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如此像呢?”他一向是个多疑的人,此时看见未免更加疑心。
陈苍坦然应道,“大家都是这样说,我确实与元大将军极像。”
怕自己是老眼昏花,“过来我瞧瞧。”全身上下,自头至脚,挨着打量几遍,见陈苍面色暗黄,穿一件绿色的罗袍,腰间系着镶有玉块的云纹腰带,单腿跪在地上,上身挺直,两肩端正,举止说话大方得体,透着元泰的影子,甚至,连嘴唇上方留的一抹淡淡的小胡子都极像。
万一呢?是不是根本就没死?这个念头令他心里发慌,自己也搞不清是盼着元泰真的死去还是想让他奇迹般活着。
想起元泰手上有小时生冻疮留下的暗红痕迹,魏王忙命陈苍抬起手来,又细细验过,确认不是死后神奇复生,方才长舒一口气,眼中含着泪,眼圈发红,“唉,可惜,再也见不到元泰了。
都说北人骑马,南人乘舟。他却水里陆上都来得,实乃难得的将才。记得十几年前,元泰横扫北地归来,一鼓作气,带领五万精兵,乘轻舟,烧断跨江拦船的铁索,横渡天险,直逼石头城下,如无议和之事,说不定此时已南北一统。”
嘴里是这样堂皇地说,盼着复活,却又生怕元泰复活,心情很有些纠结。此时若有他在,何惧北部兴风作浪的柔然人?可人家若真活着,兵权在握,按他那直爽脾气,必然会为当年不给平城派救兵的事气恼,还有那些旧都邺城宗室诸王被灭的事,怎肯轻易与自己善罢干休?说不定此时坐在龙位上的,已换了人。
不过那些功劳都是真的,一笔笔记在功劳薄上。枪挑塞北,饮马长江,样样儿都是好的,戎马奔波的事都活在众人的心里眼里,凌云阁上排名第一,再没有人能与他争的。
地上跪着的陈苍,衣襟垂地,身子一颤,想起元泰平素待下和善,做战勇猛,又救过自己的命,忍不住流下几滴眼泪。
旁边的太子和宁贽他们几人,见魏王动容,也都陪着纷纷泪下。此举纯属感念将军们开疆守土不易,有发自真心的哭,也有平素没什么感情,糊弄形势,帮着魏王哭泣流眼泪的。真也罢,假也罢,做戏做惯了,乍一瞧,都是一脸真诚,哭的心酸的很,满满的兄弟情谊。
“末将失职,没保护好大将军!”陈苍身子一歪,昂首发出一声悲凉的忏悔,双手撑着地,俯身悲泣。
十年前在平城,元泰是三军主将,主管全局,指挥兵马。战场上真打起来,一般都是斗阵法,或是先是手下人去拼,不必主将亲自一对一与敌人单打独斗,按说没什么大危险。再者,他身边有护卫营士兵,都是当人肉盾牌的主儿。
这么些人护着,居然把主将给保没命,副将还活着,怎能不觉得惭愧?
按当时的规矩,如果主将在战场上丧命,作为惩罚,上级将把随身负责护卫的人全部杀死。这也是陈苍十年来隐姓埋名,不敢回朝的主要原因。他不是怕死,怕的是自己无声无息死掉,再也无法帮主将伸冤。
“这是敌人狡诈,暗放冷箭,非卿之过!”魏王亲自起来,将陈苍扶起。顺便安慰他两句。人都死十年了,此时再追究副将护卫不当之责,实在不通情理。更何况好不容易历尽艰难回来,朝廷又是用人之际,没必要把水搅浑,多一个勇将总比少一个好。
想起那个横死在洛阳道上,至今还没头的车骑王大将军,更需懂得怜惜眼前人。好也罢,歹也罢,是个有头有热度,能跑能跳会喘气的将军。
出得宫门,天色已晚。走在阴冷的大街上,马铃响动,挂着风声。两旁的树木很识趣,纷纷在暗影中退却。与陈苍对坐车上,看着他安然无事,宁贽心中略松快些。还好,看在昔日功劳份上,魏王并没有对陈苍表现出太大的不满。
刚见面,亦没有封他什么官职。这怨不得旁人,是他自己抛弃了大魏军队,十几年来一直躲着,不肯露面。魏王今日在凌云阁上,没追究护卫失职和当逃兵的罪过,已是格外开恩。
外面寒风呼啸,吸得人满肚子凉气。一路上豹雏都在嚷嚷着了凉,捂着肚子不停地哎哟。
骠骑将军府内,小书房中,炉火正红,上好的木炭爆着火星,小小的紫砂茶壶喷出润湿的白气,恰如和暖的春日。
