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端坐在石阶上,看着远处,不理会钱谦益。钱谦益说:我看了你写的《春日我闻室赋》,我明白你对我的忠贞,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冷淡了你。
如是哭了起来说:明知道你自己做的不好,为什么还要冷淡我?娶了我就是为了冷淡的吗?当着昭明太子的面,你给我说清楚。
钱谦益说对着昭明太子的石像拜了一拜说:昭明太子在上,弟子钱谦益实在糊涂,不该冷落我的夫人如是。如是被钱谦益的举动逗得扑哧一笑。
钱谦益说:千金难买我夫人的一笑,实在难得呀!
如是说:你不过我闻室来,我又不好意思打发丫头们去请你。
钱谦益和如是对坐在读书台,如是问钱谦益:你说我们的日子今后怎么过?是让我还每日等着你盼着你吗?
钱谦益说:夫人,我要花钱为你修建一座壮丽无比的绛云楼,楼上藏书七十三大柜,楼下设立床帐,我与你双双栖居在里面。
如是问:那陈夫人该怎么办?大人总不能喜新厌旧吧。
钱谦益说:有许多的大事,是你能帮着我去做,而她不能帮我,论才华你为天下第一,论贤惠她为天下第一,你们二人我又谁都不能得罪,只好陪你三日,陪她两日,这样轮次度日了。
如是又问:别人对你指指骂骂,你又将如何对待?
钱谦益说:干脆不理那些人,由他们去说好了,说累了他们自然不说了。
如是说:我真没有看错人。钱谦益说:我就把绛云楼建在读书台下,你要是喜欢这里,我们每日可以过来。
如是说:我喜欢这里能看得遥远,方圆百里尽收眼底。
二人边说边笑,走下了读书台。钱谦益随手摘了一朵花,刚要插在如是的鬓上,如是用手挡着说,你不要这样,让丫头们看见了,背后将不知道怎样轻贱于我。
钱谦益说:在虞山任何人都不会轻贱或小看你的,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不敢,但如果我的两眼一闭死了,他们怎么对待你,我也看不见了。
如是说:你这个人也是不是疯了,大白天竟然说出糊涂话来了?
钱谦益回答:我说的是真的,我在世上活了一遭,没有白度,我活一日我们快活一日。
如是说:你若死了,妾也不能苟活,夫妻同生同死是古今内外常有的事情。钱谦益相信柳如是这话是出于肺腑,柳如是的内心已被这些年的飘荡生活所折服,使她对人生沉浮、世事沧桑,又多了一份真正的豁达与无言。在金钱与名利面前又有一份新的认识与开拓。
果然,在第二天,绛云楼开始破土动工。如是就在住进绛云楼这年冬天生下一女,取名钱柔栀。陈夫人又为柔栀买了奶妈和一大批丫鬟。
柳如是和钱谦益住在绛云楼,陈夫人带着钱家的子孙住在半野堂,在柔栀满月的时候,钱谦益果然把这些年收藏的七十多箱书和字画挪到绛云楼的二楼上,取名藏书楼。钱谦益收藏的书多是希世的宋、元刻本。如是也把自己这些年收藏起来的和自己曾经爱好的书画一起放在藏书楼上。
书卷摆放好之后,冰梅扶了如是上楼来看。如是打开架子上的画轴,见自己以前写过的好些字画已被糊裱好,端放在架上。冰梅半开玩笑对如是说:夫人,大人喜欢的书卷、美人都放在绛云楼了,可见大人对夫人的一片苦心。
如是站架前触摸着这些书画,一种隐藏在心底说不出的感觉涌了上来。在这些无言的、历经多少时空的书河里浓缩着几经人生与历史的甘苦。站在古玩字画面前,如是仿佛有一种渴望钱谦益的夙愿,在这些书卷与字画面前,如是懂了什么叫小、什么叫大,什么叫长、什么叫短,拥有即负担,入眼即收藏,这是经历收藏的风雨洗礼之后的大彻大悟与通体熔融。看着这些字画如是想到在以后的人生路上,不管是恋恋风尘中香花异草还是人生大起大落的涌动,都会变得更家淡定,更加自主和收放由心。如果说人生是一幅画,那么收藏自己的字画、书信就是人生旅程的一段情、一炷香、一缕心曲,它无言而温馨、美丽而豁达。
钱谦益为了庆祝柔栀的满月,大摆酒宴。陈夫人的弟弟陈贤继被请到虞山,来喝柔栀的满月酒。陈贤继先没到绛云楼而是先到半野堂去见陈夫人。姐弟相见自然很是欢喜,陈贤继见姐姐穿装打扮依旧那样端庄讲究,叹了口气说:哎——我本不想过来又怕姐姐心里难过,所以才过来了,姐夫虽上了年纪又是一代文豪,可为了一个落入红尘女子生出的一个女孩大摆酒席真是给钱陈两家丢尽颜面。
陈夫人劝陈贤继说:事已如此,该忍则忍、该让便让,柳夫人虽说是风尘女子,可自从嫁到钱家与我一直相处甚好,如今,她生下一女,也为钱家添了人丁,弟弟如果不来参加酒宴,让外人以为我这个原配夫人心胸狭窄,阻拦着不让娘家的人过来。
陈贤继说:姐姐真的贤德,连这样的事也由着姐夫胡闹,姐夫娶了柳如是本来就是蔑视世俗理教,现在又为了她所生的女儿闹得沸反盈天、万人皆知,真是越老越不知道羞耻了。
陈夫人见弟弟的脾气这样大,也不敢再劝下去了,自己再劝下去起不到好的效果,更使弟弟的脾气如烈火喷油一般。
陈夫人这时低声说:弟弟,你往那边去吧,即来之则安之,看在老姐姐的面上不要让你姐夫下不了台。
陈贤继怒气冲冲地来到绛云楼,只见钱谦益的弟子与亲朋好友入席就座。杨龙有见陈贤继进来马上拉他到身边坐下。陈贤继问杨龙有:杨兄,既然高朋满座,为何还不开宴?
