昨晚梦见了一个只有一只眼的人。”“眉毛”说:“不是好事。”买买提肥皂插话了:“一个人一只眼睛也够了。”我笑了,他们都没有笑。“猴子”说:“这要看人,比如说,向我们这样打发日子的人,没有眼睛也可以,用个棍子摸路,也能活到死期。”“眉毛”说:“不吉利,我们虽然活着,别人有的东西,我们也应该有。”黑力力散酒看着我说:“阿不力孜羊头,你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你说说,梦见烈马是怎么回事?”我说:“好啊,烈马是会飞的,这是好兆头。”买买提肥皂插话了:“未必,咱们的‘散酒’连个骡子都没有,哪来的烈马?”“猴子”说:“梦是一种希望,所以穷人梦多。”
第三杯酒喝完后,酒吧里的臭气就闻不到了,我们自己也是酒味的一部分了。“胡子”开始小声地唱歌了,是家乡的民歌,调子非常低沉,像没有月亮和星星的黑夜,像世界的末日,像民间没有窗口的黑屋,一点希望也没有。黑力力散酒说:“只要你唱这个歌子,我就会想到死亡。”我来兴趣了,说:“死亡是什么呢?”黑力力散酒说:“一匹马如果生了一只羊,这就是死亡。”“猴子”说:“死亡就是睡在土堆里,非常简单。”黑力力散酒看着我说:“你说说,死亡是什么?”我说:“死亡是时间的幸福,送葬是人间的游戏。”“胡子”说:“死亡是灵魂的机会,灵魂安慰我们脆弱的神经,等待我们的死亡随时报到。”买买提肥皂说:“谈论死亡是不礼貌的,这是侮辱时间。”
正说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儿走进了酒吧。我们静下来。女人买了两根蜡烛,付钱的时候,找不到钱包,大叫一声,说:“钱夹子忘到刚才买馕的地方了!”她把孩子交给黑力力散酒,说:“不好意思,请你帮我看一会儿孩子,我马上就回来。”说着,女人跑出去了。我们继续喝酒,一瓶酒喝完后,那女人也没有回来。黑力力散酒着急了,把孩子交给我,出去找那个女人了。一个小时后,黑力力散酒回来了一次,说:“没有找到,我出去继续找,如果我回不来,你们把酒吧锁好走人,孩子你阿不力孜就暂时养着。”我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老婆那里我说什么?”黑力力散酒说:“是什么就说什么。”黑力力散酒走了,天黑了星星亮了也没有回来,我们把酒吧交给“三套车”他们,抱着孩子走了。我让买买提肥皂带孩子回家,说他老婆心软,见了孩子心疼,不会追问缘由。他不干,他说他说不清楚,要我带走,说我老婆有什么疑问,想不通要跳河什么的,全由他来解释和说清。还说,如果他把孩子带回家,他老婆也会把藏养在秘处的私生子带回来的。最后,还是我把孩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