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尔在上洛克木锁的日子,把自己所想的和所感兴趣的东西都告诉了父亲。父亲笑着说:
“安拉把自己的仆人创造成了一个样子,孩子,所以他们在生计方面的事情也都会是一样的。我们的先辈们说得很好:‘不要老想着从这个地方去那个地方,任何地方都有同样的法度!’”
阿提汗和艾克拜尔今天第一次跨进了自己家的门槛。长方形的房子略显得黑暗,除了顶棚上铁栅栏式的天窗和朝着院子的四方形窗格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采光的窗户。已经很陈旧了的一块波斯地毯,以及围着一张圆形炕桌铺开的褥子是这个家里所有的家当。用生泥抹平的屋子西面墙上拉了几米的布墙裙。墙裙下面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旧被褥。
他们在凉爽的屋子里躺了一会儿,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享受着家的快乐。就这样一小会儿的享受似乎把他们十几天以来的疲劳劲儿都给赶走了。
“最终还是有了自己的家呀,儿子!”阿提汗激动地说,“虽然这还是个简陋、不起眼的房子,但是我感觉比金殿还要金贵!因为,这间房子让我们从飘荡和屈辱中解脱出来了,而且这还是用我们流浪汉似的拼命劳动所得盖起来的!”
他们第一次在自己家里烧水喝了晚茶,喝过茶后,父子二人在烛光下聊了很久。
宵礼之后,已经疲惫不堪的阿提汗倒在床上睡着了,而艾克拜尔一点儿都不瞌睡。屋子里闷热闷热的,而且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了几个蚊子,老是在他周围嗡嗡地飞来飞去,把他露出来的皮肤咬了个遍,搅得他心神不宁的。最后,艾克拜尔夹着一床褥子来到了院子前面的一块开阔的沙地。由于这里很开阔,有了一点儿习习微风,因此这里也没有什么蚊子。艾克拜尔把褥子铺在热乎乎的沙地上,展开四肢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微风吹着他的脸面,让一天来饱受热浪折磨的身体稍微舒坦了一些。这里不只有艾克拜尔一个人,还有很多躲避房屋里闷热和蚊子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子。他们三三两两地躺在沙地上,有些已经入睡,有些则在聊天。艾克拜尔把头枕在两手之间,眼望着天空躺在那里。天空中的满月如同漂浮在无边海面上大大的贝壳般闪烁着银光。
艾克拜尔的思绪又回到了家乡,似乎眼前总是浮现着他们家房子周围的钻天杨,以及就在杨树根部流动着的小溪。在小的时候,他和朋友们在城外放风筝,在土墩上喊叫嬉闹……母亲那满是忧愁的眼睛、姐姐妹妹甜美的笑声……这些东西像是复原了一般,在他眼前游动着。艾克拜尔定了定神,为了从这个幻想的世界中解脱出来而睁大了眼睛看着天空,圆月正在他的头顶上望着他笑。在很久以前,因为天热艾克拜尔和母亲睡在房顶上,在那里也看到过这样的月亮。那时,母亲给他讲过非常美丽和有趣的关于月亮的故事。艾克拜尔现在又回忆起了那些故事,并且望着空中的满月,低声嘀咕着:
“哎,你这个娇滴滴,让人伤脑筋的月亮啊!你的这种光亮是不是也一样照亮着我家乡的房屋、果园和山川呀?那里的母亲、姐姐妹妹,还有那位我还没有见过面的同胞是不是也能看见你闪光的面庞?我多么希望她们和我一样能看见你,让你为我们眼光的相遇筑路搭桥呀!
“啊,母亲!但你现在在一个比天上这个圆月更加遥远的地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啊,胡达!这怎么是个如此沉重和如此漫长的别离呀?你是这个宇宙的创造者,是大地上所有存在物的造物主,是宇宙的构造者,是生命与死亡的主人,是人类的庇护者,是施舍物的源泉!但是,为什么你却看不到我的叹息与哀号?为什么就不会心疼我呢?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让我承受这巨大的苦痛!哎,慈祥的安拉,你让我见见母亲吧!让我去为她做点儿什么,让我去履行一个男儿的义务!给我指明回家的方向,让我去亲吻和抚摸让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故土!”
艾克拜尔的眼泪如同雨注般流着,最终还是无法把持住自己的情绪,如同失去母亲的惊鹿般号啕大哭起来……
艾克拜尔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过了一会儿,沙地上的热气慢慢透过褥子蒸腾上来,他在热气开始折磨着他身体之前,赶忙站起身,朝家走去。
第二天,埃布拉海比赶来祝贺他们的乔迁之喜,并且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亲手栽下一棵树苗说道:
“我们把这种树的名字叫做‘棿木’。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树木,你要是躺在这个树荫下睡觉就不会患上肺病和感冒。如果把树叶用水煮烂,用其清汤擦拭未出月子得皮肤病的女人或总是发高烧的人的头部,当即就会见效。你们可不要让它干死了,艾克拜尔,只要每天都多少浇一点儿水,它很快就会长起来的!”
“太好了!”阿提汗感激地说,“这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儿呀,新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生命,我们一定让它茁壮成长!”
