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子带着水泉镇的百姓整整在平定堡修了半年的路,他把平定堡的环城沟挖了十几丈深,还引进了水,又把堡子里大街小巷的路面铺得平平整整,然后带着他的子民们回了水泉镇。珍子回到镇子里来不及喘气,急匆匆地回到顾家的黄土大院。当他风尘仆仆地推开二飞子的家门,迎接他的是满屋的尘土和恶臭的气味。二飞子女人躺在炕上,单薄得像纸人一般,伸在被子外面的手又黑又干,好像鸡爪子一样抽搐着,两只亮白的眼睛在肮脏的眼皮下不住地蠕动着。珍子脱下大衣盖在她的身上问,你怎么了,得了什么重病了?二飞子女人用手勾住珍子的脖子说,你回来了,我差一点见不到你了,我是被珠子打残废的,可能腰椎骨打断了,三四个月了,一直在炕上躺着吃喝拉撒。珍子看到二飞子女人牙齿上沾着蜡黄的牙垢后,不由地恶心了一阵,可他还是搂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安慰了一番。他帮着二飞子女人把满是屎尿的内裤换了,给她梳了头。最后,陪着她坐着说,也怪你素日太傲气了,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下场。二飞子女人说,不是我太傲气了,是我太无奈了,在这个世上能靠得住的人只有你了,所以我要不顾一切地把你从李翠莲的手里抢过来。珍子说,你实在有些自不量力,你斗不过翠莲,顾家是她一手操办起来的,就连木器铺子和裁缝铺子都由她掌握着,她要走了,顾家损失大了,所以顾家所有的人都想灭了你。二飞子女人说,我只用你一个人就能击败她,可在关键的时候,你放弃了。珍子说,现在什么也别说了,你好好养病,翠莲有没有请郎中来给你医治?二飞子女人说,石天每隔三五日来一次,只是仍然没有好转。珍子给她在小灶里烧了一把柴火,炕稍微有些热气了。
珍子回到正房。翠莲和亭锝正坐在一起,合计着山上的旱地。到现在已经是芒种季节了,仍然没有佃农来租地,翠莲也感到惆怅万分。亭锝说,要不等到白露时节雇几个短工撒了荞麦吧,看今年的气候,一滴雨也不下,明摆着又是一个灾年。翠莲说,撒了荞麦也好,能收多少算多少。珍子进来,俩人也不理他,只顾说着他们的话。其实在珍子刚进二飞子家的时候小武子已经禀报了翠莲。
珍子问翠莲,前院的二飞子女人有人照顾没有?翠莲说,我让陈梅儿和珠子女人时常过去照顾她,他们都着在前院,离的近,照顾起来方便。珍子说,你抽空过去看看,她本人和家里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什么不过去帮她拾掇拾掇?翠莲不冷不热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每天过去伺候她?我告诉你,我没那个工夫,她有今天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珍子还想说些什么,亭锝冲他摆了摆手说,你要心疼她你去拾掇好了,少来指使别人,如果今后你想回来我们也不撵你,你不回来,我们也不去请你,你少吹胡子瞪眼地抖你镇长的威风,我们不怕。珍子说,我觉得你们对二飞子女人太刻薄了,事到如今你们看着办吧。珍子又走了,他如疾风扫落叶一般,来了又去了,只是在二飞子女人身边打了个旋,分别半年之久,他没有耐心去看看翠莲的脸上是不是又多了几道皱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娶了翠莲。
二飞子女人每日抚摸着珍子给她留下的狐皮大氅,想念着珍子。希望他再一次来看自己。希望在漫长的等待中变成了绝望。过了一个多月,她再也忍不住了,问给她来送饭的烧山药女人,你知道不知道这些日子顾镇长每天回来吗?陈梅儿哈哈大笑起来,那张丑陋的面容在笑声中凝结成一块块恐怖的死肉疙瘩。陈梅儿笑完了说,你还在想着顾镇长?你比我还要傻,自从过了年,他就回来过一次,前几****婆婆到市场买菜,听说顾镇长又和一个锡匠的女儿好上了,你死了那个野心吧,连掌柜子都不认真,何况你我,只能自讨苦吃。二飞子女人半信半疑地说,不可能,他太忙了,你看看他给我留下多好的狐皮大氅,这一件衣裳,起码得用三十多张狐狸皮,那得花好几百块银圆呢。陈梅儿说,顾镇长每天收的税就达到几千块银圆了,他还在乎一件百十块钱的大氅吗?你不要抱以某种幻想了,我比你更能看透他,他和我好的时候也答应过我要休了掌柜子,娶我做正室,他娶了吗?自从我被你家二飞子割了脸之后,他见到我比见到鬼都跑得快,不过,我比你幸运,我还有烧山药俯首帖耳地任我摆布,可你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家里遍地都是你的敌人。二飞子女人哭了,她把陈梅儿送来的窝头一把推到地上。陈梅儿又笑了起来,她再也没有今天想笑了,她把一辈子的笑都凝聚到这一天。