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夏天，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蓬莱一中高级中学三级一班。念高中的三年里，命运多舛，时令乍寒乍暖，弄得我晕头转向，不知何去何从。蓬莱一中建在县城西边的紫荆山上，正北面对着蓬莱阁和古军港水城，东面是千年登州古市。当时县城比较完整，城墙、城门、城楼还有街道牌坊；石磨街、石砌房保存得完好无损；古街小巷和关帝庙、画河画桥相通互联；登州府衙与戚继光故居隔街遥望相对。蓬莱古城旧貌容颜有模有样，庄重大气，给我留下深刻记忆。
1958年秋天，天公作美人间，胶东大地风调雨顺，丰收在望。满山坡的丰硕果实无人收割，让我们学生放假去收获。农村的人都到外地去挖煤炼铁，支炉大炼钢铁去了。人们挨家逐户拆铜环砸铁锁，收铜盆，拿铁锅，毁掉后放在小土炉里炼成疙瘩。人间灾祸一波接一波：插红旗，******，进公社，吹高产，吃食堂，炼钢铁，超英美。饥荒降临，大约有3年的时间，农村人们生活在灾荒饥寒里。我当时也小腿浮肿，体力、脑力不如从前。乡村许多老弱病残在不经意间离开人世。每次星期天回家，看到乡亲们有气无力，生活在饥荒里，吃糠咽菜，无精打采，我心里既愤怒又无助。
1958年底，突然一个喜讯让我有了生机，学校高中男生要体检当兵。经过政审及体检多次严格审查，我被选中到海军服役。我们班有多半男生被挑中去海军、空军、陆军服役。大家都欢喜得直蹦高，盼望离开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整天干活的高中生活。
我们被送到烟台山集训，后又到烟台炮校学习，再准备被送到青岛潜艇部队服役。我记得在烟台过了个元旦和春节，海军生活让我永不忘，生活标准和高中比是天地之别，还发了新军衣新棉被，可谁也没有想到，我们这些苦命读书人，没有弃书从戎的命。来海军服役仅3个月，上级大领导彭德怀下了命令，凡从地方高中学生征用的现役兵员，一律回校念书。我们哭鼻子都没有用，只好又回校继续念高中。后来听说是教育部与国防部交涉，那年抽空了高中男生，影响了国家教育计划。经国防部长彭总批准，让高中生兵员回校。
回校后，念书时间多了，但饥饿更严重。全国性饥荒漫卷全国城乡，学生被迫开荒种瓜种菜，挖野菜，拣烂菜充饥，个个面黄肌瘦浑身浮肿，无力说笑和念书。星期六步行50多里路回家蹭一顿野菜饭，背几个地瓜，第二天回校再挨饿念书。饥肠辘辘，分秒难熬，个中滋味今生难忘。1960年春天是最难熬的时节，每人每天不足5两粮食，无油无肉，连菜叶也没有了。学校有人发明了什么人造小球藻，烧水喝，对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求知识的青年学生来说无济于事，大家每天无精打采，饥火中烧，度日如年。直到春暖花开，我们种的瓜菜陆续成熟后，才有了充饥的果蔬，一天天好了起来。
1961年夏天，我终于离开了蓬莱一中这块伤心地，考取了山东大学中文系。山东大学是国家16所重点综合大学之一，中文和历史的师资实力闻名中外，有名望的教授很多：陆侃如、冯沅君、高亨、牟世金、孙昌熙、萧涤非、袁世硕、高兰、蒋维崧等先生都在第一线授课，为我们讲解不同时期的古典和现代文学经典。他们的研究著作很多，引领着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和走向，可谓德高望重，誉满全国高端文史论坛。例如高亨先生的论著，便得到了******的赞誉：“高文典册，我很爱读。”这些泰斗级的教授，非常有个性，他们不在意衣着，不拘生活小节，一旦走上讲坛，精神矍铄，博古论今，滔滔不绝；经史典故，信手拈来；出口成章，通俗易懂。他们的治学精神和专业态度让我们莘莘学子铭记心头，历久难忘，受益终生。
