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睁大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只正在沿着崖壁攀上来的“乌龟”。这“乌龟”正在非常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看清那不是乌龟，而是把一包货物背在背上，如同乌龟一般紧紧贴着地面，用宽大而有力的大脚踩着岩石，用粗壮的手抓着树根，像犍牛一样渐渐攀升上来的伊力木夏。
不一会儿，伊力木夏就爬上来了。他的脸上流淌着汗水，身上冒出了股股热气，被荆棘剐破的手臂上渗出了血丝，呼吸因为疲劳而变得十分急促，上气不接下气。霍加毛拉因为高兴和激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直在他的周围团团转。艾克拜尔把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交给他擦汗。这举动是他对伊力木夏尊敬和佩服的真实表现。伊力木夏在这种状态下的勇猛，从他全身上下凸显着的力量，眼光中显露出的诚恳和憨厚，对艾克拜尔而言就是一种榜样。他这时已经在心目中暗自决定将来一定要和这个人一样，做一个落落大方、意气风发、乐意帮助他人的善士。这种感受和触动使得艾克拜尔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如同开阔了他的视野，使得他具备了分辨好坏善恶的能力。
“骡子摔断了脖子，死掉了。”伊力木夏喘了一会儿粗气，缓过劲儿之后向大家介绍着谷底的情况，“一包货物好像是被河水冲下去了，这一包货物停留在河沿上，没有被水冲走……”
“哎呀，可惜！一包货物就这样丢了呀！”霍加毛拉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自顾自地说着，但猛然意识到其他人似乎都在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就赶忙改口说：“无论怎样都得感谢胡达，安拉至少让我得到了一包物品。”说着便用全力去抱用厚厚的麻布口袋装着的货物。这时，从麻袋底部开始渗出了一些乌黑的黏液。
“这是什么呀！”阿提汗看到那些奇怪的东西后吃惊地问道。
“这……这什么都不是……”
霍加毛拉脸上显出了张皇失措的神态。
阿提汗用手指沾了一点儿那个乌黑黏稠的东西，又仔细闻了闻，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喊道：
“是麻烟！这是麻烟呀！”
“什么？”伊力木夏雄浑响亮的声音好似惊雷般在山谷之间回荡。
如同“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没有解不开的谜”一样，纸是包不住火的，霍加毛拉内心中隐藏着的罪恶终于暴露了。他那凶险的心脏这时也怦怦直跳。他那总是闪烁着傲慢、自大、冷峻之光的蓝眼睛也黯淡了，变得异常温顺。但是，霍加毛拉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在脸上堆起了一些笑意，不过因为周围人们的怒气也多少打了些寒战。
“伊力木夏，咱们打开这些东西！”阿提汗像是下命令似的满脸怒气地说，“让大家都看看这无耻的勾当！”
这下，伊力木夏那长满钢刺般胡须的黑红脸面变得像黑肺一样难看。他冲过来，用刀子把那一包货物的绳子一节一节割断，把其中的东西完全展示在大家的面前。
捆绑得非常结实的货物四周放置着四层外表印刷着维吾尔文字的经文汇编，其间隐藏着大约有三十斤的纯麻烟。机灵的霍加毛拉为了不让麻烟的味道散发出来，在麻袋四周撒了一层捣得很细的孜然粉。
假如，不是因为安拉的旨意，骡子没有掉进深谷，而是比较顺利地通过了这个达坂，霍加毛拉就会在拉瓦尔品第或者卡拉奇把这些麻烟卖掉挣很多钱，从此成为用元宝来当门锁的贵族富豪。然而，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真如此！骡子突然掉进深涧，使得霍加毛拉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悲伤之中，他美好的愿望几乎落空了！虽然霍加毛拉借助使自己心惊胆战又极度痛恨的伊力木夏的大度、无私之手，弥补了这突如其来的损失的一半，但是，无情的命运之手又把他扔进了愁苦的深渊。掉进山谷，留在河边上那一半货物的一部分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其中的麻烟渐渐溶化，等拿上来时都已经开始向外渗淌了……