杨龙有回答:钱大人和柳夫人在藏书楼没有下来,所以没有开宴,我们说一会儿话稍微等待一下。
陈贤继本来对钱谦益怀着一腔怒火,现在又听说几百人的大宴席专等柳如是下来才开,怒火不由地腾一下子上来。他大叫:钱升过来。
钱升过来问:舅爷爷,您已经过来了?
话还没有书完被陈贤继上脸打了两个嘴巴子,陈贤继破口大骂:这几百来号人的宴席专等你家柳姨太太出来见面以后才可以吃饭饮酒吗?
钱升被打的眼冒金花,赶紧让小丫头子们去找冰梅来,几个小丫头子跑上藏书楼把冰梅叫到一边说:冰梅姐姐,大事不好了,陈夫人的弟弟陈贤继大人发火了,打了钱升。
这话偏偏让钱谦益听见,他对如是说:夫人先独自看这些书画,哪里里有不周到之处,我日后再想办法,现在众亲友已到楼下入宴坐定,我过去招呼一下。
如是说:既然众亲友过来,我也下去与大人谢过前来祝贺送礼的亲朋好友。
二人下楼入了正席,然后上菜敬酒。当钱谦益与柳如是夫妻二人敬到陈贤继的桌上时,陈贤继并没有起身饮酒,而是问钱谦益:姐夫,我不知道河东君柳如是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如果说她是继室,我的姐姐又没死,何能谈到夫人二字,你这是明白着不把我姐姐当人看,欺负我陈家没人。
钱谦益当着众人的面也很为难,如是说:舅爷爷不必训斥大人,如果舅爷是为我女儿的满月来贺喜,我们只管喝酒,别的一律不谈,如果舅爷专是为了挑衅闹事,我来替我家大人回答舅爷的问题。
陈贤继指着柳如是的脸问:我与我姐夫说话,和你有什么关系?都是因为你,我姐夫才背上千载骂名,你一个青楼女子气焰如此嚣张,我们陈家也是世代为官,能让你压倒吗?
如是气得满眼泪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钱谦益对冰梅说:先扶夫人下去,夫人刚刚出了月子,身子还很虚弱,万一受了气就更加不好。
冰梅扶了如是刚要离开,缙绅大夫便愤愤不平的站起来指着如是说:柳如是,你且慢着走,我有话和你说几句。
如是说:有什么话少和我说,我一个女流之辈也不便与你对话,和我家大人去说好了。
缙绅大夫一脚踢翻酒桌,菜汤溅了如是一身。冰梅上前护住如是,指着缙绅大夫的脸说:可惜你身着官服,头戴乌纱,连好男不和女斗的道理都不懂,你为何要这般野蛮的对待我们夫人?是不是看着我们夫人和我们大人婚姻美满,你嫉妒了?
缙绅大夫被冰梅问得哑口无言,冰梅扶着如是从帐缦后绕出来。
钱谦益见缙绅大夫也闹了起来左右为难,在这边劝了陈贤继,又到那边去安慰缙绅大夫。宾客中扼守惋惜的人也有,拍手称快的人也有,本来欢天喜地的一席酒宴被搅得不欢而散了。
钱谦益来到半野堂,满面怒容地责问陈夫人:你可知道你的弟弟来赴宴?
陈夫人点点头说:我知道,老爷出什么事了?
钱谦益又问:你对你弟弟说了什么话?
陈夫人说:老爷,天地良心,我与老爷一同从黑发熬到白发,多半辈子都过来了,老爷应该知道我的秉性,贤继弟弟来的时候就怨气冲天,我想阻拦着他别过去,又怕失了老爷的面子才让他过去的。
钱谦益说:按你这样说来,我还得领你的情吗?