山大的校长更是名人——成仿吾，他既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又是一位经过万里长征考验的老干部，还在延安担任过陕北公学院的校长。60年代初，我们国家正在遭受自然灾害的折磨，物质匮乏，生活困苦，成仿吾校长经常给全校师生讲延安精神，鼓励大家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实事求是，树立正确人生观，学好知识，报效国家，为民服务。在他的倡导下，山东大学树立起良好的学风和校纪，培养出一批批能攻坚克难、吃苦耐劳的专业人才。
自1961年9月至1966年9月，我念大学的时候，正赶上国家实施全国高等教育六十一条条例，国家开始重视教育，各大院校走上了尊师重教的轨道。我很幸运，大学5年中，我每月有14.5元的奖学金，除去11.5元生活费外，还剩下3元可买书和日用品。自1962年下半年，国家经济开始好转，生活明显得到改善，能吃饱饭，有精力念书了。
我们66届中文系只有一个班，共有53名学生，开设的课程有公共课，包括俄语体育和政治；专业课有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我当时是班级委员会的体育委员，每天领全班同学出早操，组织体育活动。我领头组织班级篮球比赛，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我们便在篮球场上打球一个多小时，所以我们班的篮球水平小有名气。我们当时学的是俄文，从中学到大学全学俄文。我是班里俄文课的课代表。记得教俄文的老师是外语系的一名年轻的女老师，人长得很漂亮，操着南方口音，喃喃细语，每节课总要提问我，逼着我死记硬背，因此我的俄语水平提升很快。毕业时，3000多字的俄文文章我能几分钟翻译成中文；同样数量的中文文章，我也可以口译成俄文读出来。只可惜，毕业后没能用上。我用半生精力学到的流利俄语，几十年没处用，现在忘得所剩无几，到头来，是英语冲击着生活的各处角落，让我成了半文盲。遗憾人生不能从头再来，打心底感到心疼和无奈。
5年大学里3年马列主义和******思想强化教育，奠定了我们那一代学生的思想基础。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以及“矛盾论”和“一分为二”等哲学理论，为我们打牢了人生观和价值体系，有了观察分析事物的观点立场和方法，可以说我们是在******思想熏陶和教育中成长的一代人。
回首那5年，也是国家高等教育发展较好的时期。学校的学术风气很浓，除正常专业课外，每周都有名教授开设公共讲座。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让我们学子开阔视野，参与讨论，收获颇丰。我们学校创办的《文史哲》学术刊物，在全国举足轻重，影响很大。那些文史研究人员的选题角度精准，观点前锋鲜明，论述缜密扎实，方法逻辑科学理性，态度平和说理有据，让我们学到了真知识，看到了学者的治学风范，陶冶了性情，励志了精神，专业志向更加坚定。记得我们班每学期专业考试，我都在前几名，学习成绩一直比较优秀。那时的成绩是5分制，3分及格，4分良好，5分优秀。有一个学年我的考查课和考试课全部达到5分优秀，53名学生中只有2个人达到这个高标准，我和杨金元2人获此殊荣，得之不易，也很自豪。我常想，农民的孩子能上大学是很幸运的事，要有感恩的意识和奋斗的动力，所以我在学校从不浪费时间，不谈恋爱，不逛大街，课外时间花费在图书馆和操场上。偶尔上街也是跑旧书店找有用的书。为了买一本民国时出版的《康熙字典》，我把姐姐送我的小提琴和一双皮鞋卖掉，买了书还订了《人民文学》刊物。走在济南街上，中午路过回民饭馆时，闻到了素馅油煎包的香味，垂涎欲滴也舍不得买几个吃，只好强忍着饿感，回校等晚饭再吃。
