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说:是我们的嘴脸丑恶还是你的嘴脸丑恶?如果没有你,我婆婆陈夫人也不会死,等你翻了身我们还能活吗?酱内没有错下的盐,让你走定了,这几****打点一下你带进来的东西,三日后给我滚。
如是说:三日之后,你如果逼我下山,就扛着我的尸首下山吧。
大奶奶说:要死要活随你便,我们钱家世代都是官宦人家,再不想趟你这条浑水河,也再不想焦头烂额为上客。说完带着钱家一群女眷兴冲冲地离去。
如是恍了几下,只觉得一阵头晕,冰梅跑过来扶住如是说:夫人,我豁出去了,和这些恶人拼了。
如是坐下,喝了一口茶缓了缓神儿说:冰梅,我们不能去和一个晚辈计较,只要老爷没有休我,我就是钱家的一品夫人。
冰梅说:你看大奶奶一干人狂的那个样儿,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她们只以为你和大人闹翻了,就势把你赶出去,这分明是往死里逼您呀!
如是说:这也怨我,都是陈夫人死时结下的仇,等她们气消了,也许不会苦苦相逼的。
冰梅说: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还看不出他们的用心吗?他们分明对您早已怀恨在心,现在坏了心肝不记您的好处了。
如是对冰梅说: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冰梅回答: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把那些靠得住的文人雅士和老爷的弟子全请上山来,让他们来评个公正;二是现在委屈一下,等老爷那里一有消息,我们再投奔老爷,等我们有了好日子过,再回头报复大奶奶,让她品尝一下被逐出家门的滋味。
如是说:依我看来,这两个办法一个也用不上,老爷投奔了清皇帝,就成逆臣,谁还来能为我们作主;如果去投奔老爷,我也干不出来,无法接纳一个没有血性的丈夫,再则我们有了好日子,我也不忍心治大奶奶,她毕竟是老爷千挑万选得来的好儿媳。
冰梅说:见蛇不打三分罪,见死不救罪更深,对大奶奶这干人,您还有什么忍不忍心的,如果老爷先你一步去世了,那时她们又要故伎重演,您岁数越来越大,能往那里走?
如是说:我既然嫁入钱门,就不可能宣扬钱家的女眷们的错误,家丑不可外扬,我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能苟活一日算一日吧。
冰梅无语,好半日才说:夫人我们到藏书楼去看一会子书吧。
冰梅伸了手去扶如是,如是递给冰梅一只手,冰梅只觉得如是的手如冰一样凉。
大奶奶一干人从绛云楼出来,顿时喜欢得欢腾雀跃、上蹿下跳地一起来到半野堂。大奶奶对几个妯娌说:柳夫人肯定不走,到时候我们就动起手来,将她撕扯出去。
几个妯娌也献计献策地对付柳如是。大奶奶的心里非常得意,觉得自己没白当这个家,一定要把柳如是赶下山去。小丫头们回来禀报说:大奶奶,柳夫人并没有整理东西要出去的样子,柳夫人和冰梅这两日都在藏书楼里看书。
大奶奶冷笑一声说:好,好她一个柳如是,专等我带着家人将她赶下虞山,我看谁敢收留她。
她的贴身丫头茹儿说:要是柳夫人和老爷言归于好,不是正好把我们装进去了吗?不如让别的奶奶带人去赶,这样仇也不会记在我们一个人身上。
大奶奶说:用你多操心吗?我料她柳如是也没脸再去找老爷了,现在我是当家人,在虞山上我说了算。
茹儿不敢再说,大奶奶对小丫头们说:你们再去打听,知己知彼才百战百胜,我要让她柳如是重新认识我。
第三天一大早,彻夜蹲守在绛云楼的小丫头们回来禀报:大奶奶,柳夫人那边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仍旧日出而起,日落而歇。大奶奶只气得火冒三丈,她想:这个柳如是再猖獗也不能不听自己的话,便带领一干人要亲自把柳如是赶下虞山,当她气势汹汹地走出半野堂只见一个小厮匆匆跑进来禀报:大奶奶,大清皇帝派人下圣旨了。
大奶奶一听,心头乐开花了,她已经料定大清皇帝下旨不是一件孬事,便换了衣裳带着一群女眷迎出虞山门去接旨。来送圣旨的陈公公问:你是柳夫人吗?
大奶奶说;我不是柳夫人,我是虞山的管家是钱尚书的儿媳。
陈公公不高兴地说:请柳夫人出来接旨,我是传旨给柳夫人的,什么当家不当家的,再大还能大过一品夫人吗?
