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铛来到南屋,翠莲正抱着孩子敞开怀喂奶。亭铛转身出来,翠莲羞了个大红脸,放下孩子,系好扣子赶出来叫了声,大大。亭铛又进了南房,抱起俊盘说,这孩子长得真大,比我们喜子的胳膊粗多了。俊盘哭了起来,翠莲接过孩子问亭铛,大大今天是过来看看俊盘,还是有别的事?亭铛说,你闻到院子里的味道了吗?这是烟土味儿。翠莲说,烟土没有这样浓烈的味道,是烟膏味儿。亭铛说,早就听说前些日子堡子里派下人来,专查烟土,种植罂粟和私藏烟土的都要判死刑,咱家可不能因为薛镇长送来的这些烟膏惹下官司。翠莲说,这事咱们先静一静再说,二婶娘也不是省油的灯盏,她肯定会出来闹腾的,如果二婶娘不闹腾,等风声紧的时候我们再出面。亭铛带着几分恳求的态度对翠莲说,要不让珍子回来吧,常言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他一直在治保队住着也不算一回事呀,孩子出生三个月了,连他父亲都没见过。翠莲说,大大,您不要管我们的事了,万事不能强求,脚长在他身上,家就在他眼跟前,他该回来的时候谁也拦挡不住。亭铛说,父亲失教、子弟不堪,都怨我平时没有教导好他。翠莲说,哪能怨着您,他都成人了,明辨对与错,可他偏偏要走邪路,谁又能阻止了他呢?亭铛说,你什么时候消了气,我什么时候让他进顾家的门,这个逆子拿他一把也好,要不真的反了。翠莲把公公送出门外。刚进门,珠子女人就来了,她很平静地和翠莲要了俊盘的一件小衣裳做样子,说要按着样子给俊盘做衣裳。翠莲问她,你是咋了,蔫头耷拉的?珠子女人伸出手来让翠莲看着说,前几天手心上起了几个痦子,后来就全身无力了。翠莲细细地看了看说,也看不出是什么,好像是瘊子,是不是让珠子给咬的?珠子女人笑着抽回了手说,珠子对我很好,我嫁了这样一个男人也心满意足了,前天晚上,二飞子和他女人整整吵了一夜。翠莲说,我也看出来了,二飞子和你珍子大哥一个样,不会心疼女人,哪里像珠子一样长了张巧嘴一天就哄你开心。珠子女人说,也不能硬说二飞子的错,二飞子女人不愧是二婶娘亲自挑选过来的人,和她的脾气性格基本相似,一吵架就摔东西,我算服了她。翠莲说,我也早就看二飞子女人五官灵活,是个阴险的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她这些天挑唆着二婶娘专和薛小芊作对呢。珠子女人说,薛小芊也拉拢了三大在对付着二婶娘,这两对人不斗个你死我活不会收场的。翠莲说,我们大房里的千万不要做声,二房和三房的斗争不是我们能化解了的,等他们斗得人仰马翻、两败俱伤的时候,我们出面不怕管不了他们,要不他们一条藤串联起来和我们唱起对台戏,我们是镇压不了,何况薛小芊的身后还有薛镇长做后盾。珠子女人说,我们大房全靠着你和咱们公公了,我插不上嘴,姨又是不敢出面的人,大哥常年不回家,珠子更是面捏的人,入流不了正经场合,二美莲虽然尖牙利嘴,到底是个小孩子;你再看看二房,二大常年不说话,但他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的人,现在又成了木匠铺子的掌柜,自然比别人高了一头,这种人更难斗,二婶娘简直就是母狼转世,二飞子女人比她婆婆更厉害一层,两只眼睛突突乱转,专挑别人的不是,二飞子和三飞子虽还有些正气,但天长日久免不了受到二婶娘的熏陶;三房更是一窝猪乱拱拱,三大满脑仁豆腐渣,就听着薛小芊胡折腾,薛小芊依仗着她的老子的权势无恶不作、为所欲为,小武子也不是善茬子,见了二婶娘又吐唾沫又骂街。翠莲说,难啊,别说一起要管这么多的人,就是单单拿出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也够我们对付了,你也是个明白人,一直向着我,日后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愁死了。珠子女人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只盼美莲妹妹在常家立住脚跟,有了她这棵大树,也为我们壮壮胆,她要是再出个岔子,薛小芊和三大马上垄断了顾家的经济命脉了,我们退一边看着,如果胆敢反对,那就别想在顾家院子里呆下去了。翠莲说,无论如何也得尽快把三大和薛小芊闹倒,他们再翻身就是放虎归山。
