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我在窗边坐了这一日,丝毫没觉得街上有什么不同,来往商贾还是亲热攀谈,市井小民还在摊位前斤斤计较,叫卖声丝毫没比昨日有什么减少。小子拿着银子跑出去了,琴姨坐在我身边面带忧色:“你别担心,这小奴才蠢笨的很,定是他没打听明白。”我随意地嗯了一声,想着大约也就是这个原因吧,怎么能千秋节第二日说抓人便抓人呢?
眼看着夜色上来,藏欢阁的花灯都点上了,丝竹响起,楼下宾客渐多,觥筹之声渐渐喧闹起来,莺歌燕语也不绝于耳,那打听事情的小子却还没来回报。我一个人在琴姨屋里踱来踱去,眉头深锁,盯着地上自己那双不断从裙底探出头来的天青缎子面绣西番莲花纹绣鞋,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一句话:是不是常宗饶?
好容易等到了那小子跑回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小的去问了管大人,还有周大人,两位大人都叫妈妈不要打听,说兹事体大,等几日自有分明,至于刘大人他们二人也不清楚,只说宫里昨日留下了几位大人与万岁爷商议事情,想来刘大人是昨日入宫还没出来。”
我松了口气,事情大约也该是这样缘故,刘鹤翎区区一介书生能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外面抓人闹得正凶,也不该与他扯上什么关系,何况常宗饶这人行事暴戾无理,可总归没有这般下作,归根究底还是我沉不住气,杞人忧天了。
琴姨也松了口气,摇头:“小祖宗,你再不把自己嫁出去,我就要替你担心死了。”我一笑,这会正是做生意的时候,白白拉着琴姨陪我在这里发了半天的愁,倒耽误了她许多精力功夫。琴姨出门去迎客了,我也会自己房里去。
还未进门,秋甜站在门口,一蹲身,我便知道有客在里面等我,连忙整整衣衫,想着大约是之前的那位客人,秋甜看了我一眼:“姑娘,常少爷久候了。”
门一开,我不知为何,下意识的用手捂住那支玉镯,厅里摆了酒菜,常宗饶还是一贯的神情打扮,束发金冠上缀了龙眼大的一颗明珠,身上的衣料看似平常却在灯光下幻彩流光,满屋酒菜的香气也没能遮盖他身上那股幽淡却又执着的香料气味。
看着他的表情,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已经月余不曾对他假以辞色,这会我也懒得敷衍,进门关上了门坐在桌前,他为我斟酒我便推开:“身体尚未复原,还不宜饮酒。”常宗饶听了却不着恼,给我换了一杯热茶:“纵使再讨厌我,也该吃晚饭了,我听说你今天等了一日,没怎么吃东西。”
“你知道我在等?”他当然知道我要在千秋节后陪伴刘鹤翎,只是他今日一早便是知道我注定要空等的么?“你做了什么?”
常宗饶脸上原本的几分笑意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着表情的变化让我觉得微微安心,大约无论刘鹤翎出了什么事与他是无关的,可是他的眼神却又有几分闪烁,像是在为什么事情不安似的:“与我无关……”四个字其实意思已尽,可是他却越发看起来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我坚定的认为,常宗饶有事瞒着我,有些急切,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被我着一抓,他猛地把头一偏,像是不肯看我,却又极快的转过脸来勉强盯着我的眼睛,皱眉神情有些痛苦:“你当真这样关心他?”
看着常宗饶痛苦的眼神,我心里刺痛了,他怎么会明白,三年来我的日子过得就像是个死人,白日什么也不想,不是斗牌就是花钱,晚上承欢赔笑必定喝得烂醉让自己忘记一切,每天正午的阳光将我晒醒的时候我都清晰的闻到自己腐烂的气味,常宗饶从没发现过,他来便是一场折辱,将我原本陷落深渊的生活踩得更低。刘鹤翎是这三年里照进我生活的第一道光,不是为他无父无母的身家,为的是我手上这支镯子,若无他对我这般尊重,我必定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这样看重,而他也更像是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心里总若有若无的觉得,刘鹤翎将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不抓住,我便要永远陷落在这地狱里,腐朽烂透了。
“是。”我咬住了下唇,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看着他刺痛般的微微颤抖,我不忍再看他的眼神,扭开了脸:“他怎么了?”
