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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汗已经开始了出门的准备。
纳扎尔巴格的土地与房子让那里的大地主以高价买去了。丝绸店也租出去了一年时间,所有的钱都提前支付了。阿提汗把所有的腾格和纸币都兑换成了十索姆、五索姆的尼古拉金币,为家里的妻子儿女准备了足够两年使用的生活物品。然后,他和同城里今年得到赴朝觐通行证的人们联系,准备在之后的十天半个月内组成一个商队出门旅行。
在这些时日里,汗忒丽拉格外忙碌。她全然顾不上怀了孕的身体,日夜都在为丈夫的旅行奔波操劳。她一会儿烤制旅行吃的小油馕,一会儿要炒沙枣炒面,一会儿赶制艾克拜尔的衣服裤子。汗忒丽拉好像是在与艾克拜尔诀别一般,总会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仔细地抚摸他的脸面和头发,洒下成串的泪水。每当这种时刻,艾克拜尔都会沉浸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之中享受着母亲的慈爱。
今天是巴扎日,阿提汗在近晌午的时候带着艾克拜尔出了门。他们走过亚尔巴格大门,来到了图曼河岸边上的牲畜市场。这个市场异常火爆,来回奔跑的马匹和毛驴蹄子带起的尘土,使得空气中充满了尘雾,人畜攒动的巴扎上空盖上了一层灰雾,人们的发须和眼睑都落满了灰尘。阿提汗在市场里转悠,非常仔细地观察着每一头毛驴。他想为此次旅行挑选一头上好的毛驴。一位牲口贩子看到他一直注意着市场上的毛驴,就拽了拽他的衣襟问道:“霍加你想买毛驴吗?”
这个牲口贩子是一位面相善良、长相英俊的中年人。
“是的,我想买一头毛驴。”阿提汗回答道。
“巴扎里的毛驴多得是,不知道您需要什么样的?是小毛驴、公驴、母驴,或者是骡子,还是行路驴?”
“我要的是行路驴!”阿提汗赶忙压低声音接着说,“就是行路驴也得是能够走长途的驴才行!”
“好的,我明白!”牲口贩子轻轻挥了挥手说,“您的旅行是一次艰苦而又幸福的旅程,如果没有合适的毛驴是不行的。我建议您今天离开市场回家去。您的旅行没有一头焉耆的毛驴是不行的。焉耆那里的毛驴个头高大而且有力气。”
“哪里能够找到这样的驴呢?”阿提汗焦急地问。
“您再等两三天,”牲口贩子把阿提汗拉到一旁,“我的一个熟人正从焉耆赶着一群毛驴回来,我就从中给您选一头。”
“太感谢您了!”
“先别急着说谢谢,等以后在路上说吧!”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呢?”
“您依然上这里来找我!我的生活和我的坟墓都在这里!”牲口贩子说着,并把自己的姓名说了一遍就走了。
阿提汗出了牲畜市场来到了鞍具店。这里马具、驴具如同鹰爪一样排列着挂在墙上。阿提汗没有看上成品的驴具,就以三天的期限向店主预订了一个宽大的毡垫驴鞍子,并且留下了一枚带有人头的银币做订金。
“爸爸,我们买一个现成的驴鞍子不也行嘛!”艾克拜尔对父亲特意定做驴鞍子感到吃惊,“价钱也会便宜许多。”
“不行,孩子,我们定做是对的。”阿提汗向他简短地解释说,“驴鞍子对旅行来说非常重要,你以后会知道的!”
艾克拜尔虽然不大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但还是应了一声“好”,仍然跟在父亲后面走着。
这会儿他们来到了刀具巴扎。阿提汗走过了很多刀具匠的店铺,最后在一位看着十分面善却早已老得干瘪了的刀具匠前停了下来,对着艾克拜尔说:“儿子,刀子是男人的伴侣,在旅途中会大有用处,我给你也买一把。”说着他拿起一把青铜刀柄的小匕首,向店主问道:“师傅,这把匕首我该给你多少钱?”
“给我一秤子玉米的钱就行,霍加!”刀具匠那满是火灰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善意。
“哦哟,怎么是这样让人无法接受的价钱呀!”阿提汗说,“你多少要得靠点谱吧!”
“不是的,先生。东西是好东西呀!”刀具匠边说边开始削刮公羊角。他那黝黑、满是皱褶的脸上,透着老实、勤劳与诚恳。
“打磨一块铁,插进一个铜把子里,这很难吗?”阿提汗自己也不知道说这话是因为商人固有的职业习惯,还是只是说了句套话而已,“况且看上去还很钝!”