大奶奶讨了个没趣,大话也不敢顶一句,派了茹儿去请如是。好大一会儿,茹儿忙回来禀报说:柳夫人说了,她生在大明朝,长在大明朝,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大清朝,所以不出来接旨。
大奶奶说:糊涂的东西,不识抬举,在圣旨面前也敢摆她的臭架子。
陈公公说:你不是钱家的当家人吗?现在去把柳夫人请出来接旨。
大奶奶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回绝陈公公。自己扶了茹儿来到绛云楼,只见院门里闩着,拍了半日,才有一个婆子慢吞吞地出来开门。大奶奶问:柳夫人在哪里?
婆子说:夫人一早就带着冰梅姑娘出去玩了。
大奶奶怒道:还不快给我找回来,接大清圣上的谕旨?
婆子说:夫人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们:她已经是明朝的一品夫人了,不稀罕清朝的一品夫人,让大清圣上留着赏别人吧。
大奶奶冲着婆子煽了两个耳光说:这不诚心给我难看吗?你一个肮脏的老婆子哪里知道这可是犯下欺君之罪了。
婆子挨了打,一面哭着一面说:我是陈夫人从自己屋里拨过来的人,从陈夫人手里到柳夫人手了没被人动过一只指头,你今日打了我,我也不活了。大奶奶没想到这个老婆子是个泼妇,纠缠着和她闹了起来。又是撞又是撕,大奶奶被揉搓得失去了威风,命茹儿把这个刁婆子拉住,自己脱身先回陈公公去了。
大奶奶抽身赶到虞山门,对陈公公说:柳夫人病在床上起不来了,我代替了柳夫人接旨吧。
陈公公怒道:佛爷老实了,狗也敢上头,你倒是胆子不小,接旨也能代替吗?
大奶奶又一次来到绛云楼,茹儿已经已经给了那个老婆子五两银子,方才将挨了打的老婆子稳住。大奶奶直奔藏书楼而来,上了楼只见如是神色平静地在看书,冰梅手捧着香炉立在身后伺候。大奶奶上前跪下说:儿媳见过母亲大人。
如是头也没抬,继续看书。大奶奶趴在地上说:儿媳有事向母亲大人禀报。
冰梅说:什么事?是不是今日要将我们主仆赶下山去?
大奶奶说:姑娘错怪我了,我前日不过是个玩笑的话,姑娘都记在心上了,大清圣上下了御圣,陈公公在虞山门外等着母亲去接旨呢,香火已经摆好了,只请母亲去一趟就完了。
如是问:谁让你上来的?
大奶奶说:是儿媳妇自作主张上来的,母亲别和我一个晚辈生气了,也别难为我了,石头再大也砸不破天,大清的朝廷我们是惹不起的。
如是说:你起来说话。
大奶奶说:儿媳有罪,不敢起来,儿媳现在只请母亲下山一趟。
如是的心软了,和冰梅说:我们就下去一躺罢。
冰梅说:咱先问问当家人该不该下山?
大奶奶说:我虽是当家人,但也管不了母亲,母亲,儿媳求您了,如果儿媳再生事,母亲和大爷说了,就将儿媳休掉。
如是走下山来,只见香案已经摆好,袅袅的香烟蒸腾着深厚的善良。陈公公见如是出来拿出圣旨念道:大清皇帝册封礼部侍郎兼秘书院大学士钱谦益之妻柳如是为一品夫人,请柳夫人接旨,钱家所有女眷和仆人都跪下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只有如是与冰梅神色坦定立在那里。
陈公公问:柳夫人你为何不朝拜大清天子,为何不下跪接旨呢?
如是说:请公公回朝当面禀清大清圣上,如是已被明朝圣上封过一品夫人了,不能再做大清朝的一品夫人了。
陈公公说:一品夫人岂能是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的吗?
如是不再多言带着冰梅款款而去,陈公公一怒之下收回了圣旨回朝复命。等陈公公走远了,茹儿把乱泥一般的大奶奶扶起来,大奶奶说:天啊,真悬!如果柳如是被我赶走了,我就遭了天塌大祸了。
茹儿说:奶奶这样想就对了,柳如是是何许人,我们今后不能擅自动得,以后还得敬着她。
钱谦益降清以后被封为吏部尚书兼秘书院大学士。他蒙受着降臣的耻辱,在众人尖刻的目光下低头做人。以往的友人和门生的责难,更让他心如死灰。有一次一些大臣们一起去看戏,唱的是《烂柯山》,也许是有人故意安排,戏子们在台上借角色讥讽他说:你为何负了朱氏?你有何颜面活在世上?钱谦益内心中一阵翻腾,戏还没有唱完,他就再也看不下去了,满面羞惭地退了场。
又过几日,他得知陈公公从常熟回来,向圣上禀明柳如是如何拒绝朝廷的诰封,不愿意迁居北京。皇太极拍案怒骂如是。钱谦益孤寂地问自己的良心:我到底做的对还是不对?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依世俗之见,他应以身殉难,保持大明臣子的气节,可他听了豫王的侃侃之词,也觉得这样做是明智之举,历史上不管那个朝代,开国皇帝,总得对百姓有些恩惠措施,才能站问脚跟。从新立的清朝来看,似乎国计民生与明朝相比起来,有所起色,起码百姓生活逐渐改善起来,朝政也有新的法制,腐败之风有所收敛,想到这些,钱谦益的心里坦然了许多。
如是没有接受大清诰封的谕旨,很快传遍整个江南。以前的文友都由衷地佩服如是。大奶奶也不敢再来寻找是非。钱谦益长子钱孙爱听说妻子背后要赶走如是的事后,很气愤起问妻子:听说前些日子你差一点把柳夫人赶下山去,确有此事吗?
