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王尚书那里打通关系,其实不过是瞎张罗。这些日子,魏王以生病为由,躲进后宫,不理朝事,让太子元荣负责监国,负责处理国中大小事务。表面看来极看重他。可真要是遇到这种事,还会自己出来作主,乾纲独断,再不肯听人劝的。
想起这事,宁贽心中隐隐有一股不安。陈苍虽是自己的人,却是从王赞家里出来的,他表面身份是马夫,这事须瞒不得旁人。即便自己不去说,王赞想必也会设法清洗嫌疑。可无论如何,人面贵如金,有什么事互通消息,多见一面总是好的。
想着好笑,霍都和王赞他们,看着磊落光明,画师隐士,都是名士做派,暗里却都有见不得人的事,不知他们怎么联系上的,都与这个陈苍交往密切。他们三个人同气连枝,却只瞒自己一个。
还有王赞的女儿,那个千娇百媚的太子妃云裳,初看上去,也不是个贪恋福贵权力的女人。宁贽还一度错以为,她有些倾慕自己。可事情就这么奇怪。说到入宫,别人往往避之不及,他们父女两个却活跃的很,仿佛急于找到一个能让他们大展身手的地方。
至于嫁的那个男人是谁,长相本领,身份地位,两人是否对脾气,反倒是次要的,样样可以忽略不计。不到一年的时间,在权力的诱惑下,布衣荆钗的淳朴乡村女子,已成了一个华服艳饰的深宫丽人。
看上去,她对东宫的那些杂事,还没有厌倦。每日里忙忙碌碌,打理家务,看视田产账薄,训练随从奴婢,小心着意伺候着太子的生活起居。抽空还要进宫,到萧皇后和各宫妃子们那里坐坐,送些点心花草,承欢膝下,很有小媳妇的样儿。
暗自叹口气,这世上,多了个宫中的大管事,少了一个清新脱俗的小女子。好在这个能干的女子是王赞的女儿,又很看重自己,不管怎么说,宫里多个眼线总是好的。
回家时,天色已晚。孤星在天,一月正明,乳白的光与暗黑的树影楼台和谐地游走在街道之间,仿如悠扬动听的音符,在琴弦上迸溅。又似婢女失手打碎了白玉瓶,清亮亮的水泼洒一地。
更深霜浓,街上少有人行。马蹄声清脆,木车轮轱辘辘滚动,时而打着滑,偶有马夫扬鞭呵斥的声音,寂寥的很。
豹雏很少说话,天冷夜深,这孩子有些发困。宁贽叫他,也不肯醒,迷糊着眼,裹裹身上的皂布猞猁皮大褂,好不容易才应一声。时不时有数点寒鸦的影子,在街边大树上流连晃动。
黑的夜,长街,鸦鸣,蹄声,还有风中摇晃的门前灯火,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迷惑凄清感觉,恍如梦寐。几重不同的身份,在幽长的梦境中相互撕裂。亡国太子,得宠的小国舅,屈辱的弄臣——交叉叠放,如挂在高处的数盏昏黄的灯笼,交织晃出几个大大小小的影子,有长有短,来回挤压。
庄周晓梦,究竟哪个是庄周,哪个又是蝴蝶呢?伴随的,唯有惶惑不安。自大将军元泰和雍容姐去后,在洛阳,他心中没有半分安全感。可又能做什么呢?唯有把一张俊美的脸深深藏进面具后面,以一种冷酷的姿态,静看云起云落,世态变幻。
小豹子在迷糊的睡梦中,发出点儿呢哝的声音,方才提醒了处于迷蒙状态中宁贽,这不是梦寐,而是个真实的人世。二更鼓已响过,天太晚,想是有些困了。
接下来的几天,洛阳城大街小巷纷纷传言,说宁贵妃在宝华寺遇到蒙面劫匪那天,曾见到有几个从外地来的商人,用车装了几大箱新鲜花样的茧绸,送进桓王元广的府中。
太子本来与桓王关系极好,听到这事,有些疑惑,早不送,晚不送,为什么偏偏在追捕刺客时送,那么些大箱子,藏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恰好太子妃云裳在旁边,见太子有所思,听他分析后,笑着说,“这么大的个洛阳城,哪里藏不下两个刺客,还巴巴的躲进箱子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抬进王府?