“什么?刀钝?”刀具匠好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似的“啪”的一声扔下手中的活儿,从旁边抽出一根长羽毛扔向空中,用匕首在空中那么一晃,长羽毛就被劈成了两半。
“这才叫刀刃!”刀具匠愤怒地说道。
阿提汗本身就是一位心地善良非常本分的人。他对刀具匠的手艺其实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好了,这把匕首我买下了!”他十分爽快地说,“你再为我选两把上好的剃刀。”
“爸爸,你要剃刀干什么,有了匕首不就得了?”艾克拜尔玩弄着手中的匕首问道。
“匕首干不了剃刀的活儿,孩子!”阿提汗手里拿着刀匠选出的一把剃刀在自己的指甲上试了试刀刃,接着说,“我们不只是在城市里旅行,一路上会有无尽的戈壁荒滩、山川沟壑。没有剃刀,我就没有办法为别人剃须刮脸了。这把剃刀我要了,再给我拿一把!”
阿提汗拿了两把非常好的剃刀,同样没有再讨价还价,按照刀匠所要求的价格付了钱。
父子二人离开刀具巴扎,正要拐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位经常守在土台清真寺一旁的老算卦人招呼着他们:“先生,过来!让我为您和您的儿子算上一卦。在这个神圣的巴扎日,愿您的心灵纯净,路途光明!”
阿提汗猛然停了下来。这位读过很多宗教和各类学科书籍,愿意接受正统学者和行僧言传身教的人,从来就不相信这样的算卦先生。但是,今天他却不愿意就这样装作没有听见似的走过去。最终,他还是按照俗话所说“不要相信算卦人,但也不要不算卦”,为了在出门前得到更多的祈愿,而且还想看看算卦老人的能耐,于是就缓步来到他的面前。
算卦老人是一个胖乎乎的,有着红棕色眼睛,留着浑圆胡须,头上缠着肥大的缠头,身穿宽大的半新土布条纹长袍,脚穿皮袜套鞋,面相威严的人。他在自己身前的一块布上放着一本旧《卦书》,坐在那里不停地拨动着念珠。
阿提汗和艾克拜尔在算卦人面前蹲了下来。算卦人低声念叨着一段他们听不懂内容的经文,过了一会儿开口说:“这不是我的卦,但愿这是艾孜力提达尼亚尔圣人的卦!伊拉哈,阿门!”他做完杜瓦,接着诵读了三遍“以真主之名义”后,在一张白纸上开始用笔点起了黑点儿。算卦人一边嘴里念诵着什么东西,一边在第一个四行中好似一首四行诗一般点上了许多黑点儿。就这样,他如此这般又点出了四段这样的黑点儿之后,纸面上出现了十六行由黑点儿组成的横线。这时,算卦人把这些黑点儿进行或单或成对的组合之后,在成对的横线上做一种标记,在单线上做一种标记,最后组合成一种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的奇怪的形状,然后这才抬起头,猛地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盯视着阿提汗,用悦耳的声音开始说:“这是一个上好的命呀!这个形式是属于启明星的,日子是礼拜四,时间是狮子座,星辰似火。任何人的卦命出现这种善好的形式,就等于你得到了圣人亚当的好命。这是我算命来遇到的最好的命:你的福运很好而且强烈;生意事业兴隆发达,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福禄有报,颗粒归仓;境遇变迁,如梦常在;在旅行中,要去一些麻扎朝拜;孩子会成为很好的学者志士;媒人会给你带来好消息;朋友们对你真诚;身上的疾患会很快痊愈,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些病患来自于******神人的俘获,头痛源自于肝火旺盛;想要对这些病患做点儿什么的话,礼拜四当天准备四十个馕,把上火杜瓦、行气杜瓦、眼睛杜瓦、消灾杜瓦,以及苏莱曼的颂词、拜尔黛的颂词每一段诵念四十一次,在大路的中央点上火驱邪;如果算命之人是单身,那很快就会结婚,夫妻关系会非常恩爱,但是会很快别离;被偷走的货物能够找回来,那贼会跑掉,是抓不住的。用仇恨对待仇恨最终仇怨难了;如果出远门旅行,短时间是回不来的,但路上会安然无恙;你会得到许多财富,会远离危险困惑;你在旅行中会有很大的收益,会从你的学问和手艺中获益,会得到帝王将相的佑助;你的愿望理想要较长时间才能实现;你身边会有恶人捣乱,他还很强大有力,但最终不会给你带来灾难……”
算卦人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睛低下了头。由于说得太久,耷拉着的下颚抖动了起来。
算卦人根据清规戒律所说的这一席神奇的话语对阿提汗产生了很大的触动。他认为算卦人能够如此准确地说出这些,都是因为这次幸福的旅途之前,安拉给予的福运兆示。因此,他激动地说:“凭真主的安排,但愿如您老所言!”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银币恭恭敬敬地递给了算卦人。
阿提汗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算卦人,心里翻涌着一种美滋滋的喜悦感。
“儿子,”他高兴地搂着走在身边的艾克拜尔的脖子说,“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安拉会让我们的这次旅行平安顺畅的。刚才那些话也是安拉借助算卦人的嘴给我们的兆示。
艾克拜尔机械地听完了这些话。他因为酷热而口渴难耐,嘴唇干得已经开始起皮。所以,艾克拜尔好像根本就没理会父亲的话,若无其事地说:“爸爸,我口渴得厉害,我们喝一点儿冰酸奶吧。要不您给我买点儿冰激凌吧!”