3
拜克铁木尔的房子里今天就像过年一样,热闹非凡。
十几个人就挤在他那不大且狭窄的房子里。天气的炎热,加上人的喘气,房子里闷热得像桑拿房一样。但是现在没有人理会这些,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拜克铁木尔手中那封奇迹般的信件。
今天中午,一位脖子上挂着袋子的阿拉伯邮差给了他一封信,说了句“家乡给你来信了”。这件事儿就像一阵风般传遍了这个城市。听说了这件事儿的新老流浪者们为了确认这件意想不到的事儿,从四面八方赶到了他家。
他们还没有进门就急切地提出各种问题,这令拜克铁木尔感到异常紧张。
“有信件来了?”
“真的从家乡来信了?”
“是怎么来的?”
“信里说了些什么?”
“我们的家乡还安宁吗?”
“现在那里怎么样?”
……
等这些喧闹归于安静之后,其中一位年迈的长者向拜克铁木尔请求道:
“孩子,你读一读吧,信件是人的半张脸,有些什么话,让我们也来听听!”
信件是拜克铁木尔的妹妹发出来的,他手中那个大大的信封前后都被各种各样的文字和各种样式的邮戳给占满了。
对于这件封皮上写着“麦加城里的哥哥拜克铁木尔收”字样的一封信,现在谁也无法想象七个月以来,它在哪里转悠,在一个什么样的神力驱使下才来到这里的。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如同天上掉下来的,多年来在这个城市所发生的最大的奇迹。
拜克铁木尔抓着信的手在发抖,他害怕再读起这封让他心碎让他流泪的信。不过现在不读都不行了,因为很多人在急切地渴望听到这封信里的内容。拜克铁木尔没有办法,叹了口气开始读信。他的声音发颤,显得非常悲痛:
“亲爱的哥哥,你在哪里?爸爸呢?你们把我们留在这里离开以来,这么多年怎么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你们还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吗?如果我用眼睛看,能看见吗?用嘴去喊,你们能听到吗?亲爱的哥哥,你说话呀!我很想爸爸,他不应该忘记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妈妈已经显老了,哥哥!一说起你的事儿就流泪不止,哭得太多,眼睛也开始昏花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哥哥!是不是应该回来让妈妈高兴一下,得到她老人家的祝福吧……
“我们的家乡解放了,各地都有了合作社……
“妈妈成为五保户,由政府抚养着呢……
“咱家邻居加马力马夫要到印度边界去,所以我写了这封信让他带到那里发出去,凭主的安排,但愿可以送到你手中!但愿胡达不会让我们的眼泪白流,愿胡达让爸爸和你回到我们身边!妈妈和我的眼睛会一直望着家门的……”
拜克铁木尔停了下来,眼睛噙满了泪水,他实在没有能力念下去了。他因为从内心深处翻涌而来的一声“妈妈”一下子瘫软了下去。拜克铁木尔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脚下的地像是在旋转一般,天上的太阳像是在给大地带来黑暗,而不是光明一般……
屋里开始充满了抽泣的声音。有些人兴高采烈,有些人在长吁短叹,而有些人放声大喊着:“啊,胡达!”这时候大家都陷入了对故乡、父母、子女和亲朋的回忆中去了,正在经受着思念的折磨。
一阵忧伤和苦痛的沉寂之后,人们相互开始了畅谈:
“信上说我们家乡解放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合作社’又是什么意思?”
……
问题总是比答案多。每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想法,但是谁也无法给出正确的答案。有些人甚至说了些让人感到好笑幼稚的解释。然而,无论怎样,他们都听见了来自故乡的消息。这封充满家乡气息的一封小之又小的信件,让大家都沉浸于一种很久以来没有感受和体会到的愉悦和懊悔之中。
这么多年以来,这些在离别之苦中痛苦挣扎着的流浪汉们,怀揣着的最为珍贵的财富就是对故乡、祖国的思念和向往。他们眼中的那块土地并不是一般的地方,是流淌着多少血汗、多少眼泪、多少母亲乳汁的神圣大地,因此,无论他们生活在哪里,都会仰望天空,追寻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平凡却无比亲切的热土。
这些人直到晚上都还在拜克铁木尔的屋子里热闹地讨论和回忆着,直到天黑,他们才一个一个恋恋不舍地离开。
拜克铁木尔第二天经过苦苦寻找,终于找到了那位贫穷的邮差,再次表示了感谢之后,又给他捐了很多钱。因为,这封信到了麦加之后,这位邮差通过连续四五天不厌其烦的寻找才最终找到拜克铁木尔。
这一封转遍世界各地,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的信,对艾克拜尔有很大的激励。“如果我也这样一封接着一封地发信,家里总会收到一封吧!”他抱着的这样的想法和希望,坐在油灯下给母亲写信。
“给我那获得了清水的性格,得到了玫瑰花的香甜,够得上圆月般容光的慈祥的母亲……”
他用自己在故乡的时候记下来的一则毕依提为这封信收了尾:
母亲问,哥哥问
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一只眼里是泪,一只眼里是血,
是别离之苦的叹息!
艾克拜尔在一个月里写了十几封这样的信发了出去。但是,这些信没有一封翻越那重重的高山达坂、江河湖海而送到故乡亲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