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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加毛拉第一次独立操作的业务成为了一个大动荡的诱因。
一百箱凡士林在约定之日的前三天就到达了吉德港。对货物提前到达而感到高兴的霍加毛拉接收着货物,心里却一下子凉了。因为他所看到的箱子几乎都是油渍斑斑的,里面的油都倒了出来,看上去都渗到箱子外面了。
霍加毛拉又是紧张又是气愤地打开一个箱子一看,彻底傻了。因为装在箱子里的是一斤规格的瓶子,其中有两瓶被打破,其中的凡士林都倒出来已经融化了。这种情况在每三四个箱子中就有一箱是这样的。
霍加毛拉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他的心里,凡士林应该是装在小瓶子里的,任何人花几毛钱就能买上一瓶,周转快、价格便宜,是非常方便的商品才对。但是,现在摆在霍加毛拉面前的凡士林是一斤装的,瓶子大而脆。这种包装是不好出售的,没有人愿意一次买一斤凡士林使用。并且,在运输过程中,其中的一些瓶子有了破损,已经有了一定的损失。现在这损失该由谁来负责呢?
霍加毛拉越是想,就越觉得好像正在掉进一个很深的沟里,心里异常着急。不过,他还是很快地镇定了下来,开始从别的方面找原因了。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变得非常机敏,就像机灵的狐狸一样很善于躲避猎人的陷阱。
“这一定是那些意大利人干下的蠢事儿!”他想着,并很坚定地认为是他们把凡士林包装错了。如果不是那样,哪有凡士林用斤卖的道理?
霍加毛拉就以这种想法给艾克拜尔发了消息。艾克拜尔当天也赶到了吉德。看到货物也是气愤得不得了。后来就到了意大利公司拿着合同一看,所有的事儿都清楚了。问题就出在霍加毛拉身上,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大瓶包装。
“大瓶装的凡士林在我们那里就只有一斤装的!”意大利公司的一个员工解释说。
“我怎么知道这些呀,兄弟!”霍加毛拉说着大哭起来,“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凡士林还会有这么大瓶的包装!而且,我也没有太注意这些英文,我真是倒霉!倒霉透了……”
艾克拜尔非常生气,当时就和霍加毛拉急了,喊道:
“你是想搞垮我们吗?这是个小数字吗?这事儿谁负责?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三心二意,但就是太相信你眼里的泪水,嘴里的甜言蜜语了!你的心怎么这样黑!你的目的真是太恶毒了!”
这是艾克拜尔平生第一次对一位年长的人发火。他发完火,瞪着霍加毛拉。霍加毛拉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非常可怜地坐在那里。艾克拜尔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了,感觉到自己多少有点儿过分,但还是咬着嘴唇没有吭声。因为,这种情况对他来说也是很难的。对于霍加毛拉在公司工作,穆萨荡砍早就表示了不满。不过,那时艾克拜尔还安慰说:“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饱尝了漂泊流浪之苦。霍加毛拉在体弱年迈的时候在异国他乡受着屈辱和煎熬,如果像这样漂泊孤苦的人我们不去帮,谁会帮呀?”而现在发生了这事儿,还能有谁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呢?
就像预料的一样,谴责霍加毛拉的话语像爆米花一样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他真是一个不知好歹,没有人性的家伙!”
“他本来就不怀好意,目的不纯!”
“他用什么赔呀,这个穷光蛋!”
……
几天以来,霍加毛拉一直经受着这种痛苦,就好似吃了药的鱼一般变得恍恍惚惚。他脚下的路面就好像是松软的网一样让他无法站稳。因为,他的头在发懵,脚在打战。
霍加毛拉自己也不愿意第一次做事就遭到这样的灾难。虽然看上去,这是一单非常简单的生意,不过,这是关系到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威望和前途的大事。
所以,霍加毛拉才会这样痛苦,才这样懊悔和在意。这种思考启发了他的智慧,这智慧又打开了他的思路。最后,霍加毛拉终于找出了跨过这道坎儿的一个非常奇妙的办法。如果按照这个办法来做,可以挽回公司的损失,实在不行也可以把成本收回来。
他把自己想出的办法详细地告诉了艾克拜尔:
“兄弟,事情已经这样了,但是,如果就这样干坐着,事儿也完结不了。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们向那一家公司订购一些铁皮小瓶。这花不了多少钱,这钱就从我的工资里扣。等这瓶子到了以后,我们就把所有大瓶子里的凡士林倒出来在大铁锅中进行融化。然后,我们用滤器过滤一遍,再装进铁皮小瓶子里。在过滤过程中,那些瓶子的碎屑就可以被过滤干净,我们装进瓶子的油也会凝固。我计算了一下,这样做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收回成本!”
