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周对艾克拜尔来说是一个被忙碌、寂寞和失望充斥的一个星期。
伊力木夏的病情没有明显好转,他的底气似乎是被大地吸收了一般,他越是躺在那里,就越是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艾克拜尔每天往来于住所和医院之间,看到那些倒卧在医院和街道两旁的流浪汉、迁徙者们可怜的样子,看到他们所面临的饥饿、疾病、屈辱的经历,这些在他那稚嫩的心灵撇下了第一道苦痛。
“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呢?难道就是为了遭受如此屈辱和这样悲哀的苦痛吗?”
这些问题让艾克拜尔还没有成熟的大脑陷入了激烈的挣扎之中,他心里由于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而备受煎熬。展现在艾克拜尔面前的这条生存之路是那么遥远无边、辛苦劳顿,是一条周围被荆棘包围着的暗无天日的路。人们无论怎样努力挣扎,但还是跨不出这条道路,而在那里进行着垂死的挣扎。每当他看到那些为了生存而在死亡线上不幸煎熬的人们悲惨的命运时,心灵总是因为苦痛而焦灼,情不自禁地去思考自己的现在和将来。说实话,艾克拜尔早已受够了现在这种没有结局的、遥远的旅程与满是苦难的流浪生活。他心里最为尊敬和喜欢的伊力木夏就这么死了一般地躺在病床上,每天晚上他成为那间肮脏不堪的屋子里虱子和各种寄生虫的美味,根本无法安睡。叶合亚霍加那些用呛人的调料制作的怪诞的食物,永远无法与母亲汗忒丽拉所做的包子、抓饭香甜可口的味道媲美。所有这些不如意的事情搅扰着他的神经,一下就冲淡了这次朝觐的热情。
艾克拜尔已经厌烦这里的一切了。就在他伤心痛苦的日子里,他偶然认识了四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其中两位是维吾尔族,一位是回族,还有一位是哈萨克族,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说流利的阿拉伯语。艾克拜尔是在叶合亚霍加的饭馆里与他们不期而遇的。这四位青年人在饭馆里吃着饭,一直用阿拉伯语交谈,这深深吸引了艾克拜尔的注意。没过一会儿,他们以年轻人特有的热情结识成了要好的朋友。
“我是来自和田墨玉县的。”两位维吾尔族青年介绍说,“两年以来,我们一直在这里的******大学学习。不过,现在由于社会局势的变化,我们的学业也被迫停下来了。”
“我来自宁夏银川。”那位回族小伙子说,“这些都是我的同学,两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是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来的。”轮到哈萨克族小伙子时,他说道,“我和父母亲是从新疆的沙湾县迁出来的,我们原来是同一个地方的老乡!”
艾克拜尔先是介绍了自己,然后问道:“你们的学业停止了,现在准备干什么?是要回家吗?”
“不!”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现在要去埃及,准备到开罗的爱资哈尔大学学习。那里的住宿、伙食都是免费的,想学多长时间就可以学多长时间。我们正在和埃及大使馆交涉这事儿呢!”
公元970年法蒂玛王朝时期创建的爱资哈尔大学,是******世界最著名的高等学府。这里除了把伟大的圣训学,即伊玛目·布哈拉和伊玛目·姆斯林所编著的六部圣训典籍作为主要的研究课程之外,还开设医学、工程、科学、农学、教育、商业等现代专业课程。在******眼里,这是一所能够使学生在伦理道德和情操方面都能达到完美的神圣殿堂。
这些小伙子求学的热情引发了艾克拜尔的极大兴趣。原本他也像这些年轻人一样,心怀去埃及、印度学习深造的理想,准备将来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人,并为这种愿望在经文学院发愤读书学经。虽然,后来由于父亲的意愿暂停学业而踏上了朝觐之旅。但是,他内心深处求知的渴望还没有完全泯灭。这不,今天他的这种理想与渴望如同清风吹拂的荒滩般,又重新焕发了生机。特别是听到开罗的爱资哈尔大学的名字后就更加按捺不住自己了。因为,他很早就对这个名字有着浓厚的兴趣,后来简直成了敬仰和崇拜了。虽然,这个名称在以前看来,对艾克拜尔是那么遥不可及,那么富于幻想,但现在却变得那么近,那么现实。
按照他所认识的这些朋友的说法,从这个地方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就能到了卡拉奇,再从那里坐上轮船,几天之后就可以到埃及了。
艾克拜尔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两天的觉,埃及、开罗、爱资哈尔大学等等一系列极富吸引力的名字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把他用无形的丝线一点一点地拉升到了仙阁云端之中了。
艾克拜尔就是心中揣着对这样一个神圣之所的爱恋而无法平静。他想啊想啊,最终在一天早上找到那些朋友,说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埃及吗?我也想到爱资哈尔大学学习!”
