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个提着棍子的尼木拜尔达尔来到阿提汗的牢房，准备带他去打扫厕所。正当阿提汗站起身要跟着尼木拜尔达尔的身后走的时候，希尔米兰拦住了他，向着那个戴着黄帽子的尼木拜尔达尔说道：“你不要让这人去打扫厕所，我去帮他干这事儿！”
“为什么？”尼木拜尔达尔斜眼瞪着他问道。
“他是个客人！”
“客人到监狱里来干什么？”
“他是外国人，到我们这里来，不是客人是什么？”
“我非要带他出去！”尼木拜尔达尔趾高气扬地说，“怎么样，有话说吗？”
“不行，你不能带他出去！”希尔米兰也倔强地回应，“我代替他去做！”
尼木拜尔达尔用手中的棍子顶着阿提汗大喊一声：“走！”阿提汗心里想着不要让双方引起争斗，从而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于是很老实地向前走去。然而，希尔米兰还是没有罢手，这个娇生惯养且自尊心很强的小伙子实在无法接受和自己一样的一个罪犯，靠着头上的那顶帽子欺负人。
“等一等，阿提汗大哥！”他拦在阿提汗的面前说，“打扫厕所的事儿谁干不一样？”
“希尔米兰小弟。”阿提汗抓住他的手有点儿哀求似的说，“行了，还是我自己去，事儿没有好坏贵贱之分，不要因为我使得你们之间产生什么过节！”
“不，不会发生什么事儿的，阿提汗大哥！”希尔米兰大胆地说道，“我说了要去，就一定要去！话从口出，男人说话是要算数的！”
然而，尼木拜尔达尔的气焰也嚣张起来了：
“我就要让他去！”
“他不能去，我跟你走，你能怎么样？”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难听，从他们的神情来看，似乎就准备好好干一仗了。尼木拜尔达尔挥动手中的棍子，希尔米兰气愤地夺过棍子一把折断了。见到这一幕，火冒三丈的尼木拜尔达尔像只猛兽般扑了过去。不过，他没有扑倒希尔米兰，反而挨了两三拳头，他的口鼻被打出了血。随即他便呼天喊地地大叫起来。听到叫声的狱吏，吹响了哨子。随即跑来一名警察和几个戴着黄帽子的管理者。他们把希尔米兰扭押到了监狱办公室。
因为在监狱生活中随时有着被处罚的危险，所以在这里分清好坏是非常困难的事。人无法预知自己将会遭遇灾祸还是福运。阿提汗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狱吏们对希尔米兰进行了审问，并且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最后在他昏厥过去之后，把他扔回了牢房。他的脊背上鞭打的印痕中渗着血丝。
阿提汗把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听着这个为自己而受到如此折磨的善良而勇敢的小伙子的呻吟声，心如刀绞。阿提汗无法忍受这种仇恨和屈辱，痛苦地一把揪住自己浓密的胡须。随着“啪啪”的声音，他拽下了很多胡须，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痛感……
“啊，胡达！”阿提汗呼喊着，“我为了您，远离别人的俸禄，避免遭遇一切坏事儿，以虔诚和忠厚做了您五十多年的奴仆。直到今天，在这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忍受着如此的苦痛和折磨，难道这都是您的意愿吗？唉，无所不能的胡达呀，您创造大树给了它们根系，不过，您把您仆人的根基却抓在手中。祈求您用自己的万能把我们从这种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吧！我向您顶礼膜拜，我的安拉！除了您以外，我再没有任何依靠，请给我的眼睛赐予泪水，给我的嘴巴赐予食粮，我的安拉！再不要让我遭受其他奴仆的侮辱！祈求您让江河有水流涌动，让天空有天鹅翱翔，安拉呀！”
阿提汗满脸流着泪向安拉祈求着福运。眼里的泪水一点一滴地滴到了躺在自己怀里的半昏迷地希尔米兰憔悴的脸上……
2
阿提汗父子在突然分别二十三天之后，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终于隔着几道铁丝网见面了。两个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顿时泪如雨下。