艾克拜尔也没有多想,刚才还紧紧皱着的眉头和板儿着的脸慢慢放松了一些。因为,这个办法他觉得可以。这样做,他们除了能收回成本之外,或许还可以稍稍赚上一些。他对霍加毛拉的脑子快、心眼多还是比较信服的。这样一个人手里会有利益和损失,有善举也会有歹毒。这种人比起那些什么事儿都做不了,没有心眼、糊涂的人来说要好得多。不过,他表面上并没有显示出自己的这些想法,只是很严肃地说道:“好吧,我们就按照你说的去做,这事儿还是由你自己去完成!”
霍加毛拉当天就赶到了吉德,和那家公司谈妥,定做了两千个小铁皮瓶子。他们答应通过客运飞机把货物尽快送过来。
如同答应的那样,第二个礼拜,两千个制作非常精美的装凡士林的小瓶子就如数交到了霍加毛拉的手中。
霍加毛拉当天就雇了几个脚夫,在港口的大仓库里按照计划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架起了大铁锅,瓶子里的凡士林都倒进了锅里,火也架起来了,等油都融化沉淀之后,经过一次过虑之后都装进了铁皮小瓶子。这些事儿也就用了两天时间。霍加毛拉也干得非常努力。因为认真,他甚至把那些作废了的装凡士林的瓶子拿回意大利公司说:“你们把这些瓶子回收回去,各个都是新的完整的,还可以重新利用!”并且把自己公司这次所受到的损失都说了一遍。意大利公司的人们也亲眼看到了因为其中一点儿误会而给他们所带来的巨大损失和麻烦。所以,他们经过商议决定在价格上再让利百分之十五!
于是,这件飞来横祸现在却变成了一种幸运之事。这种小瓶子包装的凡士林很快就打开了销路。
霍加毛拉对自己找得麻烦很快进行了补救,在公司的人们面前又恢复了往日的脸面。
今天,他的脸上满是笑容,以精神饱满的状态来到了艾克拜尔的办公室,说:
“兄弟,你今天不会像上次那样训斥我了吧?如果,我在这事儿上像你说的那样歹毒的话,让心火烧死我算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解释了一遍,并且为了获得艾克拜尔的信任,说了许多掏心窝的话和很多对公司的构想。艾克拜尔也像是要说些什么,刚要开口,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儿子,啊……儿子呀!……我也有儿子了!……”
电话是他的大女儿阿娜尔古丽打来的,她告诉艾克拜尔自己的母亲生了,为自己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弟弟。
“大哥,上次那些事儿既往不咎了!”艾克拜尔高兴地急着要去看新出生的儿子,“你就干吧,我相信你!”
艾克拜尔把公文包夹在胳肢窝里,高高兴兴地朝外面走去。
霍加毛拉在后面望着,自言自语道:“你也不能永远拥有这世界,我也不能一辈子抱着那灾难度日吧!”
艾克拜尔的一对女儿,阿娜尔古丽和伊帕尔古丽正在非常漂亮聪明地成长。在两年之前,阿娜尔古丽上了学,伊帕尔古丽今年也入学了。她们和阿拉伯孩子在一起上学,所学的语言和文字都是阿拉伯语。但是,艾克拜尔每天晚上都会给她们讲两个小时的母语课程。在家里不允许任何人说维吾尔语以外的任何语言,这是他的一条家规。
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历史、语言,读不懂记录着自己先祖们的作品,那不就和在树林中玩耍着的猴子一样吗?
