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二美莲和小武子疼得怎么也睡不着。要不是翠莲看得紧,二美莲早就把裹着脚的布带子撕开了。她们一哭翠莲就着急地给剥鸡蛋,让她们俩吃着。二美莲脸黄黄的,嘴把一动一动无声地吃着鸡蛋,好像兔子一样。看着她们受罪翠莲感到心酸,她把已经睡下了的文子叫起来说,文子,你穿好衣裳和嫂子出去给她们买一些止疼药回来,不然,她们今夜会活活疼死的。文子听话地穿好衣裳,跟着翠莲出去买药。翠莲披散着头发带着文子在大街小巷穿梭着,她敲开了一家又一家药铺的门,买了很多包的止疼药。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杂货铺子的门前,翠莲见里面还点着灯,便进去买了一大包杏干。
翠莲和文子进了大门后,插上门闩。翠莲一转身只见扁嘴女人从他们屋里出来问,谁?她的声音苍凉而凄楚,可怜的人,她一定是以为珍子回来了。翠莲回答,我是翠莲,你还没睡下呢?扁嘴女人说,没呢,我还以为进来贼了,出来看看。翠莲说,我给小武子和二美莲抓药去了,你过来给她们把药煎好,打发她们喝了,要不然这两个孩子这夜就没活头了。扁嘴女人冲着屋里喊,扁嘴,我先给二美莲煎药去了,你自己先睡吧。扁嘴很动情地回答,好,我先睡了,你早些回来,别熬的太晚了。翠莲进了南屋,只见二美莲和小武子也没睡觉,背靠着墙直直地坐着。翠莲给文子抓了一把杏干子对文子说,你今夜看来只得去和你珠子哥哥一块儿睡去了,明早你还得上学。文子接了杏干子点了点头走了。翠莲和扁嘴女人开始熬草药给两个孩子喝。二美莲和小武子听话地把苦若胆汁的药汤喝得一滴不剩。翠莲拿出杏干子和孩子们一起吃起来。二美莲边吃杏干子边问翠莲,嫂子,我们会不会疼死?翠莲听了这话有一种撕心裂胆的感觉,她是最了解小孩子的无望心理,翠莲哽咽着回答,不会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和扁嘴嫂子小时候都裹过,过一年半载的就不疼了。
后半夜,二美莲和小武子终于睡着了,她们在睡梦中还不住地颤抖着双脚。翠莲和扁嘴女人说,女人就是有受不完的罪,不管是裹脚还是生孩子,都是要过鬼门关的。扁嘴女人说,肉疼骨头疼不算什么,都能忍受,惟有心疼是最挠头的,那是忍无可忍的绝望。翠莲看着灯光下愁容满面的扁嘴女人,知道她此刻已经被心疼折磨得痛不欲生了。翠莲说,今夜,你就和我一起睡吧,我们好好说说话。黑暗中,翠莲的身体和扁嘴女人的身体挨得很紧,她们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热辣辣的体温。翠莲问,扁嘴家的,你是不是在想珍子了?扁嘴女人回答,是的,我在想他,想得厉害,我这辈子恐怕也忘不了他了。翠莲说,你太傻了,这样下去你只能自己折磨自己,你应该对他死了心,恨他,恨他出了事离你而去,把这个混乱的场面留给你一个人收场,把耻辱的包袱留给你一个人背着。扁嘴女人问翠莲,掌柜子,你难道一点都不恨我吗?翠莲回答,不恨,一点都不恨你,我反而很佩服你,你即能说服了扁嘴,又能栓住珍子,你是很厉害的女人,我这辈子是不及你的一半了。扁嘴女人说,我和扁嘴是不会长久的,要不是我老子染上烟瘾把我卖给扁嘴,我是不会嫁给他的,我想找一个体面的男人、和我相互匹配的男人,和我好好地过一辈子。翠莲问她,你家扁嘴是不是管不住你?扁嘴女人回答,我嫁给他的那天夜里就跳了井,等村子里的人将我打捞上来,我已经不省人事了,村里的人原以为我淹死了,把我挂在墙头上,谁知道我空了一夜水竟然又活过来,扁嘴不敢管我,怕我再一狠心死了,他家兄弟六个,有五条光棍,只有他一个人有老婆。翠莲问她,你是不是要永远等着我们珍子回来?扁嘴女人说,以前也想过等他,后来我想我不能再坑害你了,你是个好心肠的人,珍子回来好好地和你过日子是正经。翠莲很迷茫地长叹着说,哎——好心肠有什么用,男人要得不是女人的心,越是一心一意为他好的女人,他越讨厌,越是想害他的女人他越离不开。扁嘴女人说,下一辈子,****娘的投胎转一条狗也不转女人了,太累、太遭罪。翠莲说,依我看女人除非都跑到庙里当了姑子,一辈子见不着男人就没烦恼了。扁嘴女人有些后悔地说,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当初不引诱你家珍子就好了。翠莲说,你不诱惑他,他也不会和我好好过日子的,那种男人我算是看透了,三个字贱骨头。黑暗让这两个原本互为仇敌的女人还原了善良的本性她们坦诚地向对方吐露着各自的心声,俩人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发泄着女人的种种苦难,一直折腾到天亮。
