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五六个叫花子闯进珠子的房里,开始拿着乞讨来的窝头赌博。赌着赌着就打起架来。烧山药听到动静起来后来到珠子房里,只见几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身披锦缎被褥打起了群架,烧山药喝骂了几声,他们也不理会,仍旧在相互揪扯。这时一只眼出来了,她用力拍打着门扇喊,住手。几个叫花子听到女人的声音一下停住了。一只眼问,谁让你们进来的?其中一个个子大的说,我们自己偷着进来的,外面潮湿,没法住。烧山药说,住一宿倒是可以,可你们为什么要打架?一个年老的叫花子说,他输给我半个窝头不给,我去抢他自己吃了。一只眼说,为了半个窝头就豁出命地打架,烧山药,把咱家厨房里所有的馒头包子端来,让他们吃个够,但是吃够了明天就不要来了。叫花子门连声说谢谢,谢谢太太了。谁想到这几个馒头和包子几年以后救了一只眼的一条命。
平静的日子在一个深夜被搅碎了。一队红卫兵闯进了顾家大院,他们烧了顾家的祠堂,抢走了许多银器。就在二婶娘和一只眼惊魂未定的时候,有人检举了二婶娘曾经与自己的侄子钱宝有奸情。还逼着二婶娘在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让她手里提着一面锣,走一步敲一下,然后大喊一声,我是一个老破鞋——
与此同时文子也被关进监狱,他拥有三十亩水田,是头号大地主。文子戴着嚼子,脸上抹了大粪,和二婶娘一队人满镇子地叫喊着游行。一只眼被定为地主的小老婆,下放到一个叫黑家地的农场去改造去了。这个黑家地农场的场主就是当年吃过一只眼给过馒头的高个子乞丐,乞丐已经不是乞丐了,成了人民的主人了。他也认出了一只眼。这人还算有良心,他从来也没殴斗过一只眼一次。而且事事护着一只眼。
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说翻身就翻身了。他们打着铲除剥削阶级的口号抄了顾家无数次。把顾家集存下来的粮食平分了。
就在二婶娘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等待着她。那就是红卫兵在翠莲的箱子里搜查出几把盒子枪。一只眼已经被下放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家里只剩下二婶娘一个人了。她被押到革委会,革委会的领导同志一拍桌子,二婶娘吓得眨了十几多下眼睛。一位妇女主任问她,你们剥削阶级怎么可以随便买到枪?二婶娘如泼在地上的一滩水一样,爬着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妇女主任问她,你见过这几把枪吗?二婶娘回答,见过。妇女队长说,既然见过你怎么不知道这些枪的来历?你又是顾家的当家人。二婶娘哭嚎着回答,我自从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做的顾家当家人,以前都由李翠莲管着。革委会的几个领导说,先把她打一顿再说。几个戴红袖章的男人提来一桶冷水,哗地一声泼在二婶娘身上。二婶娘如一只从水缸中打捞出来的耗子一样,慢慢地蠕动在水渍中。透心的凉爽让她恍然明白,说真话不行,不如说假话。她抬起头,下巴如漏雨的房檐一样成串地滴着水珠。她说,我说,我说,这些枪是李翠莲回娘家时捡回来的。大家一听就是假话,知道她开始胡说了。妇女队长说,今天就审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检讨,明天再向我们汇报。
二婶娘几乎是爬着回到顾家大院,已经到了后半夜。她决然做出一个决定,便翻箱倒柜地寻找出顾亭锝的照片,她爬在油灯下看了又看,最后把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到柜子上。开始打扮,打扮好了以后,哭了一阵。脑子里清醒了许多,她出了家门,慢慢走下台阶,看着各房被砸得稀烂的窗户,心头凝结成了一坨冰。七十岁整了,自己是顾家有史以来最长寿的一个人,顾家的人,历来都是短命,活过五十的都很少。她扫视了整个院子,想到了自己刚嫁进来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因为被亭锦弄坏了发卡哭得满地打滚,后来珍子娘把自己的发卡给了她。二婶娘想着想着脸上浮现出动人的微笑,被整了二年了,她想像不出这两年来是怎样如狗一样活过来的。一只眼自从被红卫兵拉走,影讯全无。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她又一次问自己。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二婶娘从木头台阶上一步步爬上院墙,她与太阳一同升起。二婶娘站在高高的院墙上,看着脚下来回行走的人们,心中倏地生起一种无可名状的自豪感。她如一个凯旋的将军眺望着远方。高音喇叭里又开始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她心头的绝望让她看到了新的希望,那就是跳下去,跳下去就是她的再生。
