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细细辨认,原来是冰梅。钱谦益见了冰梅犹如见了如是,十分喜欢地说:你怎么不好好伺候夫人,来这里做什么?
冰梅说:大人,奴婢已经成家了,奴婢的丈夫子岩掌管着这庄茶园,自从我们成亲以后,奴婢就成了夫人的陪房,也不太在夫人面前伺候了,今天出来采些茶花,偏巧遇上大人了。
钱谦益看着冰梅的身子,只见她的小腹微微凸起,方知她已有身孕。钱谦益问冰梅:婚后的日子还好吗?
冰梅说:谢谢大人还惦记着奴婢,奴婢很好,大人回来以后去见过夫人没有?
钱谦益说:没有,夫人不肯见我。
冰梅说:我就怕有这样的结局,果然就有了,夫人不肯见大人,大人去见她,夫人的心里永远只有大人一个人。
钱谦益说:我就怕过去了她反而不见我,那样我就更无聊了。
冰梅说:那样也比您现在见不着她的人好吧,奴婢在中间说着,大人再多说些好话。
钱谦益跟了冰梅来到绛云楼。冰梅叫过如是新的贴身丫头端儿问:夫人呢?
端儿说:在楼上独自看书流泪呢!
钱谦益再也忍不住大步走上藏书楼。如是见到钱谦益的一瞬间,两人都僵直了,虽然一年不见,但是各自与一年前相比都显得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如是先开口了说:你还有脸来认我这个夫人吗?
钱谦益老泪纵横,沉痛地说:如是,都是我害苦了你,你高风亮节,从容投水,我却贪生怕死,屈膝偷生,失尽名节,唉!你原谅我这一次吧,你今日原谅了我,我明日死去甘心了,这一年多来老夫对你的思念,对自己的痛恨也是一言难尽啊!
如是说:你是大清的官,我是大明朝的夫人,我们水火不相容,你走你的阳关道当你的礼部侍郎兼秘书院大学士去吧。
钱谦益说:夫人,你再不要说这样的话来羞辱我了,其实,我们做的是朝廷的官,实际上食的是百姓的禄,朝廷和地方各级官员,应为百姓造福,为民族争光!如是,我觉得大清的豫王召见我时,他说的那些话,也不无他的道理。接着他把豫王召见他时与他的那些话说了一遍。
冰梅也上了藏书楼,对如是说:夫人您为何不请大人坐下说话。
说着挺着肚子去抱坐椅。如是说:你的身子又不方便,用你来讨好她,多站一会子也累不死他。
冰梅说:夫人就是心口不一,说这话好像有多恨大人似的,其实自己心里早心疼大人了,原是我不该上来,你们就对赔不对了。这一席话说得如是忍不住笑了。
钱谦益坐在靠椅上,冰梅下去之后,钱谦益又对如是说:如是,从古至今,大多数做官的只图自己升官发财,又有几个像范公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细心地去关心民众的疾苦呵!我也觉得大明朝的覆灭,是势所必然,这样的不受百姓欢迎的腐朽皇帝,未必要为他去殉难就是光荣吗?如是,自古的愚忠,误了好多的聪明人呢!......
钱谦益的一席话,说动了如是的心,她再看钱谦益头上的白发比一年之前多了一半,也于心不忍,哇地一声哭着,投入了钱谦益的怀抱......
钱谦益和如是言归于好之后,二人带着女儿住在绛云楼,过着和睦欢愉的生活,直到有一日一个名叫姜秀姗的女子出现在虞山,惊破了他笙歌初起的美梦,他原以为自己退出了金戈铁马的战场,退出了朝野纷争的生活,但是他却洗不清自己降了大清的事实,这个事实如火烙印在他的心上,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还在幽叹自己那时为什么那样怕死。
那个上午,一个慌称是如是亲戚的女人,带着两个丫头乘轿而来,穿过虞山门,上了绛云楼。如是闻讯迎了出来,只见此女子年放二十五岁左右,柳眉凤眼,肤色白如冬雪,她的身后是两个十三四岁身穿短裙夹袄的丫鬟。如是惊讶地对女子说:听丫头们来报说有我的亲戚来了,你就是那个人吧,我们好像素不相识吧?
那个女子宛然一笑说:你是不认识我,从今以后不就认识了吗?
