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长吁一声说:夫人由于急火攻心,有些恶心虚弱,先吃一两剂药再说吧!
钱谦益问:太医,这病不会有事吧?
太医说:,如果正常吃药熬过了七日便好,如不肯吃药夫人最多可活七日。钱谦益惊得张口结舌。钱谦益亲自煎了药端到陈夫人的面前,小丫头们扶起陈夫人。
陈夫人看着钱谦益喘了一阵说:老爷不必费心了,我这病也不过是一日半日的光景了,我死后,让大奶奶当了家,你和柳夫人去南京上任,一心一意让柳夫人扶持着老爷为圣上效劳。
钱谦益说:夫人,现在老夫只求你喝一口水吃一些药吧。
陈夫人又闭了眼喘了一会子说:老爷如果为了妾好,就不要折腾妾了,让妾安然死去,这样妾会快活些。
钱谦益听着陈夫人的话心如刀割。他对陈夫人说:夫人,不管圣上赐予柳夫人什么职位,你永远是我的夫人。
陈夫人苦笑了一下说:老爷,人都是念旧的,我时常想到没有柳夫人的时候,你我互相恩爱的情景,老爷,这辈子妾该享的福也享尽了,该受的恩宠也得了,现在去了也不后悔了,老爷一心一意地为苟延残喘的国家出一份薄力。
钱谦益把药碗递给丫头,双手扶住陈夫人说:夫人,老夫心里也很明白,自从柳夫人进门之后,你泪眼吞欢,现在老夫十分后悔让你受了冷落。
陈夫人仍然保持着病人的优雅与虚弱,她轻轻摸着钱谦益的脸说:老了,我们都老了,花好月圆的日子已经不再有了。说完只觉得胸脯的肉一阵收缩,就像魔鬼搅和了月下的潮汐。钱谦益扶住陈夫人,只觉得她的身子不断扭曲抽搐,接着大口大地吐出鲜血。钱谦益马上命人把儿子儿媳还有女儿都叫到了陈夫人的卧房。
儿女们一见娘已病成这般,不由地失声痛哭起来。第二日早上,陈夫人突然圆瞪着双眼说了声:你们今后要善待柳夫人。
大家上前去看,只见陈夫人的瞳孔逐渐扩散,人也慢慢硬了。
陈夫人的死去,让她的所有儿女恨透了柳如是,他们觉得假如柳如是不进虞山,他们的母亲也不会死,他们的腹腔之内流满了痛恨,真有将柳如是斩草除根的架势,可因钱谦益在里面挡着,只好做罢。
如是早上起来洗漱完毕,刚要派一个小丫头过去打听陈夫人的病况,只见钱升进来穿着一身重孝,跪在门外说:禀夫人,陈夫人今早没了。
如是的泪水如碎珠一样滚落下来,她哭着说:知道了,你下去罢。
钱升下去之后,如是换了素装来到半野堂,只见陈夫人已被入殓,一口红漆棺椁放在灵棚里。如是命冰梅烧纸,自己爬在棺椁上失声痛哭起来。钱家的几房媳妇冷眼看着痛哭的如是也不理会,不知是谁添了一句:真是猫哭耗子。大家更是切恨如是。
哭了半日,大奶奶过来拉着如是的手说:夫人不要再哭了,小心哭伤自己的身子。钱谦益也过来一同将如是拉开。
如是回了绛云楼仍然悲痛不已。冰梅说:夫人就是实在,陈夫人的几个儿子儿媳,对您咬牙切齿。
如是说:我虽与陈夫人平起平坐,但我对她的那份诚意自然水净沙明,我们彼此欣赏,彼此无企图。
冰梅说:看样子,如今大奶奶已经当了家,这事应该先和夫人商议一下。
如是说:冰梅,你不要说这些事了,再美好的东西重复下去也会让人疲惫,何况是在虞山当家,就是你我的结局也难以逃出花败春逝。
一连几日,如是每日都听到半野堂锣鼓喧天,自己再也没有来过半野堂。这几天虞山点着绚丽多彩的灯笼,用白纸在树枝上贴满银花,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比肩接踵的人流。而只隔半里多路的绛云楼却活生生地宁静、神一样的宁静,似乎随处从空中抓一把都能抓下宁静来。
陈夫人出殡以后,钱谦益带着如是和女儿一起到南京入住。已经有六十二岁高龄的钱谦益从常熟带着如是母女赶赴南京上任,他和如是一人骑着一披枣红马,奶妈抱着女儿同冰梅和几个丫头坐在车里,道出丹阳,钱谦益细细瞅着如是说:夫人这几天瘦了。
如是说:大人也瘦了。
二人正在互相怜悯,杨龙有赶了上来,他打量着马上的如是,只见她雪白如玉的肤色、油光可鉴的青丝,还有宽大的披风遮不住的窈窕的身材。杨龙有对钱谦益说:尚书大人,这可是一品诰命夫人?