“你再忍耐一会儿!”阿提汗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我们前面就是茶馆,我们去喝茶!”
他们在热闹异常的巴扎中穿行。这里拥堵得仿佛无法喘息一般,那些买卖人的叫卖声和市场上各种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搅扰着每个人的耳朵和头脑,震颤着每个人的神经。
阿提汗穿过骚动的人群,来到一个自己熟悉的皮毛商的店面。简短的寒暄问候之后,他为自己和艾克拜尔各订了顶旅行用的皮帽,就离开了这里。他们接着来到了一家旁边是瓜果店铺的茶馆。茶馆里的人很多。茶馆内高高的双茅椽顶棚被烟火熏得吊挂着很多黑色的丝网,翻裂的石灰墙皮里露出了最初抹上去的泥土,墙上拉着布墙裙。炉子中噼啪噼啪燃烧着的火及铁锅和茶壶中喷涌出来的水蒸气将这个不起眼的茶馆映衬得如同土耳其蒸浴般火烧火燎的。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人们不时地擦拭着脑袋和脸上的汗水,也依然喝着茶尽情畅谈。
阿提汗在茶馆里面没有找到座位后又返回到外面。茶馆门前也有为宾客布置的一块地方。周边用红色咔叽布做掩帘的宽大的芦苇棚投下了一大片阴凉,被装扮成前廊的凉棚下这儿一块儿、那儿一块儿的毯子和毡子上坐着喝茶闲聊的人。
阿提汗在这里找了两个人的座位。一位年轻人拿着两个碗和一个托盘来到他们面前。
“把这个泡在茶壶里,好好泡壶茶过来。”阿提汗把刚才在路上买的一块冰糖递给了小伙子,“如果有希尔曼大馕就拿一个过来!”
“好的,马上就来!”小伙子拿上包在纸里的冰糖进里屋去了。
茶馆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这里也可以看做是社会上最敏感、最富吸引力的地方。早已习惯这里的人即使家里做好了香喷喷的抓饭,他们也会丢下跑到这里吃着馕喝着茶聊天。这里的话题宽泛得没边,从当今世界上的事情到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从著名的历史事件到昨天在这周围发生的一点儿不起眼的争闹,从一直搅和着这个城市四个城门的流氓们的奇闻逸事到图曼河岸秘密的斗狗斗鸡,都不会落下。人们在这里传递交流各种信息。有些人听到会哈哈大笑起来,一些人则会连声叹息,有人会抓住自己的衣领表示惊叹和悔意,而有人则会呆坐在那里沉思。
今天,这个茶馆里也同样被这些话题所笼罩。挨着阿提汗坐着的四个人聊得正起劲儿。不管阿提汗如何躲避,这些话语还是非常清晰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哎,哎!你们没有看见这事儿一定会后悔呀,朋友们!”其中一个人咂着舌头说着刚才看到的斗鸡场面。“那只斗鸡才叫真正的斗鸡!那家伙的眼睛里喷着火,它的嘴简直就像利剑一样,就那么往那场子里一扔,就扇动着翅膀、吊着膀子飞起一踹,一下子就把那个鸡冠肥厚的家伙踢到一边去了……”
“再厉害也比不上我的斑点公鸡吧!”一位爱吹牛的人接茬儿说,“你们是知道的,我们家的那个园子,晨礼时进去的人到黄昏礼时才能出来!像这样巨大的园子就是由那只斑点公鸡看守呀!你们可不要小看它,去年夏天,两个贼翻墙进了园子,被斑点公鸡发现了,就那么两脚就把他们踢出了墙外……”
“呵,真厉害!”刚才说斗鸡事儿的人感兴趣地说,“那只公鸡还在吗?”“哎!去年被小孩子们偷走了!”
人们听了他的话先是吃了一惊愣了,反应过来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提汗也因为这个吹牛人巧妙的牛皮话而赞叹地轻声笑了笑。
这时,他们的“公鸡”话题被坐在阿提汗背后的几位“长耳朵”们如同游方僧般的话语盖住了。这些话也传进了阿提汗的耳朵里。
“你听说了没有,朋友。据那个玛木提喇叭说,几天前在县长衙门为朝觐的人们抽了签。有些人抽上了,有些人没抽上。那些抽上的人高兴地开怀大笑,没有抽上的人因为气愤呼天喊地地大哭起来。按我说,这个世界上的事儿就这样热闹!一些人没有钱,因为要活命而哭泣;而有一些人因为钱多得数不清却找不到花钱的地方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