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帘随风动，门外夕阳拉进一条长长的身影，我沉了口气，略侧头，他背着光，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你来了。”
他的随从退下，纱帘一晃，人已经坐在我面前。
“皇兄。”父皇曾赞他儒雅知礼，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他还是一丝礼节不错，神情无半分倨傲，目光明澈，气定神闲的看着我。我面前没有镜子，却也能猜得到此时衣衫落拓，与他更是没得比了。
“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句皇兄。”我轻笑，成王败寇，有今日我便不曾想过苟延残喘，也自然不必对他摇尾乞怜。
屋里暑气盛，若在宫中，此时必定摆了冰来纳凉，我抬手擦了擦鼻头的汗珠，他回头：“抬进来。”
竟是一缸冰，冰一进屋，顿时凉意弥漫开，内监奉上冰碗，摆在我二人面前，他的碗是金龙，我的是玉碗，我轻笑出声：“换的很快。”
“皇兄若肯，可在善德寺出家，届时我自会派人保护皇兄周全，让皇兄颐养天年。”他浅笑，我摇了摇头：“不必了，何苦费这些功夫。”他是何意我很明白，我二人性格虽然有差，行事却未必有那样巨大的差别，他懂得做这些表面功夫，维持着皇家体面，其实骨子里，他和我想的一样。
“那，就依皇兄。”他低头，端起冰碗，我也端了起来，吃一口点点头：“咱们也许久没这样好好聊聊了。”我们并不经常聊天，哪怕一母所生，我与他聊天的次数寥寥无几，算上今日，恐怕也不会超过十次。
“皇兄，其实当年，父皇是很欣赏你的，说你有霸主之气。”沉默了片刻，他开口，我点了点头，这话父皇的确曾经说过，在一次宴饮上，我已经是太子，饱受争议，父皇却认为我有开疆拓土的气势。
“当年，母妃曾经说，皇兄你若是能善待弟兄，自然能成霸主，可是你没听母妃的话。”他说的很平淡，我轻笑，母妃？她是个疯子！我怎么可能听她的话？
“母妃说的不对。”哪怕到了如今，我仍然觉得我对其他人的作法有什么不妥，皇位只有一个，我登上去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把我拉下来，不把他们这心思除尽，我怎能安居高位。
他看着我，很认真的说：“母妃实则睿智。”
我摇头：“伦，你错了，母妃早就疯了。”她是疯了，只是在人前隐藏的太好，没有人发现而已。伦太小，他出生的时候母妃已经疯了太久，他从小便看着母妃那副样子，自以为那是正常的，其实只有我看清了母妃的伪装，她已经癫狂许久。
父皇在的时候，她欢笑谄媚，父皇刚刚离开，她便会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而父皇明明并没有斥责她也没有冷落她。宫里的嬷嬷说，母妃是过于担忧，导致情绪激动，可是我很确定，她疯了。
她的确担忧，怕失宠，怕被陷害，怕我和伦出意外，她怕的太多，以至于变得像个魔鬼。她一直不知道，我亲眼看到她在娴妃流产后露出欣喜的笑容，我亲眼看到她给玉德公主的膳食里下毒，我亲眼看着她在众人面前声泪俱下的指控贵妃企图谋害伦……
她是个疯子，多少次宫殿里寂静无人的时候我趴在暗处听，她在喃喃的说：“都死了吧，都死了吧……”
当我已经成为太子，她却在无人处死死抓着我的双臂：“昭，守护着这个位置，将来给伦，他比你合适。”
“为什么？”为了不让她再觉得不安，我决定把她送上太后的位置，她却认为伦更加合适？为什么是伦？为什么不是我？
“因为伦更听话。”她的眼神里竟有着深深的戒备：“你太像你的父皇，你会抛弃我，伤害我的。”
他听了我的话，有些失望的看着我：“母妃一直很疼爱你。”
我笑了：“伦，你错了，母妃一直更疼爱你。”
他的表情很无奈，带着与我聊天争辩的倦怠：“皇兄，毕竟我年幼，母妃多照顾我些罢了，其实……”在他眼里，我是那样的不懂事，他其实不懂母妃是他的神女，却是我的噩梦。
“如今，她已经是母后了。”我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母妃已经如愿许久了，我封她为太后的那天，她笑得很灿烂，却在屏退众人的时候嫌恶的看着我：“要善待你的弟弟。”
我杀了赵王，杀了汝南王，杀了燕王，杀了河间王……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伦终于害怕了，他怕轮到他的头上，而母妃也恐惧了，于是他们一起背叛了我，或者说，他们从没有真正的信任过我。
我吃完了冰碗，抬起袖子来擦擦嘴，伦只吃了一半，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聊的内容了，我看着帘外渐渐有些发红的夕阳，还有随风微微飘动的纱帘，伸了伸有些麻木的双脚。
“春鸾，死了。”他低头了许久，像是很艰难似的，吐出这四个字，我心里一跳，看着他有些难过的神情，面不改色：“什么时候？”
“今天。”他的神情也黯然下去：“我除了她的娼籍，赏赐了她，接她入宫，我想册封她的，她却在上车的时候就划开了自己的双腕，车到宫门前内监才发现，血已经把车褥都浸透了。”
我在心里低低的叹了口气：“像她。”
“皇兄，当年镇国公虽拥立赵王，可罪不至满门抄斩，何况春鸾……你不该这样对她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他有些难以启齿，像是在羞愧自己谋朝篡位的举动，在向我解释他如今接替我坐上皇位是何等的迫不得已。
春鸾。多好的名字，美得让人难以呼吸，她是我的神女，我始终有着襄王的梦，却没想过她也会选择伦。怎么可以，你们都选择伦，都抛弃我……父皇母妃，满朝文武，兄弟姐妹，我不能强求，而你，春鸾，你只是臣女，我为何就不能强求？
“当日我求了母妃，母妃去向父皇提亲的，父皇也问过春鸾，春鸾是愿意的……”他低低的说着，带着伤痛的回忆，我的心一点一点的麻木，母妃，原来是你。
当年我也去求过母妃，母妃含笑：“长大了。”我甚至被母妃的笑容温暖了，可是最后母妃却告诉我：“春鸾自己去和皇上说了，她要嫁给伦。”母妃的眼神写满了讥讽，她嘲笑着我的一厢情愿，那眼神在告诉我，伦注定比我优秀。
原来，父皇从未得知我对春鸾的情谊。
心头开始疼痛，这是许久不曾出现的感觉，像是提醒我还活着，他站了起来：“皇兄，我先走了，日后有空我会来探望你。”我无力的一笑，摆了摆手，他转身离去。
纱帘晃动中，我朦胧的看到了一个身影，柔弱的，娇小的，怯生生的站在那里，我冲她微笑：“我赢了。”
她也冲我绽放了一个笑容，像是一道亮光，刺进了我的心里，她缓缓的向我走来，我伸出手终于将她搂进了怀里，耳边听到了朦胧的声音：“先帝驾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