钱谦益点点头说:正是贱内。
杨龙有说:早日见过夫人如弱柳经风,今日再见却如芙蓉盛开,夫人真是百变之身啊!我就把尚书大人与夫人上任这段话,吟两句诗吧:
风前柳欲窥青眼,
雪里山中笑白头。
三人会心一笑,不久这两句诗在南国的雅士中传开了。
六十多岁的钱谦益上任以后,受命于危难之际,可偏又遇着朱由崧,这样一名十足的酒肉皇帝,哪里能整顿什么教育?钱谦益分明就是这残喘王朝中的配盘角色,算不得数,又干不成事。如是就是再有才华,也帮不上钱谦益的忙。
朱由崧组成的******,乌烟瘴气,维持了十三个月,清军便攻下南京。钱谦益又带着如是母女回到虞山。回到虞山后,钱谦益徘徊不定,以他文坛泰斗、两朝元老,世代簪缨,又是礼部尚书之身份,国亡理应殉节,以示对明王朝之忠。
如是换了一品诰命夫人的盛装,又描眉画鬓之后把冰梅叫到面前说:冰梅,我的女儿柔栀托付给你了,你不管走到哪里到要带着她,教她如何做人,如何做学问。
冰梅流着泪水说:夫人,你我同生死,夫人若死,冰梅也不想苟活。
如是说:自从陈夫人死后,钱家的后人对我恨之入骨,你若同我一起死去,女儿没人照管,也可惜你如花美眷,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柔栀,也为我对你这些年来的积蓄的感情。
冰梅还想奉劝几句,看到如是脸上生冷的表情,也不敢多说了,如是抱了抱奶妈怀中的婴儿,亲了两口,然后断然、决然地放下孩子,来到拂水晴岩。命下人摆上酒宴后把钱谦益请来。
钱谦益来到拂水晴岩,见如是身着一品夫人的盛装,端坐在桌案旁,桌上放着两杯酒。钱谦益坐在如是的对面,如是对钱谦益说:尚书大人,夫君,你我同干杯中酒后,一起跳入拂水晴岩下的湖中,为国殉节。
钱谦益扶着柳如是,二人来到拂水晴岩前。拂水晴岩是一面数丈高的陡峭之崖。山崖如被劈开的巨门豁然中开,一股山泉临崖直泻。尚湖里蒸腾而起的水汽漫进山崖豁口,与瀑布溅起的水花相交融。钱谦益看着深渊下的湖水天旋地转,心中不寒而栗。牧斋这时心情极为沉重。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竟如此深明大义,愿慷慨殉难,视死如归,难道我作为东林巨子、文坛领袖,却降志辱身不成!?
钱谦益端着酒杯对如是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担心照汗青。感谢夫人生死相随,成全我的大节,干!二人举杯一饮而尽。这时,如是同样把杯中之酒喝得一滴不剩,把杯子抛下拂水晴岩,杯子瞬间被水吞没。
如是对钱谦益说:老爷,尚书!最后的时间已到,这拂水晴岩水清如镜,可比汩罗,同效屈原,投身水中,大人,请吧!
钱谦益浑身乱颤起来,本来自杀是自己事,但死到临头了由着别人来劝,这以说明钱谦益是何等留恋残生。他也许不怕死,可以死,假如没有如是他必死无疑,但现在把他“偷生之心”牢牢栓住的就是这位难得的佳人柳如是。钱谦益也恨自己不爱江山爱美人,不能看破俗世****,甘冒“失节”之不韪苟活人世。
如是立于拂水晴岩的崖头,肃然道:君不忍心,是为了我吗?那好,我先死......说完便欲投水,左右侍儿手快拼命拖住。就在此时钱升来报说:老爷、夫人,忻城伯的赵之龙来求见。
钱谦益现在巴不得有人来解围,连忙说:请进虞山的拂水晴岩。
不多时,赵之龙急匆匆地闯进来说:谦益兄,大清豫王久闻你的清明,特地来召见阁下,共商大事。
钱谦益徘徊不定,而柳如是被一群丫头们架着,仍旧说:大人你珍惜自己的名节,跳吧!
赵之龙的表情显得特别惊讶,他问钱谦益:钱兄,嫂夫人,你们就此打算......钱谦益突然转过身来,他显然有些犹豫了。
赵之龙说: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明的江山已腐朽不堪,民心丧失,如今大清朝起而代之,我看这是应天顺人。清朝虽是满人,但他们也是中华民族,炎黄子孙,我们中国乃多民族之邦,难道满足人掌权就意味着中华民族的灭亡吗?谦益兄,我劝你不必过于迂腐,如今的大明江山,尤其是新拥立的福王,其实就是个十足的酒肉色徒。
这几句话倒是使钱谦益的身心一怔,引起他的沉思。钱谦益走到如是面前,老泪横流说:夫人,我不死真是舍不下你和尚未成年的娇女,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该想想我们的后辈儿孙。
柳如是心一软,结果两人都活了下来。他在日后残年之时,已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痛苦。他深悔当初没有自裁捐躯,不仅自己遭受千古重骂,还连累了柳如是,会使她蒙羞含冤,难得清白,他常常喟叹:苦恨孤臣一死迟。
如是被侍女们扶回绛云楼,冰梅见了如是喜出望外,如是和冰梅二人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如是命下人关闭绛云楼不要放大人进来,这样贪生怕死的软骨头男人,她已和他恩断义绝。冰梅劝了如是一会,如是仍旧没有悔改之意。
傍晚时分,钱谦益果然来了绛云楼。只见院门禁闭,他拍了半天门,里面才有了动静,钱谦益大声喝道:还不快给我开门?