“我的朋友呀,为什么不行呢!”其中大一点儿的一位说,“七岁到七十岁之间所有教民掌握知识学问是安担规定的天职义务,愚昧比起黑暗更为可怕!”
“那样的话,我也和你们一起走!”艾克拜尔下定了决心。
“你爸爸会怎么说呢?”其中一位问道,“他会同意吗?”
“不,我不会告诉爸爸的!”艾克拜尔朝着周围警觉地望了望,“我要瞒着他走掉……”
“护照在你手里吗?”一位朋友提醒道。
艾克拜尔摇了摇头,并且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坚定地说:“今天晚上我会从父亲那里取过来的。”
“那么你就快一点儿行动。”年纪大一点儿的那位说,“除了护照,你不准备一点儿钱是不行的,越快越好,我们一起办理埃及使馆的事儿!”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他们相互间许下了诺言,由三个民族组成的这几个人准备跨洋越界求学,彼此在求知的道路上将成为誓死之交的朋友。
2
不过,人的喜悦之碗最好还是不要被填满,如若不然,随后就会有一个什么倒霉事儿跟着来!
艾克拜尔的忧伤苦痛才完结,内心充满了喜悦、渴望。只要等今天晚上父亲回来,把身上的长衫挂在钩子上去上厕所的时候,他把手伸进长衫的口袋拿出护照就完事儿了。就因为这件事,他一下午都没有出门,一直在等待着父亲。但是,现实就好像和他作对似的。父亲在午饭以后,就到这条街道尽头的清真寺去做午礼拜去了。现在正是黄昏,亥时礼拜也该结束了。叶合亚霍加的饭馆子也关了门,每个人都回家睡觉去了。艾克拜尔等啊等啊,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累得睡着了……
艾克拜尔清晨醒来,借着朦朦胧胧落在屋子里的光亮朝父亲的床位望去,父亲依然不在。他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人捏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艾克拜尔踉踉跄跄地冲下楼,找叶合亚霍加打听父亲的下落。
“我就昨天午饭时见过你父亲,”叶合亚霍加吃惊中带着不安,“你是说,他一夜都没有回来吗?”
“是的,一夜都没有回来!”艾克拜尔急得都快哭了,“我等到半夜,后来就睡着了。”
叶合亚霍加也有点儿担心,“不会是去了什么地方,迷路了吧?啊,对了,你去医院看过没有,他在伊力木夏那里留宿一夜也说不定!”
对呀,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万一伊力木夏的病情加重,在那里待上一夜也是正常的呀!以前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儿吗?
艾克拜尔满怀希望地出了饭馆,一路连走带跑地进了医院,但父亲不在那里。
艾克拜尔把这件事告诉了伊力木夏,不过,因为着急,他的胸堵得慌,所以话语都顶在喉头,干咳着说不出话来。
伊力木夏紧张地稍微抬起头说:“阿提汗大哥昨天上午来过,和我聊了很久后才离开。那以后我也再没有见过他了。”伊力木夏尽量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努力让艾克拜尔宽心,“你也别太伤心了。一个大人是不会走丢的,你先回去等等,也许过不久就会回来的……”
不过,这种等待是徒劳的。已经过去五天了。
在这些天里,艾克拜尔就像丢了拐杖的瘸子似的,仿佛自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萦绕在他的心头,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不幸,几乎让艾克拜尔把心目中早已作为目标而树立起来的那些“埃及、开罗、爱资哈尔大学”等等诱人的概念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些天,他哀求聚集在叶合亚霍加饭馆里的人们以及当地的长老们帮助打探寻找父亲的消息,甚至以胡达的九十九个赞词为佑助,央求他们为自己提供帮助而哭得死去活来。因为太多的哭泣,艾克拜尔的眼睛都红肿了,嘴也肿胀了。但是,阿提汗依然没有消息,他就像掉进大海中的一根针般没有一点儿踪迹……
阿提汗的突然消失使得叶合亚霍加也陷入了极度的惊慌之中。他一方面由于一位居住在自己旅馆的宾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感到一种压力和责任感;另一方面想到阿提汗信仰虔诚坚定,是个难得的好人。所以,叶合亚霍加在一种懊悔和心痛中悲痛万分。
陷入各种恐怖的思绪之中。他暗暗猜测“是不是遇到强盗们,被那些人给夺去了性命”。因为,在这不太平的日子里,拉瓦尔品第的街区巷道之中大白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人们遭遇的穷困潦倒、饥寒交迫、漂泊和流浪,使他们变成了鲁莽、凶残、铁石心肠的禽兽。不过,叶合亚霍加实在无法向艾克拜尔说出心里这种可怕的推测。他选择了用更多的好话来安慰他,比以前更关心、更加珍惜呵护他了。然而,对艾克拜尔来说这种关心毫无用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设想现在和将来的能力。现在,对艾克拜尔来说是一个充满了孤独、可怜的黑暗的世界,将来也是一个更加黑暗、无聊的空间!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艾克拜尔感觉到自己在这个陌生而又喧闹的城市里是那么可怜和孤独。那种心灵上的悲哀破碎感正在折磨着他的生命。
艾克拜尔身上那并不多的钱财也都花完了,今后的住宿、吃饭都还需要继续花钱。无论叶合亚霍加怎么照顾他,也不能无休止地免费提供住宿和食物。一天,叶合亚霍加看到艾克拜尔因为两手空空而倍感折磨和痛苦的情景,就给他出主意说:“艾克拜尔,在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时候,还养着那头毛驴干什么呀?我去给你找一个买主。今后的旅程是不要毛驴的,如果你还想着去朝觐的话,你可以坐飞机和轮船呀!”