就这样，霍加毛拉一直以来对旅伴们的隐瞒和欺骗就此完全暴露无遗。他自己也因为这无耻行为而心里感到窝囊，脸面扭曲得几乎可以拴住一头毛驴了。
大家都激烈地声讨着霍加毛拉，言语越来越尖刻锐利。
“大家看呀，我们难道就是和霍加毛拉这样的人做旅伴吗？”穆萨荡砍气得直抖，他头上那顶平绒皮帽子也随之急剧地抖动着，“这样的人活着是对馕的不敬，死了是对裹尸布的浪费！”
“哪里有不洁之手，哪里就不会有福运！”
“这就是欺骗、虚伪、背叛的结果呀！”
“这简直就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卑鄙小人嘛！”
霍加毛拉听着这些话，依然还是撅着嘴站在那里。由于他所有的想法都在谋划积攒财物，因此他基本也就没有了慈爱之心和会感到灼烧脸面的羞愧感了。
“这不是我的过错，希望你们相信我！”他哀求着那些正在怒视着他的旅伴们说，“我有一个名叫托乎提恰雅尼的生意伙伴，这些货物都是他打包准备好的。我向天发誓，我知道人有死亡，但这事儿我实在不知情！”霍加毛拉的这一番辩解是那么不靠谱，没有一点让人信服的地方。周围的旅伴听完更加暴跳如雷，甚至于都要作呕了。
阿提汗气得几乎都要崩溃了。在这样一个幸福之旅上发生如此罪恶的事儿，怒气使得他全身紧绷起来，骨节都好像在嘎嘎作响。
“霍加毛拉，我们不顾这些艰难困苦去朝拜胡达的天房，”他努力压着心中的怒火说，“你却做这样罪孽深重、没有良心的事儿，我们怎么还有脸面去面对安拉的天房呀？没有摆脱不洁、凶险的人所做的朝觐，安拉会接受吗？这不是一个小的过错，霍加毛拉！这可叫做十恶不赦呀！你一定会受到来自安拉最为严厉的惩罚！”
伊力木夏向霍加毛拉身边走近两步，刚才那种慈祥爱意的眼神被现在恶狠狠的怒视所取代，声音也变得粗暴，他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就是让我去干这样罪恶深重的活儿吗？除了这事儿，我自己身上的罪孽还少吗？如果放在以前，我会和你好好算这笔账的，咳，愿胡达惩罚你的罪过吧！”
他一口气说完那些话，一下子把那袋麻烟举到头顶，使劲扔进了深谷之中。谷中响起滚动碰撞的巨响，一会儿之后传出了东西掉入河水中的声音……
伊力木夏的豪迈之举让艾克拜尔兴奋不已。一路上，他一直用尊敬和信服的眼光看着旅伴们，直到发现霍加毛拉仅仅因为害怕大家的愤怒而担惊受怕，便撅着嘴假装可怜兮兮的虚伪面目。他认定了霍加毛拉是满嘴甜言蜜语，一个实际上心肠恶毒的坏蛋。因为善良、淳朴的人的眼光会和自己的心灵一样纯净无瑕，但在艾克拜尔眼中，霍加毛拉的眼里透露着一种凶残和狡诈。这一点，在他的眼里闪过的阴冷、凶恶的眼光中暴露无遗。
“现在再没有后悔的地方了！”过了一会儿之后，霍加毛拉带着哭腔说，“是我的过错呀！我是罪人，我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希望你们原谅我……”
“向安拉去忏悔吧！”阿提汗带着怒气说，“希望安拉原谅你的过错！还算安拉开恩，没有让我们所有人和你这样的人一起被深谷吞噬呀！”
如同“出生于磨坊的老鼠不怕打雷”一样，霍加毛拉丝毫没有因为这无耻之举的暴露而感到心灵不安，仅仅用自己嘴里的那些甜言蜜语和虚伪悔意而躲了过去。通过这件事，他内心深处对阿提汗埋下了深深的恶意和仇恨！
3
商队平安地翻越了蒙提卡达坂。达坂的这一头是一个叫做“坤距特汗”的伯克领地。这里距离大城市很远，较为偏僻，虽人烟稀少，但彼此相处融洽。
卡斯木·塔依干带着队伍在这里停下来休息时，这个地方的土著们围拥而来，和他们混杂在了一起。虽然，这些皮肤黝黑、留着长发、衣衫褴褛、形象独特的土著人神态神秘，但他们的脸上却显露着善良和慈祥。黑亮的大眼睛毫无恶意地闪烁着，露着洁白的牙齿友善地笑着。他们的手脚充满污垢，衣不蔽体的孩童们在商队间窜动，如同兔子般东奔西跳，相互追逐着玩耍。这些孩子正在用各种独特的方式，表现出对这些来到自己家乡的信教宾客的欢迎。他们从家门跑进跑出，为每一个人分发了一些饮用水、鸡蛋和野果等东西。因为感动，商队的成员们也给他们回赠了盐巴、火柴、糖果等。
虽然他们的肤色、穿着打扮和语言都不同，但是因为他们相互间的热情和真诚，使得在这个世界上最偏远、蒙昧、野蛮的山区却留存着最直接、最崇高的友情记忆……
商队在这里停留了一天时间，马匹得到了休息，减少了的用品得到了补充。第二天清晨，他们以饱满的热情继续自己的旅途。