翠莲一夜没睡着,他辗转反侧地想着珠子女人的话,由衷地感谢着她。平日珠子女人不管在谁的面前都是任劳任怨,没想到她的眼睛这样明锐,看人看事入木三分。要是妯娌俩联合起来,顾家不会发展不起来的。早上,翠莲起得晚了些。刚开门就见珠子慌慌张张地进来,翠莲问,你这样着急,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珠子说,大嫂快过去看看我女人吧,她的手上长了几个疔,昨夜睡觉的时候只是有点疼,今天半条胳膊都肿了。翠莲喊来二美莲看着孩子,自己跟了珠子来到前院珠子房里。
珠子女人靠着被子半躺在炕头上,她的面前堆着一片零星布头,她用一只手整理着这些碎布。她对翠莲说,我想把这些碎布弥对起来给俊盘缝件衣裳。翠莲说,你手疼还要做针线,等手好了多少做不得。珠子女人说,我和街坊邻居、亲戚家要了一些碎布头,想给俊盘做一件百家衣,上了年纪的人都说穿百家衣是辟邪的,孩子好拉扯。翠莲上了炕头,爬在她的身边说,我看看你的手,到底是咋了?珠子女人伸出手,十指已经肿得不能伸展了,手柄上昨天还是几个芝麻大的黑点,今天长得比豌豆都大了。银手镯被肿胀得深陷在手腕的肉里,指甲都变黑了。翠莲对珠子说,你真是个泥姑娘沾了个土性子,人都成了这样,还不把李郎中请来?珠子说,她昨天夜里才开始疼,天亮的时候疼得打滚,我起先还以为是疖子,一出脓就好了,谁知道成了这样。翠莲说,糊涂死了,养病如养虎,现在快去叫去。珠子走后,翠莲跑到二飞子屋里,让二飞子赶快套上马车,去把珠子的丈母娘接来。一时间顾家所有的人都涌进珠子房里,眼看着珠子女人疼得满头大汗而束手无策。薛小芊对翠莲说,这样会活活疼死的,我公公有烟膏,要不给二嫂子先吃下一点止疼?翠莲知道薛小芊现在全力拉拢人心,可又没办法,只好让她快点儿取些来。薛小芊去了一会儿,拿来酒杯口子大的一块烟膏,二婶娘用指甲抠下一丁点儿,让珠子女人用温水顺着喝下。珠子女人喝下以后,果然起了立竿见影的神奇效果,好歹止了些疼。薛小芊说,剩下的这些都留下吧,不够了我公公那里还有,可千万别吃多了,吃多了死人呢,这可是头号毒药。二飞子女人说,我现在下厨给二嫂做一碗炝锅面。翠莲说,别放麻油和生葱,那都是发病的。二飞子女人答应着,连跑带颠地走了。翠莲和大家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病,你们谁见过,咱们打听一下要些偏方来治。大家也都摇头。一只眼在炕上铺了褥子,让珠子女人躺下,珠子女人看着大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李郎中背着药箱进来,看见这么多的女人都在,便说,人多了乱,您们留下一两个人,剩下的先到别的屋里去吧。一只眼对大家说,我们不妨先到二飞子房里,让翠莲和珠子守着。薛小芊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屋里还没打扫呢。二飞子女人很和气地说,我们屋里也不是太大的,进去这么多人也没站的地方。这伙女人出去以后,李郎中让珠子女人伸了伸舌头,然后又给她把脉,最后拿着放大镜反反复复地查看了珠子女人手上的黑疔,在整条胳膊上抹了几遍红药水。完了以后他看着珠子说,可惜了。珠子问,到底这是什么病?李郎中对珠子说,你跟着我到我的药铺里拿些止疼的药水来,每天给你女人擦一擦。李郎中下了地刚出家门,翠莲就赶出来问,李郎中,这病碍事不?李郎中看着紧跟出来的珠子说,这病能疼死人。李郎中刚要带着珠子去药铺取药,亭铛率领着一群女人从二飞子家迎头出来,他非要拉着李郎中到他房里去喝酒。