二飞子女人说,别笑了,我求求你,你的笑声让我感到我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羞耻,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一步走错,再也无法回头了,可我们都是女人,而且被同一个男人害成这样,你就没有对我一点的同情吗?陈梅儿弯下腰摸索着从地下捡起窝头,放到嘴边吹了吹上面的灰,递到二飞子女人面前说,我笑你到了这般时候还和自己过不去,那把窝头扔了,那你今天就要饿一夜肚子,莽撞寸步难行,像你这样聪明什么都能看破,惟独看不破自己。二飞子女人说,我哪里没看破,你给我指点一下。陈梅儿说,晚了,太晚了。二飞子女人说,你说吧。陈梅儿说,你不该得罪掌柜子,你得罪了她就是拿着绣花针去捅天,顾家到底是望族,人说豪门深似海,这个家究竟有多深只有李翠莲一个人知道;这个家究竟有多少钱财,只有李翠莲一个人知道,这个女人太聪明了,她比一条毒蛇还厉害,她在十几年前就把顾家的前景看破了,她一生的错误就是嫁了顾进珍这样一个无德无能的丈夫。二飞子女人说,李翠莲是想往死里整我,我早知道我就是她手心中的一个跳蚤。陈梅儿说,你错了,她要是希望你死,早就不请石天来给你医治了,她高明之处就在这里,她要你活下去,要你这样半死不活地活下去,更要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地活下去,她要利用你的婆婆慢慢地整死你,让你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腐烂下去,她太了解你婆婆了,李翠莲就是杀人不见血的一把刀,她连对顾镇长的夫妻之情都能放弃,天下什么事能难得住她的?二飞子女人说,一个女人主要是为了感情而活着,她下决心把自己的感情全部扼杀了。陈梅儿说,这样的女人已经不是女人了,是妖、是鬼,我们和妖、和鬼作对,能赢了吗?二飞子女人双手支撑着爬起来对陈梅儿说,我以前还以为自己是最清楚的人了,没想到你比我看得更清楚,就是日后我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陈梅儿走了,临走的时候又给二飞子女人倒了一次尿盆子。她关门的时候,像对小孩说话一样说,你独自挺着吧,褥疮疼得实在不行了就哭上一阵,哭也能减免疼痛,尤其是对咱们女人,很管用的。
就在陈梅儿离开的第二天上午,珠子女人端着半碗冷稀粥,捏着鼻子推开二飞子女人的门。眼前的惨状令她惊叫一声,叭嚓稀粥碗扣在地上,她几乎脚不沾地跑到后院大叫着,嫂子,死人了,二飞子家的死了。翠莲带着文子女人和二婶娘到前院推开门子一看,只见二飞子女人爬在地下,用剪刀挑破了手腕,雪流了脸盆大的一滩。翠莲过去扶起她僵直的身体,让文子女人和二婶娘找出她出嫁时穿过的新衣裳换上。一切都料理妥当后,翠莲流着泪抓着二飞子女人的手说,那一年,咱家一天娶进你们三个新媳妇,除了薛镇长的女儿,你们两个比天仙还要美,镇子上的人们看了都眼馋,说咱们顾家到底不是一般人家,转眼间,你们一起娶进来的三个媳妇都不在了。二美莲说,嫂子,别难过了,都是她们的命不好,怨不得别人,珠子嫂子倒是好的,就因为手心起了几个疔就送了命。翠莲说,我以为二飞子女人比别人伶俐,能看破男人,也能看破命,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看破,硬是自己糟蹋了自己的一条小命。二婶娘看着翠莲对二飞子女人有些舍不下,也劝着翠莲说,你也别舍不得她了,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素日里你对她也说得过去,除了忍让还是忍让,这会子她死了,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我是她的婆婆也是她的表姨娘,是我把她保进顾家的,谁知道,后来她竟变了。翠莲说,她没有变,是顾家变了,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全是正确的,二飞子不该走,一个男人耍笑一个女人是不用任何计谋的,关键时刻一走便万事皆无,可是她没有看透男人。二婶娘说,也不能总怨二飞子,她也有过错。翠莲说,不是单指二飞子,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如果你把终身托付给一个男人,那么你的恶梦就开始了,这是真理,真理呀。翠莲说完后爬在二飞子女人的尸体上嚎啕大哭起来。