如是把她迎进绛云楼,命端儿上了茶,问那女子:你到底是何人?我真的想不起来还有你这样一方亲戚。
那女子又是一笑说:本来咱们不是亲戚,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海之角,可是我们都是同根生的,这个根就是大明朝。
如是喝退身边的丫头问:你是谁派来的,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我姓姜名秀姗,我是江阴义士黄毓祺的红颜知己,我的知己黄毓祺听说柳高士投水殉国的壮举,深为敬佩,便暗中派我前来,秘访高士。
柳如是一听到黄毓祺这个名字,不由身子微微一震,她早就听说爱国之士黄毓祺秘密联络各地义军,反清复明。如是说:你既然是黄毓祺的宠妾,就该好好呆在你家老爷的身边,伺候你家老爷,而是冒然前来虞山找我,我和我家老爷已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家老爷也背上了降臣的耻辱,从来不见外客,也不想再招惹是非。
姜秀姗扑哧一笑说:高士既是聪明之人,就不该拒我于千里之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这次前来正是为了让钱大人洗涮往日的降臣之辱。
如是说:事已至此,我只怕怎么洗刷也是徒劳。
姜秀姗说:依高士所见就由着满人张狂下去,让汉人饱受虐待,就是复明不成,起码让满清的皇帝有所收敛,不再欺压汉人。
如是问:你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姜秀姗说:我只希望高士劝说钱大人,以他的身份为大明江山出力。
如是说:事已成了定局,只怕我家老爷难从。
姜秀姗说:我相信高士的能力,就连我这样的弱女子也为了复明苦苦奔波,何况是高士这般烈性女子。
如是叹了一口气说:国家灭亡了,丈夫屈膝投降,我也确实难受,一年四季手脚冰凉,自从老爷向清廷告病还乡之后,我们只想夫妇二人快乐一些忆想天年,今日秀姗妹妹突然来访,令我左右为难,因我家老爷还是清朝官员之故,我也不留你了,你先走吧,等我消息。
姜秀姗说:我相信高士的本领。
如是起身相送,一直把姜秀姗送到虞山之下,然后带着端儿回到绛云楼。刚刚坐定,钱谦益从藏书楼下来对如是说:清早起来,茶花香味溢满整个虞山,我想一会儿与你一起到茶园走走。
如是长叹一声说:茶园漫步是很惬意,不过那毕竟是一刻之欢。
钱谦益说:你又在烦恼,刚才我听一个小丫头说你在楼下见客,不知来者何人?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还有亲眷尚存。
如是说:我也不瞒大人您了,刚才来的这个客人不是我的亲眷,是江阴义军首领黄毓祺的宠妾姜秀姗。
钱谦益吃了一惊问:她来做什么?我们可不要引火烧身呀!
如是慢条斯理地说:她来让我劝你支持反清复明的义军。
钱谦益说:不是我们夫妻已经说好的吗?从今以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夫人为何要招惹她?我现在毕竟拿着大清的俸禄,就是明朝真的东山再起,苦的还是百姓,我们也好到不哪里去。
如是说:大明朝廷这番亡国之耻,认识到了血的教训,再若复兴,他们一定会励精图治,以民生为重,会出现一番新的气象,老爷当时也是被人裹助的,不得已而降清,当年关羽迫不得已,还不也曾一度跟随曹操,以后又回到刘备的身边,建功立业,名垂千古!我盼望老爷帮助黄毓祺义旗高举,愿老爷为顺应义军反清复明而效力,以报亡国之恨,毁家之仇,雪洗屈辱之耻。
钱谦益摇摇头说:我看明朝的那些老臣们未必能接纳我,与其让他们小瞧,倒不如在留在虞山,何苦来着去找不自在。
如是说:只要我们为义军出力,天地良心,日月可见,我们在徘徊下去,就成了千古罪人。
就在此时,一个丫头闯进来说:禀老爷夫人,冰梅姐姐产下孩子。
如是特别惊喜,站起身来对钱谦益说:企盼老爷再三考虑,晚上给我一个答复,我先看看冰梅。
如是带着端儿来到茶园,老远就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如是加紧脚步穿过曲折的夹道,走进冰梅的房间。冰梅正在昏睡,如是摸了摸她湿漉漉的手。冰梅睁开眼说:夫人,您来看我来了?
如是说:是看你们母子来了。
丫头们把冰梅的儿子抱过来让如是看,如是看了说:这孩子虽然刚生下,却鼻梁高挺,肤色洁白,一看便知日后一表人才。
子岩进来见过如是说:夫人给我们的儿子起个名字吧。
如是说:我现在一心想着大明朝,这孩子就叫念明吧,乳名明儿。冰梅和子岩也特别喜欢这个名字。
子岩说:这个名字起得极好,我一心想着我那为保江山战死沙场的主子,冰梅一心想着夫人您,您一心想着大明朝。
如是说:日后有让你们为明朝出力的时候,望我们一起为大明的义军作出贡献。
子岩说:我们一家三口只听夫人的,夫人走那条路,我们就走那条路。如是临离开冰梅的房子时,再三交代冰梅在月子里要好生调养。
如是回到绛云楼打发了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去伺候冰梅。夜里钱谦益和如是夫妇二人躺下以后,如是问钱谦益:今日我和大人共商计的事,大人是否给我一个答复?
钱谦益说:我已经细细琢磨过了,就依夫人的意思去办,明日我便与你到常熟靠近长江边的红豆山庄,这样我们好联络反清志士。
如是激动地说;大人,有这样的醒悟,就是给我与大明朝的脸面了。如果大人真的带我去红豆山庄,我实在不忍心扔下虞山、扔下绛云楼,还有冰梅一伙。
钱谦益说:夫人只管放心,等我们在红豆山庄安排好了以后,再把冰梅接过去,那时冰梅的孩子也满月了。
如是紧紧地偎依着钱谦益说:我听大人的,救兵如救火,时间是不能再延误了。第二日,如是带了端儿来到茶园和冰梅夫妇告别。柔和的阳光洒满茶园。几个婆子头上挽了手帕在绿荫中穿梭,蜜蜂和蝴蝶迷恋着茶花的浓郁香气。越接近茶树,这种浓郁的的气味越香。如是泪水盈盈,为了拯救亡国,她不得不和心爱的虞山、心爱的茶园告别了。但如是转念一想,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为了大明哪怕是失去生命、失去家庭也愿意。生活就是这样,三百六十五天循环往复,堆积、流逝、生长、枯荣。人生活在这片国土中,必须有一个高尚的情操,那就是爱国,一个不爱惜自己国家的人,何能谈到做人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