桓王妃第二天还专门来看过我,说是王府新购了些布匹,送了几样鲜亮的,说这种绸子厚实,最适合冬天用的,让我做件衣服。”
越解释,越生疑虑,太子就是这样,那个桓王妃也不是常来,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过来?想到魏王年老,惠妃得宠,她的儿子元广难免觊觎皇位,搞些小动作。
再说眼下是自己奉旨监国,他极有可能招揽些江湖人士,在洛阳城中故意生事,引起朝局动荡,招致魏王不满,说不定还要找个借口,取消太子监国的权力。
想到这事,太子元荣很是不安,暗地里派人在桓王府门口盯了两天,再没见有箱子出来。想来想去,还是早些把陈苍的事捅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这日,有消息传来,说魏王病好些,召集大臣们在凌云阁议事。忙忙的穿了朝服,叫上宁贽和陈苍,进了宫。
“小宁啊,那个车骑将军王熙范的生平小传写好没?”这日魏王觉得牙疼轻些,命人生了炭火,靠着暖和的毛皮褥垫,坐在凌云阁的御榻上,与几个王子大臣们喝茶闲聊,终于想起这件事。
见他问,宁贽忙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早已备好的奏折,交给大太监孟锦呈上。“已有了文字在这里,等圣上看过定准,再找人抄录到画像下面。”
魏王看过,面露微笑,赞道,“小宁的文章,字字珠玑,越发进益了。”递给旁边的王子和大臣们,“你们也看看。”
还好,这次宁贽采用的是一些平和华丽的字眼,才勉强蒙混过关。
“明天写到画像上,找个上好的装裱匠人收拾收拾,过个十天半月,举行仪式,挂到这凌云阁上,让他也得柱香火。届时,元泰将军就有做伴的人了。”魏王感叹道。
元王二人向来不和,死后同屋祭奠,不知元泰喜不喜欢,反正少了一员能征惯战的大将,自己不喜欢。想到王将军的头还没找到,要是再找不到,自己可得自掏腰包,用内库的金子给他铸个假头了。
魏王不吝惜金钱,可用金子做出再好的头颅,也不如原装的体面舒心。看看端坐眼前,华服锦带,无所事事,闲得快结成冰的尚书令王赞,忍不住又想催他,“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已派下人去,正在抓紧时间破案。”对方不动声色,一副冷淡样儿,想来最近的事接二连三,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拼了。
“又拿这些话来应付我。”真心不想理他,看着都可恶,一年好几千石粮食的薪水,逢年过节还有大量赏赐,养这么个人,可不能白养着,索性再逼他一下。
“前几日,宁贵妃遇劫的事呢?”
“查出该案的凶犯,行事动机与王将军之死有所关联,为臣通知下属,并案处理,正着有司严加搜查。”说完,这个当朝首辅没事人般站起来,撩袍端带,溜达几步,秀秀自己的潇洒风度。这场秀,秀的理直气壮。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功劳,为国为民做了几多好事。睥睨燕云台下,很有些横扫六合,澄清宇内的神气,全无半分事没办完的愧疚之态。
这一下整的魏王反不好再说什么,他本是粗人,一直捧着王赞,就因为他是海内人望,多少国抢不到手的人。见他做事这么不着调,觉得辜负所托,太不成个样子,瞪着眼撑起身子,想要发火。
大太监孟锦在一旁,见事情有些尴尬,生怕再接下去,这两个万人之上的皇帝丞相,争吵起来难看,忙给太子使个眼色。
毕竟是自己的嫡亲老丈人,遇事不能不理,得想法子解围。太子起身,近前轻声奏道:“副将陈苍回来了。”
“哪个陈苍?”
“就是原来跟随大将军元泰那个,长得与大将军有些像,前日在宝华寺前遇到,带了回来,专等父王问话。”有些讨好的意思,等着当爹的嘉勉他几句。
“快带上来!”
陈苍站在魏王面前,又把平城破城前后的事述说一遍,提到元泰,泣不成声。
看一眼墙上的画像,再看看面前的人。魏王虽然眼神不好,也能看出长得的确很像,且不是一般的像,只是比画中人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