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汝昌《红楼梦》版本“研究”的走红与主流红学界的沉默
近几年周汝昌校订的《红楼梦》本子被多家出版社争着出版,我身处边城乌鲁木齐,孤陋寡闻,所见虽然不多,但从网上得知就有以下六种:
1.《石头记会真》十卷本,周祜昌、周汝昌、周伦玲校订,海燕出版社,2004年5月。
2.周汝昌精校《八十回石头记·红楼梦》,海燕出版社,2006年9月。
3.《红楼梦》(周汝昌汇校八十回《石头记》,全两册),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
4.《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16开精装1函4卷,竖排繁体,漓江出版社,2009年版。
5.《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套装上下册,标明“普及本”,“红学泰斗周汝昌六十年方成就此书,终还原《红楼梦》本来面目”,漓江出版社,2010年1月。
6.《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
在这六个本子中,后五个本子的文本全出于第一个本子《石头记会真》。
在这些本子先后出版时,不断有人追捧。严中说:“2006年12月,人民出版社隆重推出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的汇校本《红楼梦》,一时间形成‘神州纸贵’,半个月即发行15万套”,“周汝昌于去年12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汇校八十回石头记》(《红楼梦》)。它被世人目为《红楼梦》的最佳版本”。①
梁归智吹捧漓江版《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说:“最近,漓江出版社隆重推出《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这个本子与以往的一些《红楼梦》读本相比,有什么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呢?“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更‘原生态’的《红楼梦》读本”。②
译林出版社在宣传自己这个本子时说:“这是周先生对十余种古抄本进行了大汇校,恢复了曹雪芹的真笔原文,是迄今为止最为可靠的《红楼梦》版本。”他们还在“导读”中说:“真本《石头记》脂砚斋批点、周汝昌评语,联珠合璧,《红楼》真面一一呈现”;“还《石头记》原著真实面目,令芹脂大快遂心于九泉”;“一个最接近原著真实面貌的《石头记》、一本最能帮助读者窥见大观园门径的《石头记》,在曹雪芹去世二百年后终现于人世”。③
周汝昌自己在《序言》中也说:“本书校订《石头记》正文的根本目的是寻求雪芹原稿文词包括书写方法的本来面貌”,“要寻求一个比较最接近真本原貌的文本”。④
以上这些评价与实际反差很大,与《红楼梦》版本研究的现状根本不符合。
首先,“一个最接近原著真实面貌的《石头记》在曹雪芹去世二百年后终现于人世”,这根本不符合实际。周汝昌承认戚蓼生序本、甲戌本、庚辰本是《红楼梦》的三真本。俞平伯以戚序本为底本的《红楼梦》八十回校订本是第一个最接近原著面貌的本子。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以庚辰本为底本校注《红楼梦》则是第二个最近真的本子。此后蔡义江校订的《红楼梦》(浙江文艺出版社)、黄霖校订的《脂砚斋批评红楼梦》(齐鲁出版社)、郑庆山校订的《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这都是以脂评本为底本进行综合校订的近真的好本子。《周汝昌校订批点石头记》最早也只能算作第六种希图恢复原著真实面貌的《石头记》;周汝昌究竟是在恢复曹雪芹原著的面貌,还是在破坏曹雪芹原著的面貌,那则是另一个需要认真讨论的问题。
其次,周氏校订批点本是否是“《红楼梦》的‘原生态’读本”?绝对不是的。有没有这样“原生态”的读本呢?有的,这就是冯其庸先生多年前主持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把十一个脂评本做了竖排,比照异同,在求曹雪芹文本之真上,它既是原生态,又表现了其版本的丰富性和完整性。
在留存的十二种手抄本中,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也是带有原生态的抄本;《红楼梦》的其他抄本,由于传抄过程中抄手对文本改动多,逐步缺失了原生态的特点。
说到周氏的校订批点本,不仅没有“原生态”的特点,而且距离“原生态”有十万八千里。客观地说:这是一个很差的校订本。周氏在扉页上题写“为芹辛苦见平生”,哪里是“为芹辛苦”,他的一切无不是为了他的“史湘云就是曹雪芹的妻子脂砚斋”辛苦,为他的“一百零八回大对称结构”辛苦,为他的“一百零八钗脂粉英雄”辛苦。为了证明他的索隐派“龙门红学”观正确,他在歪曲和篡改《红楼梦》上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何来真本之说!
