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子和文子都被惊醒,翠莲扯过自己的被子吹灯睡觉。珍子一丝不挂地蹲在地上,耷拉着乱蓬蓬的脑袋。小武子看着蹲在地上的珍子,钻到翠莲的被子中悄悄地问翠莲,嫂子,那个没穿衣裳的人是不是坏人?翠莲说,那个人是你珍子大哥。小武子又问,珍子大哥为什么来到嫂子的房里?翠莲听了这话,想笑,可感觉到心头一酸。忙对小武子说,好妹妹,我们睡吧,明天文子哥哥还要早早去学堂呢。灯灭了,一股好闻的煤油味在黑暗的房间里扩散着。珠子站在门口喊,大哥,大大让你穿了衣裳到南屋里说话。珍子站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对珠子说,老二,你先到前院把大哥的衣裳和鞋子拿来。珠子很快拿来衣裳,珍子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了,开门出去后轻轻地把门关上。听到翠莲在翻身,文子问翠莲,嫂子,是不是大哥和扁嘴女人在一起睡让大爷逮着了?翠莲说,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什么,还不快睡,小心明天迟到了让你们先生打你手板子。文子说,二婶娘和外面的人说珍子大哥不和你睡,偏爱和扁嘴女人睡,嫂子,大哥不和你睡我来和你睡,我都十二岁了。翠莲说,下流的东西,越发说出好听的来了,你要总是这样胡说八道,明天去和你珠子哥哥一起睡吧,我是不敢要你了。文子很委屈地说,我就是稀罕你吗,你也犯不着生气。
亭铛没有对扁嘴女人采取任何手段,他并不是不恨那个女人,而是怕伤了扁嘴的心。扁嘴跟了自己九年了,早出晚归地劳作,俩人总在一处,有了深厚的感情,就连使唤久了的老马都会日久生情,何况是个心有肺的活人。亭铛记得有一年在地里干活,突然下起了冰雹,回家是来不及了,又无处避雨,扁嘴脱了上衣蒙在亭铛的头上,自己让蚕豆大的冰雹砸得遍身黑青。当天夜里扁嘴就感冒了,昏迷了两三天水米没沾牙,从那个时候起,亭铛一下看出扁嘴对自己的忠实了。他回来和珍子娘说,这辈子扁嘴是顾家的功臣,一定要厚待扁嘴。今天,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亭铛觉得亏对于扁嘴了。
珠子带着珍子进来,亭铛对一只眼和珠子说,你们先去睡吧。一只眼到二美莲屋里睡去了,珠子回自己屋睡了。亭铛看着珍子说,你也坐下吧。珍子坐到亭铛的对面,父子俩相对无言,一直坐到天亮。亭铛还是先开口了,低沉地说,宁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你做的事能对得起你扁嘴大哥吗?在你十来岁的时候他就来伺候上你了,你真没良心。珍子说,大大,我对不起扁嘴。亭铛说,你不光对不起扁嘴,你能对得起翠莲吗?我就奇怪了,翠莲哪一点比不上扁嘴女人?珍子说,翠莲比扁嘴女人好,可是自从我娘死后,我就莫名其妙地恨她,我不想沾她,我也奉劝过我自己好好对待她,可是做不到,我也恨我自己。亭铛说,她没有扁嘴女人会风骚,可金刚钻好是别人的,你今后面对的还是翠莲。珍子说,我和翠莲睡在一起就像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而且她对我总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度。父子俩又不说话了,各自卷了一支旱烟抽着。一支烟很快抽完了,他们同时掐灭了烟火。亭铛又问,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珍子回答,暂时不想在家住了,我想在治保队住一段时间。亭铛说,也好,也好,等翠莲消了气,你再回来。珍子说,大大,我求你别让扁嘴女人离开顾家,我不见她就行了,她是个命苦的女人。亭铛说,你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还惦记着她?她是个粉头,专会勾引男人,你算被她迷窍了。珍子说,她都和我说了,她确实是唱过戏,可不见得唱戏的女人都不好,我就这样走了,对她连个交代都没有,我对不起她。亭铛说,你对不起她还是对不起翠莲?如果这事让翠莲娘家的人知道了,非剥了你的皮,李油坊家出了名的乌涂人家。珍子又不作声了。
第二天,珍子早早走了。他走到前院,路过扁嘴家的门口,他没有敢抬头一眼就匆匆而过了。他的心在那一刻已经碎了,这次失败的婚外情令他用毕生的精力去思念着那个让他怎么爱都爱不够的女人。等他一年以后回到顾家院子的时候,扁嘴和他女人曾经住过的房子已经做了狗窝,珠子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两条凶猛的大狼狗养在那间小屋里。珍子恨自己没有勇气在离开大院的时候和她道个别,就这样永远地分开了。若干年后,珍子亲自骑马来到坝下那个叫杏干沟的村子找到了扁嘴,扁嘴和一个老年寡妇姘居在一起。当珍子问到他曾经在顾家的那个年轻老婆时,扁嘴很漠然地笑着说,你还记得她呀?那个烂货和我回了家不到一年就和一个吹鼓手的瞎子跑了。珍子问他,跑哪里了?扁嘴说,我也不清楚,听说让瞎子卖到大同煤窑上了。
珍子走后,亭铛把翠莲叫到跟前,对翠莲说,珍子先去治治保队住一些日子,避避风口,走的时候也没有和你说,你没意见吧?翠莲木然而冷毅地撇了撇嘴说,没意见,最好他一辈子别回来。亭铛说,这叫什么话?别人家的夫妻越过越有恩情,你们却过得有了仇了,他以后回来了,你也别总是爱理不理的。翠莲一言不发,脸色如撒了白面一样雪白,连一丝红血丝儿也显不出来。亭铛想这种白脸女人最难斗。珠子带了扁嘴进来,亭铛和珠子说,今天你和二飞子下地干活去,让你扁嘴大哥留下。珠子走了,亭铛问扁嘴,你女人和我们珍子交往有多长时间了?扁嘴说,不太清楚,大概有两个多月了。亭铛说,你还算男人吗?就连三寸丁武大郎都忍受不了的事,你也能忍下去吗?扁嘴蹲在地上,低声说,除了忍受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女人是不能管,一管她就要寻死上吊的闹腾,我花了那么多的钱财娶上她万一真的死了,那不就人才两空了。亭铛说,那种女人死了也不值什么,倒是清静了。扁嘴说,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总归是个女人,三东家不是打了他女人,他女人就死了吗?那可是有钱有势常家的闺女,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她不就被三当家两个嘴巴就糟践了性命了吗?三当家现在整天喝酒抽大烟,连个家也没了。亭铛说,你只管住你自己就行了,何苦来着又提人家老三?今天珍子已经被我赶出家门了,你也要管住你女人,我们保证他们不再见面就好了。扁嘴说,这事也不能硬怨我老婆,你们是东家,我们是伺候你们的下人,你们要是想干些什么,我们哪里能拦挡得住?亭铛说,我确保我顾家的人从今以后再不答理你的女人。扁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葵花籽来,闷闷地嗑着。亭铛问翠莲,你看扁嘴女人今后还能不能再在我们家做饭?翠莲说,我和姨的身上越来越不灵便了,不用她还真不行,就让她继续来做吧。亭铛对翠莲说,我这辈子惟一值得夸口的就是娶了你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今年你好好管一年家,到了年底过明年就是花大钱的时候了,兄弟们一个个都大了,成家立业都得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