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俩在一起又看了一天的书，下午他外出参加一个聚会，我也早早离开了那栋书屋。
对异性的仰慕，这是人的天性，不知道这种天性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否合适，我难以控制这种天性的流露，我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他。
自那天分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他好像从这个几十亿人口的地球上蒸发了，一点影子也没有，无论书店，图书馆，还有那栋书屋，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我怅然若失，身边好像失去了什么，我的心开始变得焦躁，生活也恢复了单调，像一滩死水。
我照常星期天去他朋友的书屋读书，但再也不会聚精会神，常常心猿意马，不时地竖起耳朵听大门动静，楼梯上会不会出现脚步声，早知这样，我会留下他的手机号码，昨天我编了个理由去他单位找他，门卫师傅说他出差了。
春节前放了年假，再也没有理由留守在那栋书屋。我承受着守株待兔的煎熬。
卜家伟执意用摩托车送我回家，他对我越来越关心，好像我的年龄越来越小需要照顾。
时光流逝，光阴似箭，为生活恐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又回到熟悉的村庄，又踏上村里的黑土地，一种亲切感。
喜鹊筑巢的大杨树一人搂不过来了，想想小时候爬上这棵大树是那样的勇敢，现在是不敢爬了。
卜家伟送我回来后，他没有接着返回。他含着笑跟在我身后，漫步在庭院外的树林里，欣赏寒冬腊月梅花盛开，自天星去世后，他从来没有开心地大笑过，今天似乎很开心，也许是梅花在丛中笑，让他想起毛泽东的诗句，他很崇拜毛泽东。
“粒儿，你又长高了，你头发都搭到我的眼睛了。我刚认识你时才这么高。”他比画着腰际说。
“我还以为我从来就这么高。”我倚在一棵粗壮的玉兰花树上说。
望望喜鹊窝，又望望南岭，南岭的羊肠小道清晰可见，那上面不知道落过我全家多少晨跑的脚步。
我一个人还好，自食其力，而爱丽领着三个孩子怎么过？真为爱丽犯愁。
回家后去拜访爱丽大婶，才知道爱丽生下第三个女孩后就被她的丈夫撵回娘家，不是嫌爱丽人老珠黄，风韵不再，而是爱丽接二连三也没生出个儿子，重男轻女的杀猪丈夫把爱丽踢出门外。爱丽还没有出月子就回了娘家。爱丽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身边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一位年迈的老娘，我放下二十元钱，走出门外还听见三个孩子的哭声，爱丽大婶的叹息声，夹杂着爱丽失去理智地呵斥声，这些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粒儿，有件事在我的心里已经藏了很久，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合适，我考虑了很久。”卜家伟满怀激动地说，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大事要宣布，脸都红了，每当有事情他都会这样。
他拿起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大手里抚摸着，我的手在他的手里感到很温暖很舒服。
是不是他又要去西藏？他不是说他妈妈不同意他去援藏吗？是不是他已经说动了他的妈妈，过了春节就要走？我忽然对他依恋起来，顷刻间生出一种亲情，亲人离别难分难舍的情感。
“家伟哥？”
“自天星离去后我的心就封闭了，想不到关闭的大门又重新开启，我真应该感谢你，粒儿，你又给了我生活的希望。”
我觉得他偏离了主题，离别前说些亲热话无可厚非，毕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辈子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上一面，我的鼻子不由一酸，就要失去一位亲人似的伤痛。
“粒儿。”他攥紧我的双手，脸色绯红，“粒儿，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
我急忙从他手中抽回双手。
“不，家伟哥，”我果断地说，真意想不到他能有这样的意思，“你爱的是我姐，对我你不过是给予的一种同情与怜悯。”
我知道同情与怜悯的背后，一定是一种看不起，我从小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感觉。
他低下头看脚尖，不知道他会不会预想到我会拒绝。我和他在一起没有异性相吸的感觉，没有激情与冲动，只是兄长父辈那种情感。我想起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才会让我心跳，和他在一起才有着一种炽热的感觉。
“粒儿，你不必马上回答我，你还小，我知道让你很为难。我是让你知道，你以后不会再孤单，我爱你，这种爱已经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我想我俩生活在一起一定很合适，你也应该有个家了，不能再为生活漂泊，我有责任照顾你……”