“爸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艾克拜尔努力止住哭泣，抽泣着想说话，但他的嘴巴抽动着就是不听使唤，“这、这、这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多的冤屈和不公呢？”
“孩子，公正只有安拉才会把握！”阿提汗努力地安慰着儿子满是疑虑的内心，“除了安拉之外，任何人都会干出这样或那样不公之事的！”艾克拜尔为了好好地看看父亲的颜面，用袖子抹去了眼里的泪水，仔细端详着父亲。他看着看着又开始心酸了：父亲的头发长了，胡须乱了，脸色蜡黄。曾经落落大方、和蔼可亲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了。他消瘦了好多，鼻梁骨突出了，连两面的脸颊都陷下去了……
“孩子，毛驴还好着呢吧？”阿提汗突然问道，“你应该是在好好照顾它吧？”
“我把毛驴给卖掉了，爸爸！”艾克拜尔满不在乎地说，“我身无分文没有办法，一个旁遮普来的生意人把驴买走了……”
“什么，卖掉了？”阿提汗的声音有点儿歇斯底里，颤抖着的脸变得苍白。
“怎么了，爸爸？”艾克拜尔紧张而又毕恭毕敬地问道，“您的脸色怎么变得这样难看？”
“那些鞍具呢？你没有把驴背上的披毯也一起卖掉了吧？”阿提汗的声音显得既慌张又有点儿训斥的含义。
“全都卖掉了，爸爸！”艾克拜尔怎么也无法理解父亲会因为这事儿而如此恼火，“那人把所有鞍具一起拿走了……”
“啊，拿走了！”阿提汗念叨着这些话，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手脚变得松软，瘫在那里。就好像一个人在他的胸口猛击了一下一样晕了过去……
艾克拜尔急得大喊：“爸爸，爸爸，您是怎么了？”他使劲地摇晃着铁丝网。但是，阿提汗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两个看守走过来把他拖进了牢房。艾克拜尔站在那里哭喊哀号着。他再哭下去也可能昏厥过去，和他同来的人赶忙搀扶着艾克拜尔朝监狱附近的小旅馆走去。
艾克拜尔到拉胡尔与父亲见面的事儿并不十分顺利。巴克塔尔汗托了好多人，通过警察局里的熟人得到了路条和介绍信，然后从叶合亚霍加的饭馆抽出了一名伙计，让他和艾克拜尔做伴去监狱。并且为他父亲准备了很多吃喝的东西。两个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经过多方打听才找到了这所监狱。
父亲和儿子就是在这样艰难困苦中见上了面。他与父亲一见面后却又遭遇了这样的困惑。艾克拜尔为自己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听说毛驴被卖掉之后就会昏厥而犯愁。而阿提汗则好像有人从他的心脏中揪下了一块似的，在半死不活中挣扎。现在对他来说，这个世界，这样的生活再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失去了自由、尊严的一无所有的人会变成孤注一掷、发了疯的动物！阿提汗就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心中的怨气、愤怒和失望已经把他变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粗暴野蛮的猛兽。按照阿提汗现在的心情，死去要比活着好得多，失去了一切，已经变成没有一点儿皮肉的骨架之躯再也没有继续存活的必要。因为，他在儿子卖掉驴披的同时，就丢失了他为这次幸福的朝觐之旅准备的所有东西。阿提汗在离开喀什之前，就在那块特别定做的驴披中秘密缝进去了三十枚十索姆的特里拉。这是他所有的财富，是能够将他们父子二人送去朝觐，然后安全带回故乡的无与伦比的宝贝、护身符。
如果失去了这些宝贝，什么事都无从谈起，甚至会让他们饿死冻死！因此，他为了哪怕早一天逃避和摆脱一而再再而三袭来的灾祸和苦难而想到了死！应该死掉，死亡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不过，人不是想死就可以随便死掉的，有时生命是非常坚实的东西。该怎么办？是应该在监狱里的铁墙上撞死呢，还是偷偷跑到给那些关进铁笼子里的死囚们准备的绞刑架上去吊死呢？
