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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汗一直处在一种好似做了个噩梦似的恍惚之中。
他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晌午礼拜之后,在去医院的路上好像从地底下长出来一般出现了两名警察。给他戴上手铐的时候,阿提汗吓得差一点儿昏了过去。当时,这些皮肤微黑、手臂上都是毛、形象阴沉、动作粗暴的警察,在阿提汗的眼里就好像地狱大门的守卫般恐怖。他们把阿提汗推进一辆破旧不堪的汽车里,经过一些狭窄、黑暗、拥挤的地方,直接扔进了装着铁门的一间屋子里。阿提汗就在这间恶臭难闻、肮脏不堪,除了一块席子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监牢里,在没有任何询问和抓捕理由的情况下躺了三天。这三天是他一生中最漫长、黑暗的三天。阿提汗一直流着泪,他无论如何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件事儿是真的。对于一辈子忠厚老实、遵纪守法的人来说,这样突然遭遇的不幸不可能是真实的,而只能是一个噩梦,是一个残忍的梦而已!阿提汗受到严重伤害的心不断地想着:只要从这个可怕的梦中醒来就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是,无情的现实始终以自己冷酷而又坚硬的虎钳让阿提汗彻底失去自由、光明和温暖,同时对他进行着更加残酷地折磨和压榨……
三天之后,阿提汗的手中铐上了有着铁链子的手铐。连着手铐的铁链子约有三米长,警察就是用这条链子拉着他走的。两个警察带着他往其他地方走去。阿提汗从他们相互间的说话中听到了“杰吉”的词汇,后来才知道这个“杰吉”就是法院的意思。他们把他带到了这里。这是一个形似办公室的审讯室。在这里和几个人一起端着架子坐着一位身穿着克米兹西利瓦尔,头戴黄色官帽,体态臃肿,长着浓密胡须的人。一位带着阿提汗进来的警察给那位满脸胡须的法官递过去一份资料。这份资料用沃尔德语写着阿提汗的罪名:“走私麻烟,从喀什偷运麻烟,在基尔吉特、康居特等地贩卖……”然而,阿提汗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定给自己的罪名。那位满脸胡须的法官看完资料,用冷峻的眼光把阿提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用粗鲁的声音说了些阿提汗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后来,他像是想从某个人那里求救似的,以哀求的眼光环视着周围的人。但是,这里所有人都面色阴冷、暴虐。法官像是不高兴了似的甩了甩手,向那个警察说了一些话,那位警察用食指指着阿提汗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说完之后,法官在那一份资料上“当”的一声盖上了印章,并喊了一声“押下去”!
就是由于这样一枚图章和一句话,阿提汗的命运又一次被重新安排了,一个惨烈的梦就这样变成了悲惨的现实。阿提汗三天以来徒劳地向胡达哭诉哀号,并自我安慰,这只是一场误会,自己是被他们误抓的,安拉会主持公道……而现在,希望如同泡沫般破碎了!
警察们当天就把阿提汗转移到了距离拉瓦尔品第二百多公里外的著名的拉胡尔监狱。这位自小不要说是见到监狱,就是见了警察的影子都会受到惊吓的人,今天却在遥远而陌生的他国,被毫不相干的人们用手中的手铐铁链锁起来,过起了痛不欲生的生活。
阿提汗为这种如此突如其来的不幸而感到悲痛欲绝。但他只要想到在这些日子里爱子艾克拜尔正孤独和可怜地过着漂泊的生活,自己所遭受的这种悲惨和苦难便都会忘得一干二净。阿提汗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分别,会给儿子带来无法弥补的痛苦和惊吓,任何一个幼小的心灵都不可能承受这种打击。现在他心里多少有点儿安慰的是:幸好还有伊力木夏一直陪着他。伊力木夏在他的心中是勇敢、刚强和慷慨的象征。阿提汗在前一段长时间、艰苦的旅程中,已经相信伊力木夏是一个可信的保护者和忠实的旅伴。所以,阿提汗就像喜欢自己的兄弟一样喜欢他。从阿提汗的经验来看,这样的人哪怕看上去显得无知、鲁莽,但他们会讲情义,对人忠诚!