浣葛山庄的庄主阴识,在厅里闲坐。他穿着黑布紧身衣,系着巴掌宽的腰带,穿着软底鞋子,全身上下打扮的紧称利落。明明是夜来侠客暗探的扮相,偏要装出一副浪荡名士相,一手执黑子,一手扶着几案,两眼发光,盯紧棋盘,与霍都较量。
他的穿着打扮与所做的事,极不相称,看上去滑稽的很。局方而静,棋圆而动,黑白子布满棋盘,正是风起云涌,攻城掠地之时,想来人已在这里等了很久。
这几天,霍老爷子画像的工作完成的差不多,正是闲来无事,想找人解闷的时候。他有些老寒腿,怕冷,刚入冬就开始爱惜自己。搭条毛皮小褥子,端着巴掌大的紫砂小茶壶,时不时滋溜喝上一口,说不尽的悠闲自在。
鸣玉穿着孔雀蓝色的家常衣服,深衣素裙,衣带轻垂,静静地长跪在另一个几案旁。手里拿着个剪刀,面前几案上,杂乱堆积着许多半透明的驴皮和各色颜料碟子,想是要铰几个皮影人物,涂上颜色。她生性好动,闲不住的,从不爱看那些黑白布局,觉得那是不爱动的人做的事。
听到脚步声,小玉抬起头看了一眼,起身欣喜地打个招呼,又跪在垫子上做自己的事。阴识和霍都两人仍忙着赶围棋做耍,连注目礼都不顾不上行,压根不答理他。陈苍立一旁观棋,想着旁观者清,忍不住出言指点,惹得那两个下棋的很不高兴。
宁贽不爱在人前摆架子,更何况他面像长得极柔美,不戴面具时,就是个普通白面书生,原就压不住众,没人怕。在家里,大家见他,有打个招呼的,也有抬头看一眼,该做什么还接着做的。与他说话也可,不理,也不愠怒。时间久了,大家看惯,没人搭理是很自然的事。
“小玉又长本事了,越发连做皮影人儿都会了!”一声赞叹。轻捷地走到小玉身旁,笑着看她做弄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见伶俐活泼的小玉,再多的不开心也不算个事儿。
“宁哥哥,你又来取笑我,不过是个小玩艺。天冷,做给大家解闷,霍爷爷前些时候教我的。
等改日做好,用灯在后面照着,把人影儿打到张开的白布幕上,两手牵着线,做出的小人胳膊腿儿都能动,再说唱几句,才算真正成功了。”说罢娇羞地低下头,耳垂上一颗米粒大的珍珠迸射出润白的光华,映得脸色极为晶莹水嫩。缓缓又说道,“可惜没人给配乐。”
“不算什么,到时我拉胡琴给小玉配乐可好?”乐呵呵地应下,只要小玉不再用那些毒药害人,这些开心惬意的事随她去做。
阴识输了,那两个下棋的半仙儿总算感觉到少主的存在,笑着推乱棋子,照例抱怨着手气是如何不好,对方是如何的无赖悔棋,旁边看棋的是多少没眼色。随后,开始向宁贽一长一短地汇报着中山盟里的事务。
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买地,做生意,赚了多少钱之类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着少主那张拉的越来越长的脸,阴识有些不安,猜度或许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毕竟是盟中少主,一方太守,再怎么好脾气,好容貌,那么大个英雄,说不怕是假的,阴识开始有些忐忑不安,连手脚都觉得有些发冷。
“你连夜过来,还穿着夜行衣,想是有所行动吧?重点不在这些阿堵物上。”宁贽不是不爱钱,称钱为“阿堵物”,是当时富家子弟的口头语。
只因一向有左将军——洛阳大富豪缪冲撑腰,有这个愿挨宰的冤大头做后勤供应商,自不屑于为店铺田产经营上操心,更不会夜半仍在持筹算计,为几个小钱浪费时间。听着听着,显出有些不耐烦,屈指敲敲桌子,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