黑夜,翠莲来到烧山药的屋里。油灯如豆,陈梅儿正坐在油灯下用糨糊打纥瘪,零七碎八的布头摊了半炕。陈梅儿让翠莲上炕,翠莲直截了当地问陈梅儿,你和二飞子女人说什么话了?陈梅儿反问,你听见什么了?翠莲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觉得二飞子女人死得蹊跷,她一直揣着一个愿望就是能当了镇长夫人,如果这个愿望没有破灭她是不会死的,可谁又能让她扎驻在心中长久不衰的愿望破灭呢?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陈梅儿。陈梅儿说,是我说的,与其让她空守着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不如让她早早结束了那种没有结局的企盼,要不对她太残忍了。翠莲说,果然是你和她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了,你们是惺惺惜惺惺了,既然都这样有头脑,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对付我呀?陈梅儿说,我们都是你手下的败将,已经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翠莲问她,你打算在顾家永久地住下去,还是打算近日要离开?烧山药女人诡异地冲翠莲笑了笑说,我打算在顾家长久地住下去,现在饥荒的年代,有头有脸的健全人还能饿死,何况我一个残废人,离了顾家我只有死路一条。翠莲说,既然选择了顾家,以后闭上你的那张嘴,不要自作聪明到处胡说八道,记住祸从口出的古训。烧山药女人说,这事我早就懂了,我从小就出来跟着戏班子行走江湖,什么沧桑冷暖都经历过,我让二飞子女人死也是为了你好,因为顾家的发展注定了她的死亡。翠莲说,但不是现在,我要让她一直做着镇长夫人的梦,到死的那一刻也不清醒。陈梅儿说,都是女人,非要耍她个灯枯油尽才算完吗?翠莲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陈梅儿说,你是一个魔鬼,一个奇丑无比的魔鬼,你让顾家越来越乱就称你的心了,你恨顾家的人,我告诉你,我能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就能操纵了你,你不相信吗?陈梅儿脸上的肌肉簌簌地抖动着,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在灰暗的灯光下闪着亮光。她说,我已经绝望了,对生活、对未来,每每想到我的后半生要在暗无天日之中度过,我就恨你们顾家的人,是你们顾家的人把我害成这样的。翠莲咬着牙说,呸,你别自抬身价了,顾家的人还没有那个闲工夫去对付你,顾镇长虽然和我不好,但是他绝对能认清好坏人的,如果让你当了镇长夫人,那就是顾家的罪过、那更是全镇人民的灾难,你这辈子只配给我端洗脚水、只配嫁烧山药这样的下三烂男人,我知道你不服气,可不服也不行,假如你再在顾家生事作耗,我就让你像猪狗一样爬出顾家大门,从今后你不要再进二门,我说到做到。
翠莲一转身离开烧山药的小屋,她开门出来的时候,本想回头再看一眼陈梅儿,可是一开门刮进一阵风,把灯吹灭了。小屋里漆黑一片,翠莲什么也没有看到,随手关了门走了。
第二天,二飞子家中的场景被清理干净。翠莲打发了烧山药去给二飞子女人的娘家报丧去了。珠子也到珍子办公室找到珍子,对他说,大哥,二飞子女人死了,你回去不回去?珍子略微犹豫了一下说,我快忙晕了,还能回去看她吗?珠子说,嫂子想让你回去看她最后一眼。珍子说,她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你和你嫂子说,她是个年轻人,丧事别大操大办了。珠子回到家,如实地和翠莲说了,翠莲冷笑一声说,女人就是傻,她为了人家命都不要了,人家看都懒得看她。下午,二飞子的老丈人来了,他掀起掸单看到女儿瘦得如骷髅一般,知道女儿生前的日子也不乐观,无奈顾家有钱有势,他只是哭又不敢多说。翠莲给了二飞子老丈人五十块银圆,把他打发走了。烧山药从棺材铺拉回一副薄薄的杨木棺材,草草地把二飞子女人下葬了。二飞子女人的雄心大志与自己的生命一起在顾家的大院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立夏的时候仍然没有下一滴雨,镇上好些好些庄户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媒婆干咸菜的三个儿子饿死两个,最后剩下的一个也饿得只有一小口气了。她想到翠莲好说话,便来顾家求翠莲。刚一进大门一条牛犊子大的灰毛大狗扑了上来,干咸菜吓得转身就跑,大灰狗追了几步转身回去了,干咸菜的脚脖子也扭了,一瘸一拐地走着,街上的人们看了拍手大笑。干咸菜从此对顾家已经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