阿提汗首先向胡达为孤苦伶仃的儿子祈祷,然后在心里又把儿子交代给了伊力木夏,找到了些许的安慰……
拉胡尔监狱的确是一所冷酷、坚固的监狱。监牢里的人几乎睡在了地面以下,又坚硬又寒冷。老鼠、蛤蟆、蟑螂、虱子、跳蚤等在恶臭难闻、污浊不堪的监牢里随意地追逐、奔跑、玩耍……
阿提汗被关在第三监室里,这个监室除了阿提汗还有四个人。这些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脾气暴躁的人们满不在乎地看了阿提汗一眼。他们的眼光中清楚地透露着这样的意思:“你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罪犯,这里就是不幸倒霉的人进进出出的地方……”
入狱当天,阿提汗几乎一夜未眠,一直在为不公的命运而哭泣,第二天看着狱警递过来的带有些许豆子的稀粥,又继续流起了眼泪。正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种好似天使般悦耳、熟悉的声音:“不要哭,大哥,你干吗哭呀,光在那里哭泣是没有用的!”阿提汗一下子停住了哭泣,朝身边看去,右边有一个人正微笑着望着自己,阿提汗激动的心脏好似一下子融化了。那人用结结巴巴的维吾尔语说道:“我们认识一下吧,大哥。我的名字叫做希尔米兰,那位斜躺在那里的是我的弟弟,名字叫斯依提米兰……”
在这种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几句话语,即使在此刻对阿提汗而言只是一个瞬间,但是也使他忘却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和包裹着他的痛苦,让他那原本冰凉的心灵感受到了温暖。阿提汗第一次抬起头朝周围望去,不过,他依然那么怯生、恐惧,就好像找不到母亲的牛犊一样睁大了无助的眼睛。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阿提汗与这俩兄弟希尔米兰、斯依提米兰很快就熟悉了。
这两个小伙子才刚刚二十几岁,原本身材高大、很有派头,但现在却如同三十多岁的病人。然而,他们的精神依然昂扬向上,乐观和热情的青春之光仍在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奕奕光芒。
他们的父亲胡夏勒汗是生活在拉瓦尔品第的一个下层外交人员。这个人于1930年底至1940年初在巴基斯坦驻喀什的一个办事处工作。那时候,十几岁的希尔米兰和斯依提米兰随着父亲来到了喀什。他们经常与领事馆附近同年龄段的维吾尔族孩子们玩耍,后来与这些孩子一道在学校学习了一年,很好地掌握了维吾尔语言文字,而且把喀什当做自己的故乡。
1945年年初,他们的父亲接到紧急通知而回国,两兄弟也跟着父亲回到巴基斯坦,开始做起了生意。去年因为生意上的事在去卡拉奇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强盗,两个人在自卫的过程中,用刀子捅死了那个强盗。虽然,这是一个自卫性质的过失杀人罪,但毕竟死了一个人,是个血案,所以判决希尔米兰十年,斯依提米兰七年牢狱。
“就这样,我们哥俩成了杀人犯!”希尔米兰叹着气看着阿提汗说,“我们也就算了,不管怎么说手里死了人。但是,您是太冤枉了呀,不问个青红皂白就这样关起来像什么话呀?”
“现在,政府哪里有去区分青红皂白的精力呀,哥哥!”斯依提米兰愤怒地说,“只要官位不被贼偷走,他们就放心大胆地过着日子!”
兄弟二人发自肺腑所说的这些同情之语看上去非常简单,但对于阿提汗痛苦而孤独的心灵而言,这就像是一贴疗伤的膏药。
“胡达会看到这一切的!”他依然以那种虔诚的宽容之心叹着气说道,“对我们人类而言不可能的事,对他则是易如反掌……”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阿提汗的狱友渐渐多了起来。他能很好地诵读《古兰经》,发音准确流畅,语音优美浑厚,非常吸引人。他每天都在囚室面前铺着的席子上做乃玛孜,念诵《古兰经》的时候,狱友们会不由自主地围在他的周围,跟着他做乃玛孜,很认真地陶醉在他的诵读之中。这种信任和尊敬渐渐让阿提汗与狱友的关系更为紧密了。他们经常把家人探狱时带来的东西和阿提汗一起享用,愿意为他牺牲任何东西,当出去劳动的时候从不会让他干一点儿重活儿。
阿提汗在这里认识了一位名叫阿不都拉·萨拉伊的土耳其人,他因走私的罪名被捕,在这里待了五年。这个土耳其人有一手非常漂亮的手艺活儿。他总是不停地在编织男式线帽。他那用蓝色的丝线绣出花儿,用金丝线编织的薄薄的线朵帕十分精细和美观。他两三天就能织一顶这样的帽子。他握钩针的手是那么灵活和轻巧,在一旁看着他做手工的人都会觉得那不是一顶简单的瓜皮帽,而是精心制作的一件艺术品。他编织了一顶这样的帽子戴在了阿提汗的头上,并自豪地说:“如果我不去做这些事儿的话,那么现在我早就疯了。我被关进来以后没有多久,向一个旁遮普人学会了编织帽子的手艺。现在,我每周都能编织四到五顶这样的帽子。我有专门的买主从这里拿出去,我所需要的东西由他们给送进来。”
虽然,阿提汗获得了狱友们的尊敬、信任和保护,在牢狱中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苦,但是,牢狱仍像是魔窟一般,使得他始终无法从痛苦和屈辱中解脱出来。阿提汗每次看到被关进铁笼子的人就会痛心,就会流出泪水。这样的铁笼子在牢房之间的道路两旁有很多,里面关着的都是些被判死刑的囚犯。这些人在笼子里弓着腰,过着比动物还要可怜的生活。他们胡须头发都是乱蓬蓬的,衣衫褴褛,眼睛里不存在任何希望的光芒,从脸上看不出他们还有过高兴的日子,而是透着一种惨淡的悲哀。他们的大小便都要拉在笼子下面的陶罐里,并且就在这个铁笼子里等待上绞刑架的日子!
对于人要遭受这样悲惨的命运,阿提汗心如刀绞,无法忍受。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理解这种野蛮和无情的法律行为。按照阿提汗的想法,这些人与其在这个笼子里经受折磨,倒不如马上被绞死来得痛快,来得仁慈……
这个监狱的管理模式主要是由罪犯来管理罪犯的。这里有一些戴着黄色、红色和蓝色帽子的特殊罪犯被称为“尼木拜尔达尔”的。戴着黄色帽子的罪犯是那些被判了三十年以上的罪犯中的极恶分子,他们管理着比自己刑期短的那些罪犯;戴着红帽子的那些是被判了二十年刑期的罪犯中的标兵,他们也在一定范围内管理着一部分犯人;而戴着蓝色帽子的人则是些从以上两种人中挑选出来的差役,他们管理着戴着黄帽子和红帽子的那些人。自己本身是罪犯,但却获得了管理其他罪犯权力的这些无知、鲁莽的人们,就如同俗话所说:“让他给毛驴展示手艺,他却(像驴一样)叫着赶去!”这些所谓“管理者”每一件事都做得过分出格,手中的棍棒总是在那些可怜巴巴的囚犯头上无情地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