1964年是我大学三年级基础课念完，侧重专业爱好选择主攻专业方向的开局之年，我选择文学评论和现代文学，但也不偏废古代汉语和历代经典文学。山东大学图书馆藏书几千万册，经典镇馆之宝甚多，线装古籍更是宝中宝，绝世孤本、私家善本，以及大量珍稀手抄本和精美罕见的绣像本、石印本古书都有，特别是因历史原因而难以见到的禁毁书，如《金瓶梅》，都不是轻易可借阅的。我们都以学术研究为由，在图书馆指定阅览室看书阅读。学校有大图书馆，各系还有各种中小型图书馆和阅览室，全国新出版的图书和各种报纸杂志，既多又齐全，是我常去爱去的地方。星期天和课外业余时间，我都到这些场所浏览和阅读，思考写论文的主题和谋篇布局的结构框架。在当时全国学术思潮活跃的氛围中，我动笔写了篇论文，题目是《工农兵文学评论的风格与特色》，洋洋洒洒写了8000多字，详细论述了工农兵的文学评论特色、意义和影响。为写好这篇文章，我花费了大半年的业余时间，阅读了好多相关刊物和文章，总结出群众评论鲜明、简洁、犀利而又隽永的时代特色风范。论文送给了孙昌熙教授，他是中文系文艺理论权威，请他阅审提指导意见。等了半个多月没有音讯，我怀着惴惴不安的谦恭心情，晚上到他公寓求教。他接待了我，也肯定了我敢于动笔写评论文章，思想观点和文笔都不错，只是对工农群众的评论选题不太感兴趣，有点不屑一顾，放不下理论权威的架势，意思是让我改弦更张，另选课题。我拿回文稿，又修改了几遍，再请一位年轻老师指导，他看后支持我投稿，我便到《文史哲》编辑部说明来意，把文稿交给了他们。这个刊物的编辑部就在山大新校文史楼，离我们教室不远，编辑办公室不大也不显眼，门外挂了一块方形木牌，写有“文史哲编辑部”的字样。
1964年秋季，全国上下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各省市都组织工作队，进驻农村，扎根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开展起轰轰烈烈的清查群众运动。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下，学校停课，学术风气戛然刹车，刊物停刊，我投的文稿也随之不了了之。我们班分了几个小队，跟随山东工作组进驻曲阜县，********谭启龙是总指挥，我分在曲阜县城西关大队，西关是个多民族村。
我是第一次到曲阜，这里是儒家思想的发祥地，孔子和孟子这两位圣人的诞生地就在此。孔庙，是我国古代封建王朝祭祀春秋时期大思想家、教育家孔子的庙宇，位于曲阜城的中央。这是一组具有东方建筑色彩、规模宏大、气势雄伟的古代建筑群；它与北京故宫、河北省承德市避暑山庄并称三大古建筑群。其建筑仿皇宫之制，共分九进庭院，贯穿在一条南北中轴线上，其左右基本上做对称式的排列。整个建筑群包括三殿、一阁、一坛、三祠、两庑、两堂、两斋，共464间，另有54座门坊，2000多块碑碣，占地约320.5亩，南北长达一公里多。庙的四周以高墙，配以门坊、角楼。黄瓦红垣，雕梁画栋，碑碣如林，古木参天。2000多年来，人们竞相寻踪凭吊，徙倚徘徊，留恋不舍。走过奎文阁，孔庙的第六进庭院，院落狭长，矗立着13座碑亭，南八北五，两行排列，斗拱飞翘，檐牙高啄，黄瓦流金，鳞次栉比。十三碑亭是专为保存封建皇帝御制石碑而建。亭内有碑53幢，是唐、宋、金、元、明、清、民国期间所立。各亭内多以似龟非龟的动物驮碑，名曰：赑屃。它是神话中龙的儿子。传说龙生九子，各有所能，赑屃擅长负重，故用以驮碑。此院的东南、西南部，各有一片丛林似的碑碣。北墙朱栏内还镶着大量刻石，均不外历代帝王大臣们修庙、谒庙、祭庙之类的内容。真草隶篆，座座不同，风格笔法，各有千秋，可谓集历代书法流派之大成。孔府、孔庙、孔林都在县城附近。我驻地西关民族大队，离孔府和孔庙不到二里路，因工作需要，取文件送报告或开会，都要经过孔庙进孔府到县城，圣祖圣庙儒家文脉熏陶着我，震撼着我，让我一介文弱书生有机会拜见圣庙，目睹圣族起居地和孔林壮观陵园，特别是历代皇帝为圣人建造的龟驮石碑，宏伟地耸立在大衍圣公庙前，一座又一座，前后好几排，蔚为壮观，气势非凡。风雨中，我曾漫步徘徊在碑亭庙院中，时而穿过郁郁苍苍的松柏林，时而绕看着一方方厚重的龟驮碑御文。华夏文明的薪火，点燃了我心中的热血，纠结在心里的郁闷，豁然开朗了起来，觉得自己和时人渺小可笑。究竟为何，我们对圣人和儒家传统失去了敬畏？为何蠢梦不醒，半年多来还在折腾？我们有何资格在圣人家乡运动群众？此后，我再也没有兴趣参加运动，旁观逍遥，直到结束运动返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