陈夫人冷笑着说:呵,领情倒是不用,你不冤枉我就好了。
钱谦益说:今天我是丢老脸了,在众亲友们面前再也树立不起威望了。
陈夫人说:老爷当初娶了柳夫人就应该想到有今日四面楚歌的窘境。
钱谦益狠狠地对陈夫人说:我有今日的窘境你得意了吗?假仁假义、口是心非,如果还嫌你弟弟闹的不够,你也闹一出子,来个窝里反。
陈夫人说:老爷这话说得更没理由了,你要不是怒气冲天来责备我的,你在你的绛云楼为你女儿柔栀过满月,我规规矩矩地守在半野堂,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就算是我的错,错就错在当初不应该答应你娶柳夫人进门,更不该让你花大把大把的钱财去建绛云楼!
钱谦益对陈夫人说:好,你说得好!我今天方才认识你是什么人了。
陈夫人说:你早该认识我是什么人了,我老了,不如芙蓉画舫里的女子水嫩秀色了,所以你不稀罕了。钱谦益无话可说,冷笑一声转身甩帘子出去。
几个丫鬟对陈夫人说:夫人息怒,现在绛云楼的人巴不得你把老爷给气走,现在可称她们的心意了。
陈夫人双眼含泪说:让他走吧,我迟早会面临这一天的,他的心早让柳夫人掏走了。
夜里,在一盏清油灯下,钱谦益半躺在床榻之上,如是偎依在他的怀中,钱谦益摸着如是猫一样柔软无骨的身子说:如是,我很后悔办这场酒宴。
如是说:大人,酒宴我们是必须要办的,我名正言顺地嫁给了大人,就是钱夫人,至于别人说些什么,我们不用去计较。
钱谦益说:可我把陈家的人都得罪了,陈夫人虽和我同榻共眠三十多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翻脸。
如是说:如果因大人的错误而翻脸,明天到陈夫人面前认个错,如果因为陈夫人的错而翻脸,我明天过去向陈夫人认错。
钱谦益说:那样可就委屈你了。
如是说:如果大人和陈夫人真的翻了脸那才是委屈我了,虞山上上下下都以为我在中间挑拨离间,让你们夫妻反目。
冰梅进来对如是说:柔栀小姐刚被奶妈哄着睡着。
如是对冰梅说:你告诉奶妈,柔栀小姐长一岁,我为她每年加一两银子的月钱,等到小姐出阁的时候,,她每个月就能拿到二十多两的月钱了。
冰梅笑着说:夫人就是偏心,我跟了你十几多年,现在不过是每月二两的月钱,一个奶妈子,柔栀小姐不过吃她几天奶,您就给她二十多两月钱。
如是说:嫌月钱少,明天做了老爷的小姐或姨太太,我每月给你十两月钱。
冰梅很认真地说:夫人,当着大人的面,您不要戏耍奴才了。
如是说:我怎么戏耍你了?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冰梅红着脸说;夫人不过是个想法,我只配伺候夫人、大人,日后再也别提这样的事了。说完退了出去。
钱谦益对柳如是说:你看,讨了个没趣吧?姑娘大了,以后万万不可开这种玩笑了,想必她已经有了心上的人了。
如是说:说些什么话,她去哪里找心上人?她跟了我十多年了,头上长了多少根头发我都清楚,就是她当了你的姨太太也没有亏了她,我还多了一个伴与我长相厮守。
第二天上午,如是料理完绛云楼的事,来到半野堂,陈夫人正在床榻上躺着,忽然听小丫头门说:柳夫人来了。
陈夫人起来走了出来只见如是带着几个小丫头笑盈盈地进来。陈夫人问:妹妹刚生了孩子,身子还虚弱着呢,有什么事这样急匆匆地过半野堂来?
如是说:还不是因为昨日老爷惹你生了气,我过来看看你。
陈夫人为如是让了座,命丫头们给如是上了茶说:我们是老夫老妻了,就是翻了脸也不会记仇的。
如是说:我知道,我这过来不是自己要来的,是老爷打发我过来的,老爷说:昨天一气之下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那些话都是气话,现在想起来也很无趣。
陈夫人问:老爷果真让你过来的吗?
如是说:姐姐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要不我怎么知道你们俩生气了?
陈夫人说:我以为老爷和我翻了脸,永远也不回半野堂了。说着陈夫人抽泣起来。
如是说:姐姐你多心了,老爷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多亏了姐姐的扶持,老爷怎能说忘就忘了你呢!
陈夫人不由得想起以前自己和钱谦益的恩爱往事,哭得更厉害了。如是又劝了陈夫人一回,带着小丫头回到绛云楼对正在看书钱谦益说:大人,刚才我去见陈夫人了,她对昨天自己和您争吵的事很自责,请老爷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过去看看她也尽心尽意了。
钱谦益合上书,独自深思了一会儿问如是:她真的后悔了吗?
如是说:陈夫人后悔了,她说你们都老夫老妻了,千不该万不该说出那些话来伤你的心。
钱谦益徘徊了片刻对柳如是说:你在绛云楼等候着我,我到半野堂一趟,去去就回来了,很快的。
如是说:大人,你我已经成为天长地久的夫妻,相扶相爱的日子还很久远,大人今日过去就不要过来了,明日一早我与大人一起朝拜言子墓去。
钱谦益说:那我不冷淡你了吗?
如是说;做事要看长远,如今的陈夫人,确实需要您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