对人而言,母语和祖国的概念一样神圣!祖国大地上的每一株花朵、每一棵禾苗、每一棵草、每一种虫虫草草、每一种飞鸟、每一座大山,都有用母语称呼的名字。这些东西都因为这种母语而伟大,亦因为母语而美丽,而且会因为母语而亲切,就因为这种母语一代一代深深地留存在每个人的心中!
在艾克拜尔的眼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会占据母语的地位。所以,他认为自己的孩子不懂自己的母语是天大的罪过!
艾克拜尔的两个女儿年岁虽然小,虽然就出生在这里,而且在这里成长,但是却很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在自己出生来到这个光明世界,从学会用母语称呼“阿娜”开始,就非常认真地崇敬地学习着母语。她们如今正在学着两种语言和文字。艾克拜尔对两个女儿都很满意,而且十分放心。但他心里总是不时会因为没有一个儿子而感到一丝不安。能有一个儿子是他心中最大的心愿之一。
今天,他真的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三天之后,他用长久以来一直在心中存的珍贵的母语为儿子起名为“阿尔曼”。当他第一次把孩子抱在怀里逗着玩时,他的眼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母亲的面容。那时,母亲也是这样把自己抱在怀里,举过头顶逗着玩,亲吻不止。母亲非常喜欢他,爱护他;艾克拜尔同样把自己的母亲视作“世界上最美丽、最慈祥、最甜美的母亲”。
艾克拜尔因为高兴想起了母亲,心里充满了惆怅,突然想起了一位异乡他国的阿吉给他讲的有关夏依合·莫明·谢拉兹的一则传说:据传说,一位名叫司马义·代巴斯的人立志要去朝觐而出了门,来到了谢拉兹。他进入了一个清真寺,看到夏依合·莫明·谢拉兹正坐着缝补自己的衬衣。司马义·代巴斯向他行礼问候。夏依合·莫明·谢拉兹很高兴地接受了问候,问道:“你有什么目的?”司马义·代巴斯回答:“我有一个想去朝觐的愿望!”夏依合·莫明·谢拉兹又问道:“你母亲在吗?”“我母亲在!”司马义·代巴斯回答。夏依合·莫明·谢拉兹听到这个回答就把手中的衬衣放在一旁,说:“你去你母亲那里去服侍她!”但是这话根本没有进司马义·代巴斯的耳朵。夏依合·莫明·谢拉兹感觉到这一点后,接着说:“我的话你觉得不舒服吗,司马义·代巴斯?你听着,我是一贫如洗的一个人,也就是这样去朝觐了。现在我就把朝觐的善举送给你。你把你母亲的心灵欢乐给我!圣训中有:‘天堂就在母亲的足下,如果每个人都去亲吻母亲的脚,去好好服侍她,去尽孝道,这个人就可以去天堂!’”
艾克拜尔每次想起这则传说心脏就会痛,这次依然如此。
他心里想着:“可怜的母亲!如果在你身边,我不是就可以服侍您,让您幸福快乐吗?”
对艾克拜尔来说,他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声音、呼吸,甚至是刷刷作响的脚步声都是那么熟悉。他习惯了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举动和熟悉的脚步声。因此,这样的诀别和如此的结果给他带来了非常沉重的打击和痛苦……
每当这种时候,艾克拜尔都会感到忧伤,会在这种别离之痛中心碎。他的思想之鸟起飞翱翔,从这个火热的地方,从这片光秃秃的戈壁荒滩,从这座山到那座山之间,甚至会在天房之顶翱翔盘旋去找寻母亲,但最终都是找不到的。那早已逝去了的孩童时期,失去了的幸福岁月,在所有的地方留下了自己难忘的记忆。这种长久的别离,就像在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的农作物一般,总是在强化着他的爱恋和牵挂……
每每在这种时候,他那充满伤感、思念和别离之痛的心中里总是会迸发出非常感人的言语和诗词:
我的青春就在这火一般的大地上度过,
我在愁苦和悲伤中离开了故土。
在这孤苦和漂泊中我悲痛欲绝,
无数的银丝流落在我的两鬓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