李郎中对他说,老东家,这酒我是不能喝了。亭铛说,来了怎么能不喝酒?是不是怕老哥哥诳你的医药钱?李郎中说,老东家这话见外了,我没脸喝你家的酒了,你的儿媳患的这种病叫手疔,全身的血肉很快都坏死了,这种病没法医治,你为你的儿媳准备后事吧。亭铛和所有的女人们都呆了,他根本没想到珠子女人的病会这样严重,并且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还有手疔这种病。李郎中走出大门,他头也没回,看来珠子的女人真的是没救了。亭铛和珠子同时哭了,他们呜呜地哭着拥抱在一起,就像战场上一对仅存下来的战友一样,哭泣着曾经的患难友情。
珠子的丈母娘是在上灯的时候过来的,她下了马车匆匆地跟着二飞子进了珠子的家,她看到亭铛、亭锝、亭锦兄弟三人和乌压压一片女人都在场,双腿一下就软了,从这样大的场面来看,她知道女儿得的是大病。屋里的女人们侧身闪开一条路,珠子女人见她娘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珠子抱着她说,别坐了,就这样也很好,你有什么话就和娘说吧?珠子丈母娘问女儿,你这是咋了?珠子女人说,我的手掌上长了几个手疔,全身疼痛的厉害,娘,我半年没见我弟弟了,他长高了没有?珠子丈母娘一边抹泪一边说,长高了,快到我的肩头了,我今天来的时候,他哭着满地打滚也要来看你。珠子女人也哭了,她对她娘说,娘,今后别让我大大推着车大街小巷地吆喝着卖货了,太受罪,冬天脚上连一双好棉鞋都没有。珠子丈母娘越发伤心起来,她痛哭着说,好闺女,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娘接你回去住些日子,你找了个好男人,咱家从你出嫁后又翻盖了房子。珠子女人说,娘,在我心里已经没有好的打算了,我的全身疼痛,筋骨好像都断了一样,要不是文子家的送来烟膏止疼,这会子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娘,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要难为顾家的人,你们应该还好好地和珠子交往下去,珠子虽然是个没刚性的男人,可心肠很好。听到这些话,顾家所有的人都失声痛哭起来。她的这些话日后让顾家的人将她定为顾家最贤德的媳妇,在她去世以后,顾亭铛兄弟三人对她的遗体三跪九拜,实行了顾家是最高的礼节。
病痛把珠子女人折磨得苦累不堪,后来几日隔不了半个时辰她就要服一次烟膏,顾家的人日夜守候在她身边。第六日上午,她好一阵歹一阵地折腾着,不时进入昏迷状态,她的全身如碳墨一样黑,眼窝深陷,头发蓬乱,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恐怖。二婶娘和珠子说,拿出她的衣裳来吧,看样子她今天是不好了。珠子摇了摇她女人,珠子女人突然睁开了眼对珠子说,二飞子女人是一条狐狸精。说完后凸着双眼停在枕头上不动了。大家都以为她神智不清在说胡话,也就没在意。二飞子女人哭着说,二嫂都成什么样了,还在想着我。大家赶快扶起来喂水,珠子女人犹如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顺从地、憔悴地、然后咳嗽了几声,像蜡烛一样逐渐消融,终于灭了,再没剩下一滴蜡油来维持可怜的光焰。她又闭了眼,出了满头的大汗,翠莲松了口气说,天啊!也许一出汗经脉一通人就没事了。话音还没落,只见珠子女人的身下溢出很多水来。翠莲问,这是什么?二婶娘哭着说,孩子,那是尿,珠子女人没了。大家上前拢头发的拢头发,穿衣裳的穿衣裳,慢慢地珠子女人已经僵直了,瞳孔也散了,全身逐渐由黑变白。珠子丈母娘哭得死过去几次,亭铛一干人只顾着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