对呀,毛驴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负担嘛,现在还养着它干什么呀?把毛驴卖掉,在找到父亲之前就用那些钱养活自己!
第二天,叶合亚霍加带来了一位旁遮普的买主。那个人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头毛驴。说来也是,这头没有尾巴的灰白色毛驴的姿态、力量会吸引任何一个看到它的人。这位识货的旁遮普人用很高的价钱买下了这头驴。艾克拜尔也失去了自己最后的伙伴。在那么艰苦险峻的旅途中,这头驴一直是他忠实的伴侣又是可以依靠的支柱。艾克拜尔以孩童特有的幼稚特别喜欢这头毛驴,时不时都会抚摸它的头,梳理它的鬃毛,按时给它饮水、喂草料。所以,这头驴也愿意和他在一起。一看到他,它就会轻轻晃着脑袋,欢喜地打起响鼻。等走到近处,就会依偎在艾克拜尔的身上蹭来蹭去。现在,这头无声无息的动物跟在一个陌生的旁遮普人的后面,闪烁着玻璃般清澈光亮的眼睛望着艾克拜尔。这种眼神是那么悲惨和可怜。艾克拜尔从这种眼神中感觉到它在痛苦地呻吟:“哎,我的主人,你把我从哪里带来,现在要扔在哪里?我出生的地方、父母亲、亲戚们都在哪里?现在我要去哪里呀……”艾克拜尔承受不了这种折磨,情不自禁地号哭了起来……
3
阿提汗消失十九天之后,传来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你父亲可能还活着,艾克拜尔!”得到这消息的巴克塔尔汗抚摸着艾克拜尔的头说,“不过,好像是在监狱里……”
听到这些话,艾克拜尔那漂亮的眼睛又罩上了悲伤的神采。
“是的,在监狱里……在监狱不说,还在拉胡尔的大监狱里呢!”
“我父亲到底有什么罪呀?”艾克拜尔急迫地问。
“这我也不清楚。我到处寻找你父亲的踪迹,昨天通过警察局的一位熟人得到了这个消息。据他说,去朝觐的一位行路人被以‘走私’的罪名被抓了起来,最近被送到了拉胡尔监狱。我计算了你父亲消失的时间与那个人被俘的时间,非常吻合。而且,这次去朝觐的人们当中除了你父亲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突然丢失。所以,我肯定那个关进拉胡尔监狱的人一定就是你父亲!”
艾克拜尔也相信了这种猜测,他想:无论怎样,我父亲还活着,我们终究是可以见上面的!为此他感到高兴。不过,他感到自己父亲背负的罪名太奇怪了,因为父亲几乎没有艾克拜尔不知道的秘密。
巴克塔尔汗意识到了艾克拜尔心中的不安与疑虑,赶忙安慰他说:
“我们先想出个和你父亲见面的办法,这比什么都重要。然后再想办法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剩余的事慢慢会弄清楚的!”
“好吧,就按您说的去做!”艾克拜尔听话地紧紧抓住巴克塔尔汗的手说,“我立刻就去拉胡尔,您送我上路吧!”
“就这样去是不行的。”巴克塔尔汗镇定地说,“第一要从警察局拿到介绍信,第二没有人陪着你去拉胡尔也不行,那不是个小城市。不能为了找你父亲,反而把你弄丢了呀!”
看到艾克拜尔顺从地点了点头,巴克塔尔汗便着手去作一些必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