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闲谈几句,忽听到军营之中有喧嚷声传来,纪言侧耳去听,只觉如耳畔犹如蚊蝇般嗡乱,听得不甚清楚,因而问道:“三叔知道外面是什么事么?”
“军中存粮已经不多,朝廷押运来的粮草也因前些日的大雪搁在半途,因此现在已经减了吃食,我来时便有人因此吵闹。但这是将军们的事,自有将军们会去处理,咱们只管先将你什么的伤病医好。”
“总不至于饿着就好。”纪言点头,回视自己的双腿,“我身上伤病军中大夫都束手无策,三叔却能轻易医好,医术真是了不起!”
“我年轻时受过类似伤病,因略通些医术,就记下了当时大夫的医治方法,只算碰巧。你身上的伤病全因习武方法不当所致,是谁教的武功?”
“大将军传的剑谱。”
“王黎?”
“是大将军,有什么不妥么?”
“愚蠢!王黎武功卓绝,放心天下也罕有敌手,见识怎么会如此粗浅,传你武功却不叮咛你该如何正确习练,真是愚蠢之极。”朱有三从鼻中出冷哼一声,负手起身,不待纪言答话,便又摇头,“依我看你也不必学他武功,免得自误。”
纪言眼中略有些懵然。这位三叔先厉言道破自己昨夜杀人之事,又温和讲述家乡往日景色,再以倨傲态度品评大将军的眼界,其所喜所憎,不拘何人都无丝毫掩饰,如此性情当真是罕见之极了。
只是大将军传他剑谱,也曾有所嘱咐,这点倒是显得冤枉,因而转脸浅笑,辩白了一句:“我身上这伤病教三叔费心了,只是这并非是大将军的错,是我自己急功近利。”
“教人武功未曾教成,却反而叫人落得一身病,还不是他的错,那天下再没错事了!”
这话令纪言无可反驳,只是掰动了一下手指,就将脸侧了过去。
“你身上这伤病还须行两次针才能痊愈,行针之后带来的痛苦你也尝过一次,应该是能忍的过。”朱有三自胸前那出针灸银针,看着闪亮针芒,眼神也似变得像针芒般锐利,压着声音自语一声,“这王黎真是愚蠢之极,时间也差不多了。”
“三叔说什么?”
“说王黎愚蠢,说该到时间给你施针了。”
“我上回以为是瘟疫病发作才引起疼痛,还以为自己要死,没想是医治这伤病必须经过的。”上回抽筋挫骨般的磨折还记忆犹新,纪言面色颇显犹豫,咬起嘴唇迟滞片刻,“既然……能治好病,那请三叔施针。”
朱有三正待下针,忽然又有军营中吵闹声传来,只是他仿若心无旁骛,连眼神都未因此有丝毫迟滞,便捏针开始为纪言施治。
而军营中这番吵闹的动静着实不小。因闻确黎明时引兵杀敌,到早晨归来兵卒们浴血半日,腹中饥饿,偏巧军营中这几日又减了吃食,食不得饱,兵卒自然有些牢骚怨言,便聚了二三百人到伙房处询问缘由。这兵卒们都是沙场上磨砺出来的,脾气多少有些暴躁,没说两句就厮打了起来,有那些看热闹的又来添油加醋,因而人越聚越多,转眼便有千余兵卒围了上去。
王黎未在营中,此时全由其副将曹文宗主事,得知动静,便即赶去。这曹文宗已年近六十,原也系文官出身,一路匆匆而来,自然有些气喘,停息了片刻,才冲人群喝道:“你等因何在喧闹,还速速退开!”
兵卒们吵嚷正烈,倒将曹文宗的苍老声音压了下去,谁也未注意的到,因此他的亲随便又代为喊了一声。这时兵卒们才回看一眼,懒散散的退开,只见人群中央伙房班头半躺在地上,身上留着几处脚印,头发蓬乱,左眼上还有一块淤青。
“曹大人,请为小的做主!”伙房班头声音带着哭腔,显然是受辱不小。
“到底是何故?你如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起来回话。”
“是!禀曹大人,事情起末这样的,闻确将军属下兵卒早晨时来问小的为何这几日减了吃食,还说自己杀敌有功该多分些吃食,这军中吃食皆有定量,小的怎敢擅自做主,因此不与,他们便因此和小的吵嚷起来,后又对小的施以殴打。”
曹文宗扫视一周,向闻确属下兵卒道:“确是如此么?”
“曹大人你是不知,这上阵杀敌待要力气,饿着肚子可不成。”一名长脸兵卒从人群走出,面带讥讽,“我们跟着闻确将军拼杀,那是真刀真枪的干,不像有些人能安坐在营中运筹那什么幄,难道多喝碗粥还不成,兄弟们说对不对?”
