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子走后,亭铛把翠莲叫到跟前,对翠莲说,珍子先去治治保队住一些日子,避避风口,走的时候也没有和你说,你没意见吧?翠莲木然而冷毅地撇了撇嘴说,没意见,最好他一辈子别回来。亭铛说,这叫什么话?别人家的夫妻越过越有恩情,你们却过得有了仇了,他以后回来了,你也别总是爱理不理的。翠莲一言不发,脸色如撒了白面一样雪白,连一丝红血丝儿也显不出来。亭铛想这种白脸女人最难斗。珠子带了扁嘴进来,亭铛和珠子说,今天你和二飞子下地干活去,让你扁嘴大哥留下。珠子走了,亭铛问扁嘴,你女人和我们珍子交往有多长时间了?扁嘴说,不太清楚,大概有两个多月了。亭铛说,你还算男人吗?就连三寸丁武大郎都忍受不了的事,你也能忍下去吗?扁嘴蹲在地上,低声说,除了忍受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女人是不能管,一管她就要寻死上吊的闹腾,我花了那么多的钱财娶上她万一真的死了,那不就人才两空了。亭铛说,那种女人死了也不值什么,倒是清静了。扁嘴说,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总归是个女人,三东家不是打了他女人,他女人就死了吗?那可是有钱有势常家的闺女,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她不就被三当家两个嘴巴就糟践了性命了吗?三当家现在整天喝酒抽大烟,连个家也没了。亭铛说,你只管住你自己就行了,何苦来着又提人家老三?今天珍子已经被我赶出家门了,你也要管住你女人,我们保证他们不再见面就好了。扁嘴说,这事也不能硬怨我老婆,你们是东家,我们是伺候你们的下人,你们要是想干些什么,我们哪里能拦挡得住?亭铛说,我确保我顾家的人从今以后再不答理你的女人。扁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葵花籽来,闷闷地嗑着。亭铛问翠莲,你看扁嘴女人今后还能不能再在我们家做饭?翠莲说,我和姨的身上越来越不灵便了,不用她还真不行,就让她继续来做吧。亭铛对翠莲说,我这辈子惟一值得夸口的就是娶了你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今年你好好管一年家,到了年底过明年就是花大钱的时候了,兄弟们一个个都大了,成家立业都得用钱。
翠莲来到扁嘴的屋里,扁嘴女人还蒙头睡着。地上凌乱地扔着她的花衣裳,翠莲弯腰捡起扁嘴女人的衣裳,抖了抖土放到她的头起说,今天是不是不给我们做饭了?往死饿我们呀。扁嘴女人伸出脑袋来用泪汩汩的眼睛瞅着翠莲说,掌柜子,我没脸再进二门了。翠莲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这是说哪里话了,什么有脸没脸的,我的男人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你。扁嘴女人抓了衣裳边穿边说,我进去他们都会笑话我的,我不想听他们嘀咕。翠莲说,嘀咕什么?连我都不计较,别人说也是白说,珍子又不是他们的男人。扁嘴女人脸也没洗,把头发胡乱地盘在后脑勺子上,跟着翠莲去了厨房。二婶娘坐在二门口做针线,见翠莲进了扁嘴的房里,不由地心里一阵窃喜,两个争风吃醋的女人见了面那可是仇人会仇人去了。没想到翠莲却悄没声地带着扁嘴女人出来,从脸面上看根本没有寻衅闹事的派头,她有些失望地问翠莲,你带着她去干什么?翠莲很平静地回答,带着她给咱们做饭,靠着人家做饭习惯了,自己再不想动手下厨了。
等她们俩人走过去后二婶娘对自己说,老天爷,到底是有城府的女人,能忍下常人不能容忍的耻辱。
从那天起,扁嘴女人再也不唱了,也不穿红挂绿的打扮了,她把心中所有的痛苦与无奈都硬生生地压了下去。顾家没有收拾她就算对她开了天恩了。在翠莲的面前她更是一个罪人,只有卖命地为顾家干活来赎她深重的罪孽。但是,她一刻也忘不了珍子,她也明白,她和珍子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面了。
一只眼不敢和二婶娘交往,二婶娘排山倒海的气势让她感到自卑。对着亭铛二婶娘勉强喊一只眼大嫂,可背着亭铛二婶娘连正眼都没瞅过她。为了给二美莲裹脚,一只眼不得不来求二婶娘。她知道二婶娘难说话、爱拿大,便提前给三飞子做了一双灯芯绒面子的小靴子,装作送靴顺便去求二婶娘。