里面一个小丫头隔着房门怯生生地回答:大人还是到别处歇着吧,夫人已经歇下了,她吩咐我们不要打扰她了。
钱谦益无奈地自责了一顿,回到半野堂住下了。第二天,钱谦益早早起来,吃了早饭,带着钱升赴京上任,钱家上下老少都出来相送,却单单未见如是和绛云楼的丫头们。钱谦益怀着深痛的心辞别了家人,直奔北京而来。
到了北京,钱谦益经豫王特别召见。二人坐定以后,豫王备下酒宴边饮边谈。
豫王说:明朝朝政腐败,不得民心,大清朝应天顺人,救生灵于水火,故大举推翻明朝腐朽之统治,重新建立大清朝政权。
钱谦益说:实不敢相瞒豫王,微臣一向糊涂觉得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我毕竟为汉人。
豫王淡淡一笑说:满汗原为一家,并非异族外邦侵我中华,你顺应时势,大清朝政权新立,是需各类人才。
钱谦益说:豫王说得极对,但微臣已经年迈,恐怕不能为大清报效犬马之劳。
豫王不慌不忙地说:你是文坛领袖,深孚众望,我们同样对你重用,愿你以民生为重,民族和国家为重,不要死抱大明的幽魂而自甘毁灭......
钱谦益听了豫王的一席话,也激起了心潮翻滚,他是大明朝的两代元老,眼见得明朝政府的腐败,君主的昏庸,弄得朝政日非,民不聊生,以致盗贼四起,官匪一家,就拿自己来说吧,这些年来,每年都拿着朝廷的俸禄,而自己却深居虞山,养尊处优,得了朝廷的爵禄,又为百姓做了哪些贡献呢?做官的只图对朝廷愚忠守节,全不顾百姓的疾苦,也觉得良心有愧,于是表示愿屈节受降。
钱谦益走后,如是仍旧住在虞山。大奶奶带着一群女眷来到绛云楼,如是让冰梅为大奶奶上茶,大奶奶却冷着脸说:作为女人,应该操守的是三从四德,我们这样年迈,是经不起要死要活的折腾了。
如是一听,才知道大奶奶带着人寻茬滋事的。没等如是说话,冰梅接过大奶奶的话茬子说:大奶奶若是来绛云楼请安问好便在多坐一会子,如果说是来故意挑事,请大奶奶那里来那里去,夫人这几天正不好,害怕生气添痛。
大奶奶生气地指着冰梅的脸说:我是尚书大人的儿媳妇、是虞山的总管,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来说话。
冰梅进了钱家这些年虽跟着如是,却过着比一般主子还要高贵的生活,今天见大奶奶这样无礼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她不和大奶奶对嘴对舌,只是吩咐小丫头们:你们死站着干什么?就看着我们的主子受着五魂恶鬼们的气吗?赶快把这些人轰了出去。
丫头们一拥而上对大奶奶说:请大奶奶自己走罢,免得我们受了连累。
如是喝退冰梅和小丫头们,对大奶奶说:按辈分,我是你的婆婆,按岁数,你是我的姐姐,如今老爷不在虞山,你我之间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吗?
大奶奶说:和你这样的人心平气和地说话,失了我的身份,你别忘了你是一个船妓,是你让我们钱家背上了耻辱与罪名的,如今你又作妖作怪不和老爷上京,分明是有意刁难老爷,拿着我们满门钱家人的人头当儿戏。
如是说:这是哪里的话?老爷是大明朝的礼部尚书,我是正经的一品夫人,如今国家灭亡,我与老爷一同殉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怎么能说我作妖作怪?
大奶奶一屁股坐到正中冷笑一声说:哼!大明朝如果是好的,怎么你能被逼得当了船妓?大明朝的那些白吃闲饭的东场阉人只差一步就搛权夺位,你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你若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分开,就请你现在离开虞山,我们这浅水里是养不了大金鱼的。
如是说:如果让我离开虞山那是不可能的,我是被钱谦益八抬大轿娶进来的,又生了女儿,怎么能由着你说离开就离开的。
大奶奶说:竹竿虽大节节空,你这里的人吃穿用度就占去了我们整个虞山的开销的一半,再说我们老爷也老了,戒色不如远色,以后也用不上你了,你三日之内必须离去,不然我就把你赶下虞山。
如是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说:你们今天的来意就是为了把我们母女赶下虞山吗?老爷在的日子,你们见了我嘴头上如抹了蜜一样甜,如今老爷不在了,你们的丑恶嘴脸就显露出来了,我偏不走,看你有什么本事赶下我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