从《石头记会真》2004年出版到今年前后已经九个年头了,主流红学界对之保持沉默,没有做过任何评价,没有对市场做过引导,这才造成周汝昌《石头记》版本研究变换面目、甚至连书名也不变的被多家出版社抢着出版的泛滥场面。
上个世纪90年代在周汝昌支持下曾经有过王国华《太极红楼梦》出版。由于张国光先生对之做了痛快淋漓的批判,没有造成多大消极影响。这回不同了,周汝昌头上戴着“红学泰斗”(蔡义江先生嘲讽为“所谓泰斗,其实就是大畚斗。但愿少一点到处遗洒,少污染些红学的学术环境”。⑤)的光环,加之出版和新闻媒体的哄抬,其欺骗性很大。为了保卫曹雪芹和《红楼梦》,为了对广大可爱的读者负责,尤其对热爱《红楼梦》的青少年负责,我们必须批评《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
前文说过,在周氏的这六个本子中,后五个本子的文本全出于《石头记会真》。据译林版周丽苓、周伦玲《编校助理者的话》说,前几种版本子有疏失,“这一环节引起了我们的重视,更加强了核正校对的力度,反复校对了三四次之多,结果,父亲表示满意、高兴、放心”。既然周氏父女对这个本子最满意,那么我讨论问题也就以这个本子为准了。
二、肆意肢解曹雪芹八十回《红楼梦》,焉能称“恢复了曹雪芹的真笔原文”?
周汝昌有个怪论,即《红楼梦》是曹雪芹精心组织的“一百零八回大对称结构”,他的大对称结构似乎有包治百病、解决一切红学问题的能力。
但作品的版本实际对他的理论很不利,红学界的一个重要共识就是曹雪芹留给我们的《红楼梦》是八十回;脂砚斋在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前有一条脂批说:“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之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八十回加三十回是一百一十回,这样他的一百零八回大对称结构就不能成立。
为了把子虚乌有的一百零八回大对称结构证明成真的,周氏就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文本大动手脚,制造歪论,把雪芹的第七十九、八十回从原著中清除出去。周汝昌在他的校订批点本中喋喋不休地说:
雪芹传世抄本止于八十回,如“戚序本”第七十八回“芙蓉诔”后并无一字回尾结文;又“杨藏”、“梦稿”本亦于此回之末记有“兰墅阅过”字样,合证得知:最早钞本实至七十八回即中止,其第七十九、八十两回出于另手后补,用以凑成八十整数便于传售。(《序言》第9页)
第六十四、六十七、七十九、八十回古抄本有缺,此或雪芹未及定稿而散佚,或有另外情由今不得知。补作之文笔显与雪芹笔致有别,不容混一。(第六十七回回后评,第801页)
此回本为一长回,稍后者又分为七十九、八十两回,观其分割处十分生硬,后割之痕迹显然。拙考以为此一长回并非雪芹原笔,乃另手所加。理由已见《芙蓉诔》后之批。
……
我谓写尤氏姊妹一大段与写夏金桂、宝蟾等一大段皆非原笔,而系另手所作。
(第七十九、八十回回后评,第949页)
把第七十九、八十回从雪芹原稿中清除,这样剩下七十八回加三十回就成一百零八回,能组成他的大对称结构了。
为什么说周氏清除第七十九、八十回是不端学术行为呢?国学大师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十三〔朴学〕一节说:“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周氏恰恰在这里向学术界和读者隐匿了证据:脂砚斋“后之三十回”的批语原本就批在庚辰本上,而庚辰本本来就有这两回,铁证是在第七十九回上有脂砚斋的21条双行小字夹批,第八十回则有脂砚斋的26条双行小字夹批。
这两回中的许多脂批经常为研究者所引用,例如第七十九回在“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之后脂砚斋批道:“明是为与阿颦作谶,却先偏说紫鹃,总用此狡猾之法。”在“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之后批:“如此我亦谓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至矣。”在“见其轩窗寂寞,屏帐倏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之后批:“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这句批语很重要,因为它透露在迷失的后三十回中有宝玉对着潇湘馆之景悼念黛玉的描写。在“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律”后评:“此回题上半截是悔娶河东狮,今却偏逢中山狼。上下情孽,细腻写来,可见迎春是书中正传,阿呆夫妻是副,宾主次序,严肃之至。其婚娶俗礼,一概不及,只用宝玉一人过去,正是书中之大旨。”把曹雪芹的艺术匠心解释得清清楚楚,可是周汝昌却对此装作一无所知。