“家伟哥，你是爱天星的影子，你不能为影子里的爱情蒙蔽双眼，爱情不是哪种感情能代替的，你不要欺骗你自己了，在这个古老的小村里，再也找不到你的爱情了，像我再也找不回亲情一样，在我们心灵深处都留下一个阴影，这个阴影刻骨铭心，但愿时间会冲淡这些不愉快。”
他望着远处，眉宇间流露出伤痛，他在想天星，他没有走出感情的旋涡。
“粒儿，过了年后我再来看你，我先回去了。”他笑着与我招招手，很快走出树林消失了。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很长时间没有收回视线，一直到眼前变成模糊状态，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我怎么不婉转回绝呢？果断的口气一定伤了他的心，我应该感谢才是，我是不是不近人情？
多亏他马上离去，要不多尴尬。这些年他一直照顾我，我虽然没有直接接过他的钱，我接受他的东西，东西是用钱买的，我俩之间建立的这种感情是用金钱买不到的。
不论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他，惟独婚姻这件事不可勉强。和他过没有爱情的日子？那么漫长的岁月，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伤了他的心是一时的，答应他会伤他一辈子。
这个年假，卜家伟没有来，一定是我伤透了他的心。
我没有离开村子，从早到晚感受着爱丽和她的三个女儿的苦难，爱丽把头发束在脑后，发稍还留下烫过的痕迹，还能看到昨日的风采，她才比我大两岁，身边就有三个孩子了，我不敢说这就是财富。
“粒儿，你千万不要依靠谁过日子，千万别指望哪个人，要靠自己的双手。”爱丽凄楚地对我说，她放下怀中熟睡的小女儿，望着床下正在玩耍的两个大点的孩子，一脸愁容。
“你为什么不向他要孩子的生活费？他又不是没有钱，他这么一推了之，像扔出一窝狗仔，也太绝情了！”我愤愤不平，爱丽家连过年包饺子的肉都买不起。
“我们又没有结婚证，他说不受法律保护。”
“扯淡！”我不免也骂娘，“你问问他这群孩子是谁的狗杂种？你把这三个孩子扔到他家大门口，看看她们受不受法律保护？”
“粒儿，你不知道，他对我就是对待要宰杀的猪，我身上被他糟蹋得没有一个好地方。”
我掀开爱丽的上衣，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是亲眼目睹，我根本不相信当今还有这么残忍的家庭暴力，我目不忍睹这块块伤痕，扭过头去。
“告他去，我不相信这件事没有部门不管，太不像话了，谁给他的权力让他横行霸道？我给你写诉状，你不要怕！”我义愤填膺。
爱丽绝望地摇摇头，幽幽地说：“告赢了又怎样？他的脾性我不是不知道，屠夫的心你能把他怎么样？一开始注定就是悲剧，他想要儿子，要个能与他一样拿起屠刀的儿子，我一连三个女孩，没有随他心愿，不能给他家续香火。唉，算了吧，认命吧，我有你的志气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不甘心让他逍遥自在，你拉扯三个孩子受苦受累，要是他是人就不得不管。”
“受苦受累不怕，我最怕他拿屠刀的双手，”爱丽的泪水簌簌而下，哽咽地说，“我庆幸终于逃出魔掌，我再也不想到他身边了……”说着说着她放声大哭了起来。在玩耍的两个孩子惊恐地爬到床上，抱住妈妈的腿，一同哇哇大哭。床上熟睡的孩子仍然睡着，一无所知。
我从抽屉拿出全部积蓄——50元钱塞到爱丽手里，爱丽说什么也不接。
“粒儿，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钱会伤天理的。”
“把老娘和孩子饿死就不伤天理了？”我假装生气地说，我这个人最不能容忍别人比我差，“我临时用不着，你有了再还我。”
“过后我有了钱就还你，你心眼真好。”她接过钱凄楚地说，满脸带着感激。
“孩子大了就好了，一开春，你在院子里养些蛋鸡，买上几只兔子，再承包几亩土地，我不信站在土地上能饿死人。”我说。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曾经认为我是幸福的女人，我曾经认为我比你过得好，现在我明白一个道理，生活要靠自己才能活得塌实。”
爸爸不会是因为妈妈生了两个女孩把她赶出家门的吧？妈妈不得不抛弃女儿含恨离去，爸爸不得不养大身边的两个孩子，过着拮据的生活，人们往往同情眼前的弱者。不会的，爸爸爱我们，爸爸拿着我和姐比他自己重要，我怎能把爸爸同那个狠毒的屠夫相比。
“粒儿，卜老师对你不错，他有知识，又稳重，俺娘说你的命好，你是国家工人，你有固定的工作，你们两人真是门当户对。”
“别瞎说，卜老师会娶一位和他一样有知识的媳妇。”我下床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反过来，“我虽然中专毕业，但我学的专业对于我的工作没有用处，我们厂是生产暖气片的。”
“不管你怎么说，在我心里你是文化人，你一定能找个好人家。”
一定能找个好人家？怎样才算好人家？我又想韩冬，他懂得我的心，卜家伟永远不懂。
我不明白卜母为什么对我那么敌视，年前我去看望卜老师，那位著名的外科大夫视我如传染病患，躲在卧室里不见，不是碍于卜老师的面子，我会摔门而去。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难道就因为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我现在生活自理，没有拖累任何人。真庆幸她不是我的妈妈。