天麻麻亮,扁嘴就来敲亭铛的门了。亭铛正搂着一只眼做美梦,被扁嘴哭汲尿相的声音吵醒了。亭铛隔着窗户问他,大早上的你又怎么了,没个消停的时候?一只眼低声说,不是扁嘴女人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吧?亭铛说,那种女人还懂得羞耻?她死了可是为咱顾家造福了,我亲手给她上三炷香。亭铛穿好了衣裳出来开了门,就见扁嘴赤着脚,头发乱蓬蓬地站在门口。他见亭铛开了门,哭声丧气地说,老东家,出事了,掌柜子昨夜把我女人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去,昨天夜里我起来两次,到二门里的南房门口听到了有女人在哭着求饶,是不是掌柜子把我的女人杀了?亭铛一听马上头大了,他知道翠莲的厉害,说不定她一时气愤,真的把扁嘴女人给杀了。他和扁嘴说,你为何不早过来和我说,整整一夜,该出事早出了。扁嘴听了这话,晃荡了几下,唬嗵一声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娘原本是不让我带着媳妇出来的,可我把她放在家里又不放心,带到你们顾家谁知道是这样一个下场。亭铛安慰着扁嘴说,你先抗住,说不定没事的。亭铛跑到屋里,一只眼已经起来了,他很着急地对一只眼说,你先到南屋看看翠莲,她昨夜把扁嘴女人叫走了,一宿没回去,别出点别的事。一只眼吓得那只蓝眼睛乱翻着,她边系腰带边如一阵旋风一样刮向南屋,她嗵地一身撞开了南屋的门,只见翠莲和扁嘴女人抱成一团睡在一起。翠莲听到门响,抬起头看了看一只眼问,姨,出什么事儿了?一只眼看着扁嘴女人两只眼睛蛋子如红枣一个颜色,知道她俩一宿也没睡。一只眼对扁嘴女人说,你们家扁嘴找你呢。扁嘴女人下了地和翠莲说,我到厨房里做饭去了,你再睡一会儿吧。翠莲也坐起来对扁嘴女人说,从今后我和你一起做饭吧,你一个人怪累的。一只眼一头混水,她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两个本应该为天敌的女人突然变得这样亲密无间起来了。
扁嘴女人从南房出来,她在亭铛和扁嘴的注视下,一步一扭地去厨房做早饭去了。紧接着翠莲也出来了,她一边系围裙一边也要下厨房。亭铛喊了声,翠莲——。翠莲一转身看见正房门口的亭铛和扁嘴,她笑嘻嘻地叫了亭铛一声,大大。亭铛说,你昨天为什么把扁嘴的女人留在你房里过夜,人家是有男人的女人,不能随随便便地在外面睡觉的。翠莲的脸色很平和地说,二美莲和小武子都裹了脚,疼得要死要活的,我也没办法,就连夜赶着和扁嘴家的给她们熬了些止疼草药,打发她们喝下以后都后半夜了,又怕惊动扁嘴大哥,她就在我房里歇下了。亭铛对扁嘴说,这回你算是放心了吧,快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一会还得下地干活儿,不休息好干活也没力气了。扁嘴的瞳孔内荡漾着烂漫的春色,站起来回屋了。亭铛小声对翠莲说,你是傻呀?你难道一点都不恨那个女人吗?别忘了是她……翠莲忽然打断了亭铛的话说,大大,您别说了,我不恨她,都是女人谁都不要逼得谁无路可走就好了,她也很不幸。亭铛说,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没出事就好,去吧。翠莲仰着头走开了,她的神态高傲到极限。亭铛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太不正常了,他活了四十多岁,经见过无数的女人为了争夺她们的男人打得头破血流、争得天昏地暗,可她闻所未闻像翠莲这样是非颠倒的女人,她是不是气糊涂了?连狐狸和狗都分辨不清了。
二美莲一睁眼就觉得双脚钻心地疼,她把脚伸到猫道里,让外面的凉风吹一下,好受一些缓一缓疼痛。小武子也醒了,她问二美莲,你为什么把脚伸到猫道里了?二美莲说,猫道里有风,脚被风一吹就不太疼了。小武子说,快给我来试试。小姐妹俩轮流着,一人伸一会子。亭铛从地里劳动回来,给二美莲捉了一只蟋蟀,栓在窗框上,二美莲和小武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爬在窗台上的蟋蟀。蟋蟀一刻也不停地鸣叫了三天三夜,最后心力交瘁而死。二美莲和小武子早盼天黑夜盼天明地盼望着渺茫的来日。翠莲看着她们灰塌塌的脸蛋儿,又心疼起来了。她对二美莲说,要不嫂子给你松开一会儿再裹上?二美莲说,算了,二婶娘说松开后裹了更疼。翠莲听了这话心如刀割,她抽空给她们用牛骨头磨了几个骰子,尽量让这两个孩子把疼痛转移到别处。二美莲和小武子爬在炕头上,每人数了一百颗黑豆,投骰子赢黑豆。玩着玩着,俩人就觉得没意思了,一把黑豆玩了三天还是一把,没见输赢。翠莲看着她们投骰子玩腻了,就问她俩,你们想吃什么?只要你们想到的,嫂子都会给你们做。小武子说,我想吃糖麻花。翠莲说,太好办了,嫂子一会子就能给你买回二十几根,放在厨房里,甚时想吃就拿一根。二美莲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见我娘和我大姐。翠莲说,想娘是没办法了,想你大姐我就去平定堡常家一趟,把她叫回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