大奶奶一听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支吾了半日才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出的主意,我也是听钱家女眷们的意见后才过去的,妾身是管家,这样大的事,也有做不了主的时候。
钱孙爱恨得咬牙切齿地说:管家、管家,你不要总拿管家的架子来压人,何况柳夫人是父亲身边最得意的人。
大奶奶说:槽边牲口枕边妻,大爷又不知道老爷是什么人。
钱孙爱说:现在我是在说你,你又牵扯起老爷来了,如果你真的得罪了钱夫人,父亲回来断然饶恕不了你我,柳夫人是什么人?是两朝圣上封了的一品夫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奶奶说:是妾身看错了人,妾身本以为柳夫人就是一块擦痒之瓦,老爷用的时候抓起来,不用就丢掉。
钱孙爱说: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下去,现在就跟了我当面去给柳夫人赔个不是,要不然父亲回来知道我们欺辱了他老人家留下的孤妻弱女,咱们还有脸再见父亲吗?
大奶奶也很无奈地跟了钱孙爱来到绛云楼,如是正在藏书楼看书,忽听小丫头来报说:大爷带着大奶奶来到了绛云楼。
冰梅对如是使了个眼色说:来和您负荆请罪了,知道您的来头不小。
如是带着冰梅下了楼,钱孙爱夫妇连忙跪到在如是面前,钱孙爱说:庶母,儿子刚刚听说这个不仁之妇要将庶母赶下虞山的事,特来向您赔罪。
如是的双眼直逼着大奶奶的脸问:你有罪吗?
大奶奶点点头说:有,儿媳有罪。
如是问:你有什么罪?
大奶奶回答:不尊不孝。
如是说:知道有罪就起来吧。
钱孙爱夫妇再三谢过如是,如是赐了座并吩咐冰梅上茶。钱孙爱再三说:庶母千万不要把这个窳劣之妇对不起您的事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年岁已大,经不起生气的。
如是说:天大的事我都见过,这点子小事我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知错了就好,以后改了罢了。
钱孙爱说:从儿子的心里来看,庶母和生母尚无区别,都是家中有几房妯娌串通一气,儿子从现在保证不再发生这种忤逆不孝的事了。
如是见钱孙爱说得非常诚恳也就相信了他。送出钱孙爱夫妇回来,冰梅对如是说:大奶奶这样奸诈的人不可能真的改变,以后夫人可要在她身上多留些心,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如果她真的气焰高了,难保以后不再出事。
如是说:我哪里有心计去对付她呀!现在我只想全力以赴挽救破碎的山河,不能这样轻易的落到满人手中。
冰梅说:这样大的事情以夫人一个柔弱女子怎么能救得了亡国之势。
如是说:听说南明亡国群臣已经立了朱由榔为第三个皇帝,我真希望这位皇帝清明仁德,能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一日,如是正抱着女儿玩耍,一个婆子进来说:夫人,虞山上来一个叫子岩的人,口口声声说要见冰梅姑娘和夫人。冰梅和如是同时心头一阵震颤,子岩这个名字太熟悉了,熟悉得似乎让他们今生无法忘却。如是说:人在哪里?快请进来。
不多一会儿,一个面容蜡黄、衣衫褴褛的的男子走了进来。冰梅问如是:夫人,我不是在做梦吧?
如是回答:不是,你不是在做梦,他是子岩,虽然瘦了,但我还认识他。冰梅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如是看着矢了常态的冰梅,有些纳闷,但瞬间又全明白了。
子岩半跪在地下,用颤抖的双手从贴身的衣裳里掏出一片浅黄的纸筏递给柳如是说:柳夫人,陈大官人已为大明朝捐躯了,这是我从他的尸体搜出来的。
如是的泪如泉涌,用同样颤抖的手接过纸片,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当初自己写给陈子龙的《金明池.咏寒柳》,如是轻声地念着: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潇潇南浦。
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
况晚来,烟浪离迷,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
纵饶有,绕陡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
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如是从梦一样的意境中分辨清楚的时候问子岩:你来就是为了给我送回这张纸吗?
子岩说:不,夫人,我还有一个请求就是要带走冰梅。
如是收起那张纸慢慢转过身问正在哭泣的冰梅:你真的答应过跟他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