这些天艾克拜尔与伊力木夏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他们俩几乎睡在一起，走在一起。艾克拜尔就像对待自己的哥哥一样尊崇伊力木夏，向他说心里话。伊力木夏也感觉到艾克拜尔是一个聪明、有礼貌的孩子，同样把他当做弟弟一样呵护，并且因为在这样枯燥乏味的旅途中有个好聊友而感到欣慰。他俩像前几天一样，说说笑笑地走在了一起。
“你看看，我也不知不觉地成了罪人。”伊力木夏回想起前一天的事情说，“你想想，我背负着那样一大包货物攀爬高崖的时候是什么情形。我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那时候我一直在向胡达哀求：啊，胡达，您就用我身上流淌着的不洁之汗来洗涤我以往所做的罪责吧！当时我还为自己正在做的这无私的善举而感到由衷的欢喜。可到头来却是在罪上加罪呀！”
“这并不是您的罪责，伊力木夏大哥！”艾克拜尔安慰他说，“这只是一次意外！你把那包货物扔进深谷，简直就是壮举呀！那一刻我高兴地差一点儿就要冲过去骑到你的背上去了！”
伊力木夏停顿了一会儿，用手中一直作为拐杖使用的木棍在靴子底部轻轻敲打了一下之后，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可不是嘛，凡人的子女都喜欢占便宜！”
发生在达坂上的那件事儿之后，旅伴们就好像逃离烟雾的蚊子一般从霍加毛拉身边躲得远远的。曾经他脸面上偶尔出现着的温和笑颜，现在在人们看来似乎就是虚伪的奸笑。
霍加毛拉是一个从小就不愁吃不愁穿，用父母亲的血汗饮水喝茶而学坏了的人。所以，人们出于友情而说出的那些真诚之言就好似落在石头上的雨滴一样，没有对他起到任何触动。他虽然嘴上这样那样地应付几句，而心里却还在因为自己所遭受的损失懊恼不已！
经过这两天愁怨之后，他脸上就像是皮袜子的后跟一样满是皱褶。
阿提汗看到他的这种变化感到有点儿可怜，以为他是认识到了自己的罪孽而痛苦，于是就真诚而又关心地安慰他说：
“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霍加毛拉！你是遭遇了一次考验呀。噩梦都来自撒旦，这次还算幸运，我们及时赶走了撒旦，避免了一次大的灾难！算了，坏事儿都过去了，现在你应该放宽心，去多想想我们前面的幸福之旅，剩余的忏悔我们要到胡达的天房去完成！”
阿提汗也呼吁其他人要和睦相处，暗示他们原谅霍加毛拉。
“旅伴们，有了宽容和恩惠才会有人间真情。”他庄重而又和蔼地说，“为自己的罪责进行忏悔是没有时间限制的！胡达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挑选的机会，每个人都有按自己意愿做事的自由，但人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人们之间存在隔阂不是件好事儿，俗话说：心中的隔阂是胡达所厌恶的！”
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旅伴们逐渐地接近霍加毛拉，没多久就像先前一样和他成为了旅伴和聊伴。
商队在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叫“莫仔麻扎”的地方停了下来。周围是一马平川，远处黑乎乎的大山脚下有一条大河，河水就好像已经失去活力的老人一般平缓地流淌着。没过一会儿月亮爬上了天空，因为河水而生成的水洼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不过，这种舒心的天气没有持续多久。山那边刮起了大风，水珠和集聚的乌云在空中经过一阵毫无目的地扫荡，最终在山风的吹拂下慢慢降低，很快便大雨如注了。
商队竖起了用帆布缝制的帐篷，躲雨休息。然而，雨水很快就把帐篷压塌了，如同制作奶渣的皮囊一般。最后他们为了躲避暴风雨，钻入了“莫仔麻扎”里面。不知什么时候用土块和黑泥建起的这个大型马扎虽然黑暗得有点儿瘆人，这时候对他们而言却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搜寻着自己的褡裢找到了几支蜡烛，点亮蜡烛放置在麻扎的台子上。现在如果他们不点着篝火，不弄一点儿开水喝的话，都很有可能感冒。但是，从外面找不来任何可以烧火的干东西。最后，按照阿提汗的提议，他们折断手中的拐杖架了一堆火。伊力木夏和艾克拜尔从河边用水壶和皮囊打来了水，没有多久就用铜锅烧开了。每个人都喝着开水发了汗，解除了一天艰难旅途的疲劳。古旧麻扎成了他们这一夜的温暖乐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