第八十回在“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之后批道:“画出一个悍妇来。”在“鼻孔里哧了两声”后批:“真真追魂摄魄之笔。”表明脂砚斋非常重视雪芹描写个性化性格的成就。在“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后批:“草蛇灰线,后文方不见突然。”在“‘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后批:“王一贴又与张道士(见第二十九回)遥遥一对,特犯不犯。”“草蛇灰线”“特犯不犯”也都是脂砚斋揭示小说组织故事常用的词汇。在“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后批:“奇文奇骂,为迎春一哭。恨薛蟠何等刚霸,偏不能以此语金桂,使人忿忿。此书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料。”又在“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后批:“凡迎春之文,皆从宝玉眼中写出。前‘悔娶河东狮’是实写,‘误嫁中山狼’,出迎春口中,可为实写。以虚虚实实变幻体格,各尽其法。”这些批语从不同方面揭示着作品的思想和艺术成就。
红学界做版本或脂评研究的大都知道,凡是己卯本、庚辰本中的双行小字夹批,都是对甲戌本初评、重评时的批语加以整理的结果;那么据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在甲戌本中也是有第七十九、八十这两回的。周汝昌这个本子号称是个“集正文、脂评与周按于一体的《石头记》三新版本”。庚辰本的这四十七条脂评是周氏“一百零八回大对称结构”越不过去的障碍,必欲除去而后快,于是他就采用“掉包计”,用没有脂评的蒙古王府本替代了庚辰本有脂评的这两回以欺骗读者。周氏生硬地把雪芹用生命撰写的两回书从《红楼梦》中清除掉了,手段恶劣,这种《石头记》焉能称“原生态”?焉能称“恢复了曹雪芹的真笔原文”?
三、新索隐派的阴魂附体,焉能称原生态?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宗旨,脂砚斋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中说得清清楚楚:“此书不敢干涉朝廷。”他又说:“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我们应该相信脂砚斋的话,他说的其实就是雪芹的心声。雪芹生活在文字狱达到登峰造极的乾隆时期,为了自己的书流传,为了自己和家族的安全,这是他必须做的,他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周汝昌说自己崇拜曹雪芹和脂砚斋,但他在解说《红楼梦》的时候,却一点都不尊重雪芹和脂砚,把他的新索隐派龙门红学观点强加给作品,不断地歪曲着作品。
1.他不遗余力地攻击雍正,为废太子胤礽辩护,淆乱读者的视听。
周汝昌说:“今观护官符四家之姓氏曰:贾、史、薛、王。如以雪芹惯用谐音手法推论之,似即假史血王。殆指雍正篡位后,将康熙皇帝实录全部删改,六十年间之丰富史迹致成有清一代卷数最少的皇帝实录,故谓之假史。而雍正之得以夺位,全凭杀戮诸王之残酷手段,此又‘血王’之谐音本义也。”(第四回回后评63页)
第十四回在“赖藩郡余祯”周氏加按语说:“祯,是雍乾时犯忌之字。胤禛(雍正)谋夺胤祯之太子。”(第181页)
第二十八回“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周氏又加按语说:“贵妃传旨打三日平安醮,何以非待五月初一至初三不可?而此时又恰值薛蟠生日也是五月初三,使我联想起五月初三乃是康熙太子胤礽之生辰。第五回元春的判词有云,‘榴花开处照宫闱’,而胤礽又恰有咏榴花诗,诗句有自喻之意。”(第3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