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企盼着陈子龙的出现,但又害怕他出现,她很快又陷入难以排遣的苦恼中。她衷心希望陈子龙成为功盖天下的英雄人物。自己也不枉立志扶助郎君成就一番的巾帼女子。柳如是就在重重矛盾中过着黯淡的日子,一天天衰老下去。
一日冰梅把如是从梦中叫醒问:小姐是不是又梦见陈大官人了?我听您一直在梦中喊他的名字。
如是双眼含着泪水说:既然我忍心与他分开,就能割舍了相思之苦,现在国难当头,圣上需要人才,像陈子龙这样的人,不应该恋着我这样一个落入红尘的烟花女子。
冰梅拿了绢子,为她边擦眼泪边说:小姐虽然沦为风尘,历尽坎坷,然而做到了出污泥而不染,丹心耿耿,胸怀天下兴亡,是很可贵。
柳如是看着冰梅说:你真不愧是我河东居的丫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小丫头上楼禀报小姐,下面陈大官人的书童子岩求见。
一听子岩,如是如听到子龙一般喜欢。她的心突突乱跳,但是还是忍了忍对冰梅说:你下去告诉子岩,就说我不见他,让他好好伏侍他的主子。
冰梅说:小姐最好亲自见子岩一下,也不愧他来了一躺。
如是整了整戎装,由冰梅扶着走下楼来。子岩看见如是面容十分憔悴,便知道她过得不太如意。如是问子岩:你从哪里来?
子岩上去见礼,如是让冰梅把他扶起来,连一口茶也没给子岩上。子岩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递给冰梅说:我家主子已进京城会试,但他仍然对柳姑娘一往情深,连日夜不能寐、茶饭不思……
没等子岩说完,如是便说:你不要对我说这些废话,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壮士求取功名、报效国家是千余年来天下学子为此皓首穷经,你主子文武双全,应该一心用在博取功名上,不该朝思暮想,思念着秦淮河畔的脂粉气息。
子岩见如是如此冷漠,说出的话又是这样强硬,上前刚要解释。如是传:小童送客。子岩还不忍离去,画舫外的小童冲了进来,刚要撵走子岩,只见如是一把从冰梅的手中夺过陈子龙的书信三下两下撕得粉碎。
子岩看着心头凉起来,对如是深深鞠了一躬说:柳姑娘日后自我保重。
冰梅说:你还不快走,等我们赶你呢?
子岩退出画舫,如是泪如泉涌,慢慢地跪倒在如雪一样的纸屑中。冰梅和雪莲来扶如是,如是失声痛苦着说:让小童赶上子岩,送他三十两银子做盘缠。
雪莲说:小姐,你何苦这样苦着自己?
冰梅对雪莲说:小姐的心你不知道,她一来怕误了陈大官人的前程,二来她忧国忧民,希望陈大官人会试顺利,为国效劳,改变破国的前局。
直到晚上小童才回来禀明如是,子岩已经离开秦淮河畔,无处寻找。晚风吹散画舫前的雾气,柳如是伫立在船头,悲从心底涌来,提笔写下《梦江南.怀人》: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到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往,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次年的春天传来陈子龙会试的结果,他又一次名落孙山。如是急切地盼望着能见陈子龙一面,她打发冰梅化了男装,去陈府探个虚实。
冰梅挑了两箱扇子,来到陈府门口,连着叫卖了三天,仍旧不见陈子龙出入。第四天的正午冰梅刚到陈府门口,便下起小雨。冰梅装作避雨叩开了陈府的大门。看院的男仆见一个俊俏的小生便问:公子是找我家主人的吗?
冰梅粗着嗓子说:不,我是卖扇子的,刚摆开摊子,不巧赶上春雨,特开贵府少避片刻。
陈家的男仆见冰梅谈吐不凡,根本不像扇贩子做买卖的人。便把冰梅留在前院的耳房,并上了茶,自己匆匆地到后院。
陈子龙自从会试以后回来,羞于见人,每日在小妾蔡氏房中,喝得烂醉如泥。男仆来到后院以后,没敢闯入蔡氏房中,而是来到陈子龙的书房,只见子岩一人在书房整理书卷。子岩见院公顶着油布雨伞来带了书房,惊讶地问:老哥不在前院看守大门,来书房做什么?
男仆说:子岩,前院来了一个美男子,他自称卖扇子的,我看他细皮嫩肉不像常在户外做买卖的人,我怕是魏党东场的奸细,特来向咱家宫人禀报。
子岩一听,拿了雨伞跟随男仆来到前院的耳房,早不见了俊俏男子,只见桌上放着一把折扇。子岩拿起扇子轻轻打开。之间上面背上写着:
众草欣有在,高木向须因。
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扇面是一副山水画。子岩放下扇子,顾不上打开雨伞,便匆匆飞奔在雨中,子岩跑出了陈府,一路奔跑追上冰梅。冰梅全身已被雨水浸透,返身看着气喘吁吁的子岩,二人都愣了。
子岩问:冰梅姐姐,为何前来我府?是柳姑娘让你来的吗?
