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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年,阿提汗从埃及回来了。
在这期间,如果不算艾克拜尔有一次因为生意上的事儿到卡阿拉去,和他待了几天,父子二人过了十年天各一方的生活,在他们中间被波涛汹涌的肖尔河分成了两头。
阿提汗这一次是永远地回来了。现在,他在卡阿拉那里再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
他的岳父穆斯塔法·苏依曼因为疾病而过世了。
面对别人的询问,他的回答也只是那么一句:
“我的岳父去世了,我和他的关系非常好,自从失去了他以后,我再也不想在那里待下去了……”
这只是他嘴里的话而已,而他的心里如同平静流淌着的河水下那湍急的暗流一般,有着深重的苦难。
的确,阿提汗和自己的岳父穆斯塔法·苏依曼关系特别好。穆斯塔法·苏依曼也非常尊重他、爱惜他,在自己卧床不起的时候,非常信任地把所有的生意完全交给了他。阿提汗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特别认真、实实在在地打理着岳父的生意。不知怎的,他的岳父一死,情况随之就慢慢地有了变化。这其实就是他丈母娘的手段。他的丈母娘是一个机敏、刚愎自用的女人,一天她和女儿苏艾拜说着话聊着天,问起了女婿的情况。
“我也不知道,妈妈,”苏艾拜很忧伤地说道,“这个人最近老是爱说一些故乡的事儿,和在故乡的老婆孩子们的事儿。每天早晨起来都要说起自己梦见的那些事物,让我心里非常烦……”
就是听了这些话之后,丈母娘心里就有了鬼胎,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女婿了。她很担心阿提汗总有一天会诓了她们走掉。从此之后,她就慢慢地让阿提汗远离了店铺的管理,最终只是让他去负责生意上外联奔波的事务了。这让早已是花甲之年的阿提汗心里有所察觉,并且感到难受。就在他心里非常烦闷的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儿。一天晚上,儿子伊力木夏突然向他问道:“爸爸,人们说你是异乡人,这是为什么呀?”
“你说这是为什么?”阿提汗听完这话,强压着怒火反问道。
“哦,对了,是叫做没有国度的异乡人!”伊力木夏更加过分地说道,“你真的是没有祖国的人吗?”
阿提汗的心脏上像是扎进了一把匕首一般疼痛难忍。这种话出自自己儿子之口,让他心里感到非常不舒服。
“你也是一样的!”他气愤地用食指指着儿子说。
但是,伊力木夏突然又意外地说:
“不,不!我不是那样的,我不是的!”他执拗地喊着,“卡阿拉是我的故乡,是我的祖国!我是卡阿拉人,我是卡阿拉人!”
“你闭嘴,浑蛋!”阿提汗喊着随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伊力木夏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一丝鲜血。听到哭声冲到屋子里的苏艾拜把躺在地上哭喊着的儿子抱在怀里,第一次向着阿提汗怒吼道,“你真是残暴,铁石心肠!”
阿提汗看着老婆想发作,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因为这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住在老婆的房子再向老婆动手,这在他眼里不是一个男人该干的!就是在这一刻,阿提汗感到自己是一个被侮辱和被伤害的男人,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哀!那种无家可归的异乡人的感受让他悲愤欲绝!
似乎这还不够,还没有过一个礼拜,伊力木夏的名字经过法律程序被改成了萨达科。他的丈母娘解释说:“学校里的同学因为伊力木夏这个名字取笑他,所以改成了这个比较上口的名字……”
这件事儿之后,阿提汗全都明白了!他现在该怪谁呀?该向谁叫屈呢?你自己的靴子小,世界再宽广对你有什么好处呀?
忧愁、哀伤从内心深处捶打着阿提汗,就像被蛀虫蛀了的麦子一样,差一点把他变成没有灵魂的躯壳了!在这些日子里,世界在他眼前已经变成了嗜血的,充满了罪恶的暴虐者的天堂!现在,阿提汗一天都不想在这个地狱和天堂交织在一起的这个古老的、喧闹的城市待下去了!
现在,阿提汗在麦加也不想住下去了。不知怎么的,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正把他向着自己的家乡,那个他出生成长的祖国大地上拉扯!
阿提汗来到麦加第三天之后,艾克拜尔为他举办了一个大型的宴会。阿提汗与自己十几年来没有见到面的亲人朋友们见了面,好好享受了一次友情和亲情的滋润。他与阿里斯见面时,把阿里斯紧紧地抱在怀里哭了起来,并且真诚地向他道了歉。第二天,他带着阿里斯与艾克拜尔来到埃布拉海比的坟前,为这位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自己的密友念诵《古兰经》祈祷,为他的灵魂祝福!
阿提汗还和霍加毛拉见了面,并且好好地聊了很久,听了霍加毛拉流着泪所说的那些生活经历,对他表示了同情,并感到心痛,甚至在最后还安慰他说:“我们每个人都受尽了苦头,都成了漂泊他乡的流浪汉,霍加毛拉!这些也都是胡达的安排,也就是我们的命运!现在回到麦加真是太好了,这里我们的同乡人很多,大家都可以互相帮忙!”
这下霍加毛拉的心彻底放下了。他现在完全相信了自己在拉瓦尔品第秘密干出的坏事儿,这父子二人都不知道。霍加毛拉现在完全可以把这个秘密神不知鬼不觉,无声无息地带到那个世界去了!