让别人家鬼哭狼嚎兔子蹦去吧，我有同情心，而力不从心，我带着爱丽一家人的叹息声离开村庄，又返回了厂子。
卜家伟抛给我的那个大难题我还以为了结了呢，谁知他还要结果。每当和他在一起，我就会走进回忆，我就会对过去有着痛定思痛的悲哀。
冬末，寒冷似乎还留恋这个冬天。
晚上，已经很晚，得十点开外，在卜老师面前我不好意思看手腕上的表。今晚，我们要做一个长谈。
“粒儿，还有谁比我了解你？”卜老师满怀激情地说。
就因为你了解我，我才不能与你生活在一起，在你眼里我会没有自尊，你看到了我的疲惫，你看到了我的落魄，抚今追昔，恍如一梦，我不能生活在过去的梦里。
“家伟哥，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大哥看待，我把你当成我家的亲人，我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我爱你，家伟哥，就像爱一位好哥哥，一位长辈，但这不是异性间的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这件事上不能拖泥带水，含含糊糊，我要给他一个果断的回答。
“不，粒儿，我俩明明相爱，村里人都这么说，这件事情是早晚的事，事到如今，我还以为水到渠成了呢，难道你是因为我妈不同意才拒绝的吗？你给我织围巾，织手套是什么意思？”
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为他做些小事是为了感恩报答，想不到我闲暇时候织了一些小玩意送给他，会惹来一些烦恼。
“嗨，家伟哥，你误会了，我一直把你当兄长看待啊，你现在是我的好大哥，以后还是我的好大哥，我不能骗你，也不能骗自己，在爱情上不能搀杂半点水分。我在你面前，我不能完全是我自己，我看到你，我会想起天星、爸爸，我会想更多的悲伤，我想，我俩做朋友最合适。”我拿起他的一只手，握在我的手里，由衷地说，“谢谢你看得起我。”
“我是真爱啊，粒儿……”卜家伟喃喃地喊着，一下子把我拉到他面前，紧紧拥抱我，把头压低，嘴唇在寻找什么。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似乎不冷静，喘着粗气，深情地望着我，目光像昏暗的灯光一样浑厚。
我心中百感交集，好像站在陌生的地方，楼房，街灯好像在遥远的梦中见过，一种走路倒向的感觉，爸爸病入膏肓，我和天星姐姐跪在爸爸床前，外面下着雨，雨点凄凄打在玻璃上，雨水泪水融合在一起，姐姐又被车撞倒，她躺在太平间里，谁拉我的衣角不让我哭？爸爸在哪里，哪里才有家呀，让我躺在爸爸姐姐中间吧，他俩最疼爱我。
一声清脆的汽笛声让我回到现实，时隔几年，我也成熟了，卜家伟还是原来的卜家伟，那一场浩劫像噩梦一样，好像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终于熬过来了，我不愿再重温旧梦，我不愿再看昨日一眼。
“对不起，卜大哥，我不能。”我内疚地说。
他的手相互搓着，我知道他很伤感，他一定又想起天星。
“很晚了，你回宿舍吧。”他淡淡地说，又伸出一只胳膊向我打了个手势，“外面冷，冬日雾浓霜重，早早回屋歇着吧。”说完怅然离去。
又一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又一个失眠的夜，我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哪里不合你意呢？
可是他对失去的感情念念不忘，像个怀旧的小老头，他为什么不向前看呢？我渴望爱情，我渴望的是那种家庭温馨的爱情，他妈妈视我如敌人，想起她那种鄙夷的眼光就令我心凉。
我坚定了信念，拿定了主意，在第二天晚上，我主动约了卜家伟在一家小饭店里，向他阐明了我的立场。我知道这件事不快刀斩乱麻，以后会有许多藕断丝连的麻烦。他脸上没有失意，爽快地拍拍我的肩，很不为然。
“谢谢，粒儿，听了你这阵热情洋溢的演讲，豁然开朗，我确实不适合你，请你原谅我妈对你的态度，她不了解你，她把所有农村人视为无知无教养的人，她很偏见，她也是对我好，可怜天下父母心，普天下儿女都知道父母对儿女是无私的，而对别人是自私的。”
“家伟哥，你在我心里永远改变不了一个大哥哥的角色，我很信赖你，对你我有着一种家乡的亲切，娘家哥哥的那种亲切，请原谅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等我嫁不出去的时候，你帮我写征婚广告。”
“你呀，我又看到刚认识你时的顽皮的影子，年前你应考出纳员时的拼劲就让我念念不忘，对你我已经很放心了。”
“家伟哥哥，你不知道，我没有多大知识，我这样的人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不主动争取，机会就会从身边溜走，所以，对面前的每一个机遇我都不会放过，只要参与就有成功的希望，我明明知道有那么多条件比我好的竞争这个职位。”
“你争取到了。”
“我的考试成绩不是很好，勉强考进去。”
我还以为这次见面多多少少会有些别扭，结果我俩都很愉快，像一对好朋友一样坦然，把事情挑明了，肚子不再装着心事，心里轻松了许多，卜家伟把我送到宿舍走了，走时还告诉我明天有雨，出门要我不要忘记捎着雨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