高墙下面聚集了不少行人,他们指手画脚地谈论着,不时发出呀地一声尖叫。一会儿,革委会的同志们都来了,剪着短发的妇女主任也来了,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所以他们活得如鱼得水。革委会的同志们开始轮流高喊,顾家二老太太,你不要自绝于民——我们命令你马上下来。五六个人所喊的都是一样的号令,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有几个人跑进后院,企图爬上高墙顶端救她去。但当他们看到岌岌可危的木头台阶,腿肚子直打颤。他们难以想像,这样的朽木台阶,二婶娘是怎样爬上去的。
突然,二婶娘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如一只黑色的蝙蝠,悠然飘落着。街面上的人群一片惊呼,猎猎的风吹开了她原本扣好的衣襟,雪白的****如水一样荡漾在风中。嘭地一声,她落地了。人群如密集的苍蝇一般飞奔过去,他们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走到人生尽头最凄惨的一幕。她脸面迎上,瞪着双眼,脑后的鲜血如水一样流着。垂垂老矣的烧山药抱着她的尸体失声痛哭着,这个老奴自己为她举行了一场孤独的葬礼。
武子在文子被枪毙的前一天,带着文子的女儿水仙来看他。不过水仙已经不叫水仙了,改成顾新红了。文子隔着铁窗对武子说,你再去求求三舅,让他走走路子,或许我能保住这条命。武子从文子的眼神中看到了他求生的渴望,但是武子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三舅也是今非昔比,他也保不住自己了,你就死心塌地地上路吧。文子彻底绝望了,他如一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着说,都怨你,如果不是你挑拨着我把三十亩水田要过来,能有今天的下场吗?武子说,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无法预料,我公公昨天被打死了,二婶娘也跳高墙死了。文子说,别说了,你滚,给我滚。武子带着顾新红走了。第二天正午,文子被枪毙了。
1974年夏天一只眼回到顾家大院,前院成了镇子里的养老院,她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后院。二年以后养老院搬出顾家前院,整座大院只剩下一只眼一个人了。
1999年,一位八十多岁的蒙古国的老华侨在镇政府领导的陪同下来到顾家的黄土大院。他看着斑驳的黄土院墙老泪横流。他问陪同他一起来的乡镇领导,这座大院还有人住吗?乡镇领导回答,有一位五保户老太太住着,镇政府每年拨款养着她。老华侨问,她叫什么名字?那位镇政府的领导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以前财主家的小老婆。一听小老婆这三个字,陪同的一群人都来了精神,大家很想一睹这位小老婆的芳颜。老华侨推开大门,只见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从井口吃力地提着半桶水。她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瞅着大家。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刻,人们像挨了当头一棒,这位小老婆的容颜不堪入目,所有人美好的希望在瞬间破灭。这位小老婆一只眼已经瘪了进去,另一只眼是蓝眼珠,她脸上的肌肉如柳树皮一样粗糙,微微张开的嘴巴如鼹鼠洞一般。老华侨一眼认出提水的老太太,他上前叫了声,大娘。老太太似信非信地看着他,没敢答应。老华侨又喊了一声,大娘,我是二飞子呀!老太太手中的水桶哒地一声扣在地上,水无声地蔓延着。二飞子难以想像生存过无数美人的大院竟然会变得这么萧条。
老太太颤抖着身子,仿佛被挑破了旧伤,她轻声说,二飞子,你回来了。老华侨说,我翠莲嫂子呢?老太太带着老华侨来到二门内,慢慢推开正房的门说,你进去看吧。老华侨进去以后只看到一副用锦线绣着的美人图,细细看去就是顾家曾经的当家人李翠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