阿提汗有点儿犹豫了。他死了，艾克拜尔怎么办？他可以用死的方式摆脱所有的痛苦，但是，把无依无靠的艾克拜尔扔在这个充满了屈辱和苦难的陌生的土地上，他的痛苦又算是谁的呢？艾克拜尔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他也有享受和见识这个世界的安逸美妙和五彩斑斓的权利，也有着像男人一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不间断地点亮父辈生命之烛光的义务和责任……
阿提汗想到这些，鼻子又酸了。他也和其他父亲一样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成为孤儿，遭遇不幸和屈辱！这时，阿提汗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些被关在铁笼子里等待死亡的囚犯，以及他们对生活、光明和生存的渴求，他一下子又为自己想死的念头打了个寒战。那些死亡已经成为必然的人仍然不时大声地喊着，和别人聊着天。虽然，这种情形在阿提汗看来是非常怪异可笑的，然而，他这时终于理解了他们是在通过这种举动表示着对生活、对生存的渴望，他们厌恶死亡，而向往着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天，他们也都希望像一个人一样地生活。
即使是失去了生命所有的乐趣，完全面对着灾祸和痛苦的人，在死亡和生存中都自然地会挑选后者。因为，死亡就是消失，是黑暗的空间……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为珍贵，更充满吸引力的东西吗？即使是最为老实巴交、不能言语的羊，在你要宰杀的时候都会猛烈地反抗！它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它们和人一样，也喜欢生存，而不愿意死去，它们是在为春天里那绿油油的花草、翻滚着的河水而挣扎，甚至是在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大地根本没有绿草，也没有生命迹象的寒冬腊月里，它们同样会渴求生存。它们知道总会有一天，那光秃秃的山峦会迎来春天，会被绿草所覆盖和点缀，所以会坚强地等待……
的确，由于生命的旅程中有着很多曲曲折折，生活是如此复杂艰难和神秘，人为了享受一天的安逸，或许会经历好多天的磨难。然而，生命中安逸的日子终究还是很多的……
阿提汗终于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生活本来就存在甜美和苦涩的两个方面。在两天之后，他又与儿子见了一面，这次他再也没有提及那头驴和驴披的事儿。他更不愿意因此而使儿子陷入悔恨和痛苦之中。他想好了，如果艾克拜尔说起这事儿，他就会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事儿，儿子。我就是那么一问，只是习惯了常常在身边的那头驴而已……”以此来搪塞一下。
“爸爸，你什么时候可以从这里出来？”艾克拜尔很幼稚地问道，“我感觉自己太孤独了，心里很难受，伊力木夏大哥的情况也不是……”
“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我也不知道，儿子！”阿提汗长叹了一口气说，“不过，我对自己对安拉，都是清白的，我没有任何罪责。他们抓错人了，其中可能有点儿误会……”
“是有人诬告吧！”艾克拜尔疑惑地说。
“谁会诬告我呀，儿子！我会和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阿提汗的心里没有一丝疑惑，“不要瞎猜，儿子！这样的疑惑会让你丧失信仰的！”
如此善良、心胸宽广的人永远也不会相信土块底下藏着蝎子，有一些人就像期盼夜幕的猫头鹰一样，在旮旯角里游荡，为他人呼叫噩耗……
探视的时间到了。在告别的时候，阿提汗含着泪对艾克拜尔说：
“孩子，我是清白的，没有任何罪过。安拉会为我作证，大地和蓝天也是我的证人！你去和巴克塔尔汗和叶合亚霍加说说，他们知道怎么去做。就算为了胡达，让他们向什么地方递交诉状。你要经常去探望伊力木夏。再见，儿子，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