歇完晌,一只眼琢磨着二婶娘睡起了中觉,便拿着刚做好的靴子进了二婶娘的屋。她掀起门帘,探进半个身子看了几眼,只见二婶娘的堂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酱紫色的桃木柜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钟表,钟表被透明的玻璃罩子罩着,滴答滴答响个不停。一只眼问,老二家的在吗?二婶娘掀起门帘从里屋出来,见一只眼挑着门帘站在门口,脸一下就拉了下来,她对一只眼说,你要不就进来要不就出去,把帘子挑得那么高都把苍蝇放进来了。一只眼进了堂屋,放好帘子拿出小靴子对二婶娘说,我给小侄子做了一双暖靴子,你看合适不?二婶娘看也懒得看,一边用发卡掏耳朵一边说,今后别给他们做了,你把你们屋里的针线活料理好就不错了,前天我看见珠子的汗衫领子磨烂了,该替换拆洗的自己裁度着,别让外人看了笑话。一只眼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对,对,你说得真对。一只眼把靴子放到团桌上,也不离开,二婶娘看她还不走有些不耐烦了,问她,靴子送来了,你还有别的事儿吗?一只眼明知道二婶娘是往走赶她,怕她肮脏了人家的屋子,但还是忍着羞愧大言不惭地说,老二家的,二美莲和小武子都八岁的人了,再不裹脚那就裹不小了,我和翠莲还都年轻,怕裹不好,想让你过去为她俩裹脚。二婶娘轻轻地吹着发卡上的耳屎说,我说嘛,你白眉赤眼的能给我们三飞子做鞋?原来求我去裹脚,好事从来想不到我的,你先过去吧,等我有空了再去。
一只眼碰了个大白脸子出来了,她的心里难受极了,她知道自己在顾家是最没脸面的人了,人人都看不起,可看不起也好不要表现在脸面上,哪怕给个台阶下也好,可她们却没有那个涵养。一只眼来到南房,把一腔的委屈一滴不剩地讲给了翠莲。翠莲也知道二婶娘是个看人下菜碟的货色,后悔不该让一只眼白白过去受辱,忙打发了小武子去叫二婶娘。二婶娘跟随着小武子屁颠屁颠地来到南房,一进门脸上就挤出笑容对翠莲说,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专程打发小武子叫我?翠莲说,二娘手巧,我们想让您给二美莲和小武子裹脚,二娘可是有空?二婶娘说,有空、有空,这不我正打算着过来吗?一只眼把二美莲带进了南屋后让扁嘴女人到厨房烧了半锅热水。二美莲和小武子听话地把脚伸到热水盆子里,烫了半个多时辰,一只眼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为她们把脚擦干净。二婶娘拿了二寸多宽的布条先给二美莲裹,翠莲在一旁听到二美莲的脚骨咯嘣一声响,二美莲立时从一只眼的怀里挣扎着跌到地上,她边哭边满地打滚。翠莲一时没了主意,她问二婶娘,二美莲的骨头是不是挝断了?二婶娘说,每个女人裹脚都是这样的,别管她,哭一会儿就不哭了。二美莲边哭边求翠莲,嫂子不要给我裹了,我受不了,疼死了。翠莲从地上把满身是土的二美莲抱起来,只见二美莲疼得满头大汗,头发滴着水珠,好像刚洗过一样。翠莲也哭了,她和二美莲说,不是嫂子狠心,如果你不裹脚以后就嫁不出去了,听嫂子说把另一只脚也裹了吧?二美莲疼得连舌头都咬破了,满嘴流着血沫子。她边哭边挣扎着说,我不嫁了,我就不裹了。一只眼和二婶娘又摁着二美莲把另一只脚也裹了。同样小武子被裹脚以后也是哭得死去活来,她又哭又骂。二婶娘说,我为了你给你裹脚,却背了个心狠手辣的黑锅。小武子和她吵了起来,死二妖婆子,你别装好人了,你害死我娘现在又给我来裹脚,想害死我,娘呀——你死了不管我了,我让二妖婆子欺负死了。二婶娘上来就给小武子解已经缠好的带子。翠莲忙上前拦挡住,对二婶娘说,二娘不必和小孩子斗气,她才多大个人,哪里懂得好歹。一只眼把小武子搂在怀里说,忍忍吧,过两天就不疼了。小武子连咬带抓地打着一只眼,一只眼出了一脸汗,那只蓝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一副无奈的样子。
两个孩子整整嚎啕了一个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哭声才逐渐消失了。嗓子都哭哑了,哭起来无声无息。翠莲让扁嘴女人给两个孩子煮了一大盆子鸡蛋。一只眼对翠莲说,我把二美莲带到正屋里去吧,你把小武子带好就可以了,一会子文子从学堂里回来也要在你屋里。翠莲说,姨,您客气了,一个孩子是带两个孩子也是带,您回正屋伺候好我大大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