阿提汗在艾克拜尔的陪伴下好好转了转麦加城的巴扎集市,而且还到大清真寺做了礼拜。在他眼里,无论是麦加还是大清真寺都扩大了,有了很大的变化。从人们的行为举止到精神状态,从新建起的现代建筑到商店市场中的商品货物都有了变化,都是全新的,整个城市显得更加繁荣昌盛!
十年!的确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在这十年中,阿提汗什么事儿没有经历过?伤心痛苦要比欢乐高兴多得多,失去的要远远比得到的多!因此,他在这几年当中也像被霜打了的花花草草一样打着蔫儿,显得老了许多,头发少了,连眉毛都变白了。如同旧房子里满墙的蜘蛛网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脸面、脖颈、头顶,满是长短不一、深深浅浅的皱纹。从前可以笔直地行走的魁梧躯体现在也弯了,几乎都缩成了一团。从小都吃着白面细食,穿着干净得体衣服,走正道为人好,从来都知道爱惜自己的这个善良心软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已经没有能力再承受生活上突如其来的打击了!
阿提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温和善言的阿提汗,看上去是一个沉默寡言、默默无闻的人了。艾克拜尔看到父亲的这些变化,感觉到一种忧愁正在压迫着他的心脏。
“爸爸,你是怎么了?”最终他心里着急地问,“你也太对自己不管不顾了!你这样发愁不说话,我也会感到不舒服的!”
“没有什么事儿,儿子!”阿提汗为了让儿子放心而强忍着苦痛说,“现在我老了,所以会变得这样寡言少语而在这种时候,人就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一些事只能是想到而做不到呀!你不要担心,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次谈话后的第三天,阿提汗把心里的话给艾克拜尔全都兜了出来。他在逗着小孙子阿尔曼时,高兴地说:
“儿子,在自己的土地上没有深深根系的人,会没有任何踪迹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呀!我的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你也在继续着这样的日子!不过,你还年轻,你有的是机会完成自己的宿愿!而我已经老了,都快到了自己的死期!我真的不愿意把自己的余生都留在这里!你的母亲、姐姐、妹妹,还有你我都没有见过面的同胞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都在呼唤我!如果见不到他们就死去,我的眼睛看样子是闭不上的!而且,我还担心我的坟墓会留在这里,把你回家的路子给堵死!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儿子!我先走一步,你现在创建了公司正在干一些大事儿,你最好干完这些事儿,那时候或许路子会更好一些的!在卡阿拉一位马夫给我讲了一条可以通过阿富汗回国的小路,据说这是回到祖国最近的也是没有任何阻碍的路。我想把我在埃及所攒下来的钱用在这事儿上。你要为我祝福,把我送上路……”
在这满是惆怅和忧伤的言语中,清清楚楚地显露出他的心里存在着极度的悲哀。艾克拜尔从父亲的这一席言语中,感觉到他死心塌地地准备好要从这个地方离开的决心和信念。让心灵感到伤痛的整个悲剧同样折磨着艾克拜尔。但是,他就如同父亲说的那样,这些日子里真的没有办法抛弃眼前的一切,随着父亲回家!现在艾克拜尔的身上负担着一个家庭、三个孩子,和倾其所有建立起来的一家公司。这个家庭和公司就是艾克拜尔在这片大地上所扎下的根基。所以,在他眼里,这块大地现在同样是那么可爱和亲切。如果说故乡生育和培养他长大,而这个地方就真正让他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生命根系在这片土地上扎得更深更宽广了。而且这个根系又长出了很多子根,用未来把艾克拜尔的生命纠缠得结结实实。
因此,艾克拜尔对自己不能和父亲一起回去而感到伤心,紧紧地咬着嘴唇,当然,父亲也劝说他留下来等以后更合适的机会。虽然,他父亲要走的路同样是自己多年来所构思幻想着的路,但他或许会比父亲晚走一段时间。
他们的这次谈话结束十天之后,阿提汗告别了孩子们和朋友们,朝着阿富汗去了,艾克拜尔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了吉德。
2
人就是这样:有些时候会像石头一样,对暴风骤雨都毫无顾忌,并会在这些风风雨雨中磨炼、成熟,变得更加坚强!而有些时候,会像花儿一样娇嫩,经不住很小的风吹雨打,会成为无精打采的蔫花,会凋谢,完全丢失自己!
或许,这是因为人精神和躯体是由相互间有着根本区别的两样东西所构成的缘故吧!
阿提汗离开麦加三个月的时候,又突然出现在了麦加,他是从阿富汗回来了。阿提汗一回来就像得了重病的人一样,卧床不起了。
一个礼拜之后,就他这次的阿富汗之行传出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吉德、麦加和塔伊夫的同乡之间常常举办的聚会上被传播开来。因为拜克铁木尔是从阿提汗的口中听说,因此他的故事更为具体详尽:“阿提汗阿吉心中思念着家乡的妻子儿女们踏上了返程的旅途。阿提汗来到阿富汗,想着我只要过了巴达赫尚达板就可以进入祖国的塔什库尔干县,或者就会到叶城地域了。说来也是,我们的先祖在古代丝绸之路上的巴达赫尚路和兴都库什山与帕米尔高原相交的地方,开通了一处狭窄的通道,只要不在这里迷失方向,平安地穿过,就可以到达塔什库尔干所属的巴巴湖,或者是叶城一带的柯克亚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