冰梅说:子岩,我也实不相瞒,我家姑娘是想见见你家宫人。
子岩说:你的全身已经湿透,女孩的原形显露无疑,回我们府里换一件衣裳再走吧。
冰梅说:我的话已经传到了,就此告别。
冰梅转身正要离去,子岩上前一把揪住她说:姐姐,我不是轻薄之徒,姐姐听我一言,和我回府吧,你这样走了,我也不放心。
冰梅说:你家夫人、二夫人都认识我,我如遇见她们,岂不给我们小姐添了罪名,子岩,你的心意我领会了,你让我回到秦淮河交差吧。
子岩说:姐姐回去也可以,我必须送你。
冰梅看着也无办法,二人先来到一个旱桥洞避雨。子岩看着冰梅一直在咳嗽,便大胆地摸了摸冰梅的额头,觉得滚烫。子岩说:姐姐不能硬撑下去了,这样下去姐姐非但不能回去交差反而连自己的身子也难保重。
冰梅知道自己在毒热的太阳下连晒三天,今日又淋了雨,全身肉疼,可能是患了伤风,便由着子岩半拉半扶着来到码头。雨已经停了,冰梅更觉得全身阴冷。他们二人一直在码头等候,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才摇摇晃晃地飘来一只老式乌篷船,子岩顾不上和船主讲价,便把冰梅抱上了船。船主听说直奔秦淮河畔,知道路途甚远,说雨天怕水涨,不肯走远路子。子岩把全身的银子都掏给船主,船主才答应下来。
刚走出一段,薄薄的月色浮在水面,静溢的气息无声地铺开。船主轻轻摇着长长的橹,木质之间相互磨擦,成了水面上最朴素和温柔的声响。
子岩亲自煮了一碗豆汤端到冰梅面前。二人互不开腔,耳朵全力倾听着对方,霎时都忘记了他们都是奴才的身份,同命相连的感慨使他们的心房空明起来,月光从天窗洒了下来,夏虫唧唧。冰梅接过温热的豆汤喝得一滴不剩,子岩怕冰梅中了夜风,便关了舱的 。厚重的木门在闭合时发出冗长的磨动声响。冰梅在黑暗中寻找着子岩,子岩在黑暗中注视着冰梅,好大一会儿冰梅问子岩:你睡在船板上了吗?
子岩说:没有,你好些了吗?
冰梅说:好些了。
船外是波澜不惊的节拍,使整个生活节奏脱落下来。像戏里边的长腔,漫长的过程附着船身。像前世的回溯,要许久才能抵达。
冰梅与子岩的爱情就在这夜开始萌发,子岩摸索着搂住冰梅颤抖的身子,冰梅说:子岩,我虽与我的主子一样落入烟尘,可我是圣洁的。
子岩说:无论我家宫人与你家姑娘何等的结局,我们的结局是不变的。
冰梅的额头搁在子岩蠕动着的喉结上说:子岩,明天我们就分别了,我们之间没有结局,都是身不由己的奴才,我们拥有的只有今夜。
长长的倾诉从冰梅的唇齿之间飞出,好像前方没有阻碍。
子岩说:冰梅,我和我的主子不一样,不可能有成群的妻妾,我今生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我今夜不会污你的清白,我要来日将你明媒正娶。
船舱内二人的思绪如飞鸟张着双翼,在天幕上浮动,轻盈自在。许多幽雅的情节让他们彼此坦诚。世间的漫长被控制、简化了,天涯上是咫尺,其中包含了腔调悠扬的曲终人散。
第二天正午,子岩和冰梅手挽手同时走出了船舱,太阳的强光如闪电一样直刺着他们的双眼。快要分别了,遥远的河对面就是秦淮河的码头。疲惫的船主惊喜地唱出了长调,为自己最后的胜利而庆祝。长调意味着缓慢从容。这和生活在水乡人家惯有的温文尔雅行止关系。但这一声掠过水面,让子岩和冰梅同时想起昨夜衣袂飘飘、身影长长的旧时光。
冰梅对船主说:船不要泊在秦淮河的码头,只要靠岸就可以了。
子岩知道她是怕如是画舫的人看到,也由了她。
船主将船篙直直戳入岸边的沙地上,野渡无人,扁舟自横,冰梅给船主丢下一包银子说:把送我的人原程返回。子岩上前阻止,冰梅跳下船身,对船头的子岩说:记住我们铁打的婚约,我等着你,到老、到死。
子岩热泪横流,生活的确幽远得如同一个童话,他们都是奴才,他们的婚姻由着主人、环境的逼仄来决定。
下了船的冰梅仍然是一身男装,她如一个赶脚的人,匆匆穿过嘈嘈切切的秦淮河码头,直奔如是的芙蓉画舫而来。
如是正在等待着冰梅的归讯,然听一个小丫头来报:冰梅姐姐回来了。如是便下楼相见,只见冰梅怀有几分病态,身着一袭男装,如是命小丫头们都退下,冰梅将如何送扇的事情说了一番,只是决口没提她和子岩私订终身的事。如是听了觉得心疼,没想到见一面陈子龙要冰梅吃这样多的苦头,命小丫头们服侍冰梅洗澡换装。
陈子龙来带秦淮河的时候,如是正在陪着一位乡绅歌舞。一曲终了,娇喘微微的如是送走客人,带着冰梅和雪莲正要上楼,陈子龙从帐幔后闪了出来。如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陈子龙消瘦了一半,双眼血红。如是的唇齿之间轻轻地哦了一声。陈子龙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下人们都退下了,如是说:你来了?