“对,咱们没少出力,这几天袭扰的敌兵不都是咱们杀的。”
“咱们哪一回不是跟着闻将军冲锋在前?”
“是啊,谁叫咱们命苦,不会运筹什么幄……”
长脸兵卒似有些威望,一呼引得百应,顿时场面有喧嚷起来。曹文宗面色铁青,胡须微微抖动着,只是隐忍不发,待喧嚷声音彻底澄净下来,才道:“你们冲锋在前,可军营中又有哪个兵将不是九死一生,他们可曾像你们一般来哄抢吃食?”
“曹大人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兄弟可是夜中整装,枕戈待旦,又从黎明杀到早晨,饿了整整一夜。”长脸兵卒不甘示弱,抖起血迹未干的衣甲向众人示意,“这敌兵血迹可鉴,我们并非蓄意滋事。”
“饿了一夜,就能无视军法军规?刚才是谁起哄殴打伙房班头的,自己承认。”曹文宗等便片刻无人应话,又转眼扫视过一圈,抬步要走,“若是没人,我自去找闻将军问罪,这治下不严的罪责,他也须挨这五十军棍。”
“且慢!”长脸兵卒伸臂阻住曹文宗去路。
曹文宗的亲随半拔出剑,喝道:“放肆!在曹大人面前安敢如此无礼,还不退下!”
长脸兵卒的斜眼看了一眼曹文宗的亲随,神色趾高气昂,道:“到底是曹大人主事?还是阁下主事?”
曹文宗挥手令亲随退开,:“你还有何话说?”
“闻将军因杀敌劳累尚在休息,此事他并不知情,皆是我们自己做下的。”长脸兵卒逼视着曹文宗,一字一顿,“大人,我愿担此罪责!”
“还有我!”
“我!”
“好,大丈夫就该敢做刚当!你三人聚众闹事,殴打伙房班头,按军规该打一百军棍,姑念事出有因,数量减半,现立即执行。”曹文宗挥动袍袖,苍老的脸上有些疲惫神色,“无干人等速速退开,不得再借故生事。”
料理完此事,曹文宗又回自己营帐中,但却越发忧心忡忡。责打了闻确属下兵卒,闻确性情火爆也颇有些护短,免不了来为难一番,这还是小。然军营中粮草已经不多,朝廷拨发下来的粮草却因大雪缘故搁在半途迟迟不能运达,实在令人心焦。
今日之事还只是个苗头,再过几日恐怕扩染到整个军营,山雨欲来,谁有能担这种干系?王黎不知何时归来,到时军营中大肆闹僵起来,他曹文宗一介老迈文官,如何能镇的住?
越想越觉得心乱,曹文宗急懆懆的在营帐来回踱步。踱到案前,看见上面所放几只青盈茶盅、并一副笔势藏韵含虚“更作茶盏清绝梦,小窗横幅画江南”的字,伸手拿起茶盅,叹了一口气,又将茶盅重重放下,踹气自语,“哪儿还有什么清绝梦,都是恶梦!”
“大人!”曹文宗的亲随入账跪下,“今早军营外二十里处的杉树林里死了个人。”
“这打仗时节哪天不死几百几千人,这事也来烦我。”曹文宗有些愠怒,只是这名亲随跟随已久,十分得利,也不便呵责太重。
“死的人叫做苏楠,是御史苏韦之子。”
“苏韦这名字我在京做官时并未听说过,想是后进贤达。”曹文宗闭目片刻,脸色略变了变,“不过,苏楠既然是御史之子,这事到底不能太过疏略,你去派人查探一番,倒时也好有个交待。”
“大人,您可听过一句天下士子半苏门?”
“苏伯昌苏阁老乃文臣首官,又是当代大儒,殚见洽闻,朝廷文臣半数左右都曾是他的门生,连我也曾聆听过他的教诲,怎会不知……”说到此处,曹文宗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猛然增大,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难道那苏楠跟苏阁老还有关系?”
“正是如此,苏楠正是苏阁老之孙。”
苏阁老何以令其孙如此犯险,到这沙场上来?”
“据说这苏楠生性偏执且颇为歹毒,在京时曾与人斗殴致人死命,原该是判死罪,可朝廷顾念苏阁老情分,倒轻饶了,但其父苏韦觉其劣性难改,便送来军营中磨砺,一直在王大将军账下做亲兵。”
“原来如此,那苏阁老呢?”
曹文宗的手指捻动起来,亲随对他这捻笔的习惯了如指掌,慌忙递上一只毛笔拱其捻动,道:“这属下也并不十分清楚,当时犯案之时,苏阁老并未予以求情,只是后来苏楠到军中磨砺,苏阁老倒是多次派人询问讯息,想来也是有些疼爱。”
“查!速查!一定要查的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