“这三年是我错了,除了这三年,你我欢欣的日子还是有的,能不能,能不能忘了这三年,咱们,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我没有看他的脸,不用看我也知道,那会是他常宗饶有生以来最卑微的表情,京城商户第一家的独子,他自幼便是众星捧月一样长大,皇亲贵胄尚且比不得他常少爷出手阔绰行事潇洒,我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是因为我,因为儿女私情,让他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
“我不是要逼你,也不是想威胁你,这三年我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像是着了魔,你原谅我,我只要一个机会,只要一个跟他一样的机会,求不得我也不会勉强你。”常宗饶伸手,托着我的脸让我看着他:“就一个机会。”
“若是三年前。”我低低的开口,眼睛盯在自己腕上那支廉价的玉镯上:“你做好了一碟芙蓉糕,我没来赴约,你便将那糕点放在院子里,三年风吹日晒雨淋霜冻,盘子里还剩下什么?还能吃么?”
“不……”常宗饶想要解释,我却伸手按住了他的嘴:“无论这三年里你我是否有误会,无论你伤害过我什么,我都原谅你。”这句话出口,常宗饶的眼睛一亮,欣喜的表情顿时出现,我却依然没有让他开口:“可是你不要忘了,这三年我倚门卖笑,见客无数,那张绣床上滚过了多少男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脏的臭的,只要拿得起银子我都要搂进怀里,你明明知道这样的日子让我饱经折磨,可是却从没想过要伸手拉我一把。”
“不要……”常宗饶的表情由错愕变为痛苦,我起身,低头柔柔的抚摸着腕上的玉镯,缓缓在屋里踱步:“其实我懂,在你心里,认定了我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女人,无论之前你有多爱惜我,骨子里还是认为,我低贱无耻,过这样的日子是不会觉得痛苦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落在那玉镯上:“此身已污,连你都不曾想要救我于水火,我也早就放弃了,谁知老天这样捉弄人,竟让我遇到他,他竟肯拿着亡母遗物聘我为妻,此情此意,你比不起。”
常宗饶张着嘴,我看到他眼角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是他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富可敌国,颇具才情智慧,文武双全,刘鹤翎与他相比简直百无一用,可是此时他却说不出一个能够把刘鹤翎比下去的理由。
“他在天牢,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保他性命无虞。”良久,常宗饶起身,出门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我惊诧,猛地回头死死扯住了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与我无关。”常宗饶回头,依旧是无奈且痛苦的表情:“我不想害他。”
“到底是……”我没问完,他已经甩开了我夺门而去。
这一夜我没有合眼,第二天秋甜来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我坐在榻上愣了一下:“你怎么起得这么早?”门开着,七巧儿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伸了个懒腰,莲心也打扮停当叫了丫鬟跟着,看到我坐在屋里,冲我一笑:“我去街上逛逛,你要不要去?”
我起身摇头,莲心扶着丫鬟离开了,我看着七巧儿坐在廊上吃早点,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七巧儿,我有话问你。”
“怎么了?”七巧儿一愣,头上的八宝梅花鹿发簪微微颤动,看着我脸色很差的样子,起身伸手来扶我,我却大步走进了她房里,她只得跟上:“把门关上。”我转身,七巧儿疑惑着将门关闭,回头看着我道:“你出什么事儿了?”
“中秋后,汝南王府宴饮,我在假山下休息。”我盯着她的眼睛,七巧儿的神情由关切变得惊愕:“我听到了。”我看着她的脸:“我听到了你和东海王的对话。”
七巧儿的脸变得冷漠起来,眼神犀利,嘴角挂起一抹冷笑:“所以你今天要来威胁我么?”
“我不威胁你,刘鹤翎在天牢,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七巧儿的眼神猛地一闪,盯着我看了片刻:“有些事,他身在其中,不得不身受其害。”说完,七巧儿落座,给我倒了一杯茶:“你坐。”说完,她瞟了我一眼,淡淡的叹了口气:“你全听到了?”
“是。”我有些尴尬的答应一声,七巧儿无奈一笑:“你告诉过刘大学士?”
“没有,那日听的我懵懂不解,只觉得不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我摇头,没把秋甜说出来。
七巧儿略沉吟:“他死不了,你不用担心,那些王孙争斗是一趟浑水,他在朝为官总要是选一个靠山的,如今汝南王倒了,他自然是要跟着倒霉,不过你放心,他不过是小鱼小虾,不会被拎出来杀一儆百的。”
汝南王倒了?我错愕,这是何时的事情?
更让我错愕的是,七巧儿竟有这样的本事?她究竟是要干什么?怎么这些大事她会先知道?还是她根本就牵涉其中?
回想起那日在假山下偷听到的话,我心里发空,难道七巧儿是要谋划着将当今天子拉下马么?
“你到底是谁?”我喃喃道,七巧儿苦笑:“谁也不是,藏欢阁里的活死人罢了。”
“既然是死人,还活着干吗?”我懂她话里的玄机,她的笑容冷如冰霜:“活着看最后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