陈子龙说:我来了,我将走了,打算再次北上赴试,特来看你。
简短的话语说完二人搂抱在了一起。
陈子龙又来到了秦淮河畔上。此刻正是盛春季节,秦淮河的水面上永远是水汽迷蒙,春潮时节,河水静静地流动,这和他上次见到的急浪拍岸已经不同了。此时,他又一次与心爱的人站在画舫的雕栏边共同面对着满目的碧水连天。秦淮河,按说是没有太多的特色可以描绘,只是一条江,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但它的气息与秀色远远超过了人们对于河流的想像。它如一个舞台上的青衣女子,幽怨、哀婉、凄美全都倾注于一身。
柔情是水,水如柔情,柳如是的画舫闭门谢客了整整三日。这三日内二人说不尽的恩爱与相思。陈子龙再次起誓要将如是明媒正娶,如是对着江水说:我知道官人爱我,可你更爱天下的苍生和民族,如今,奸人当道,边关失守,官人更应该报效国家。
子龙被如是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甚至疑惑,不明白她雪肤花貌下,何以竟藏着金戈铁马。子龙说:你要等我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失望的。
如是提笔写下《金明池.咏寒柳》长词一首,深沉地表达了她的哀婉之情: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潇潇南浦。
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
况晚来,烟浪离迷,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
纵饶有,绕陡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
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如是写完后把笔抛进竹楼,发出简洁、安息一般的响声,又一杆毛笔走到了使用的尽头,锋残毫损。
子龙上前扶住如是,卷袖拿起墨迹未干的纸笔,薄如蝉翼的细纸承载着沉重无比的文字——拯救民族的大业、****的表白,都由一纸墨气固定下来,这样柔软的纸配上这样秀丽的字,虽尺牍大小,却沉重千钧。
若干年后,当陈子龙的书童子岩在陈子龙战死沙场以后,把他怀中折叠的《金明池.咏寒柳》掏出来,经过长途跋涉,交到如是手中的时候,如是已经成了钱夫人。她用颤抖的手指接过充满血腥和汗渍的纸笔细细品味着。纸页黄了,干脆了,字迹如从沙场上归来的子岩一样一脸沧桑,却不会淡去。那一刻她真害怕不慎失手,字迹随纸裂为碎片。这张纸她一直保存到死,因为它让她又一次认识了陈子龙的铁血狭情,包括感恩和怨恨,大都缘于这张纸片。假如没有子岩的忠诚,她无法再见到她曾经用无尽的情思与心血写下的《金明池.咏寒柳》,也就没有回忆、满腔空洞。从那张昏黄的纸色中,已为人妇的柳如是展开寂寥广大的世界,任想像去填充。其实,一张能够幸运躲过战火、水灾、迁徙磨难的纸,即便空白,也是一个幽深的海。
陈子龙又走了,他怀揣着如是的《金明池.咏寒柳》。鉴别时,如是坐着轿子把他送到桃花林里。春日软融融的和风倒生出许多安详和满足,那些正在怒放的花朵充满雍容之态。正当花期,桃花的艳丽疯了似的没有节制;虽然到了暮春之后的清明、寒食,在冷雨瑟缩,桃花依旧鲜艳铺天盖地的繁华的力量发生在一场足以冻坏好心情的春寒里。如是看着满枝拥挤的花朵,想到它们将要面临着的是如火如荼的惨败,心头不禁一酸,桃花如人,尤其如女人,它们的凋落与盛开仿佛结束一段孽缘,那般无情却又那般妩媚。
冰梅掀起轿子的帘子,如是下了轿。子龙拔出长剑跃身下马,他将一树桃花舞成一堆飞雪,花瓣堆积如山,这简直就是一场富贵的奢靡,泼天瑰丽。
他俯身拾起桃花,放到如是的手中,对她微笑,不说话。她含泪望向手心,粉红的花瓣上,缀了一枚细细的阳光。
望着骑马而去的陈子龙,冰梅对如是说:小姐,你千方百计让我把陈官人招来,只是为了惊鸿一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