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儿说:老太太对我说,玉香老姨太太不过是个陪嫁丫头,怎么会是姨姐妹呢?
水秀说:咱们姐妹好成这个份上,我才告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乱说,上辈子的恩怨连她们都理不清,家家都有八出戏,何况是咱们呢?
隐儿说:虽是主子以前结下的恩怨,可我到底还是心里不踏实。
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老太太屋里的一个小丫头进来说:水合姐姐说了,老太太要做一双新暖靴子,让隐儿姐姐过去描花样子呢!隐儿起身告退水秀,水秀让金锁拿来《史记》递给隐儿。隐儿刚出书房,只见来叫她的那个小丫头一溜小跑不见踪影。隐儿想:出头的椽子先烂,看来自己不惹事,终究事会自己找上门来的,连这么一个小丫头也敢对自己这样无礼。隐儿到了老太太的房里,水合和水燕正摆弄着鞋样子,见隐儿抱着本书回来。水燕说:我们都快忙死了,你还有闲心看书,果真是有了撑腰的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水合说:隐儿,你描花样子,要描得清楚些。
隐儿进了里屋,不见老太太,只有几个小丫头在打络子。
隐儿问小丫头们:老太太去哪里了?
一群小丫头没一个吱声的。
隐儿说:哑巴了?都。
她们还是不吱声。
隐儿指着一个小丫头说:我现在就问你,老太太干吗去了?
那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瞅了瞅别的丫头说:太太得了急症,老太太带着水玉姐姐看太太去了。那个小丫头的话还没说完,水合嘭地一掀帘子跑进里屋冲着小丫头就是两个嘴巴,小丫头也不敢大声哭,只是抽咽着。
隐儿问水合: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问了她话你打她吗?
水合指桑骂槐地说:不要脸的下贱东西,自己把自己当个宝贝,谁用你多嘴了,真是奸牛屎尿多。
隐儿气得脸都白了,她护住挨打小丫头说:既在江湖上,都是命薄人,我们不好好地对待她们就罢了,还打她们。
水燕也进来了,对隐儿说:让你描花样子你不描,进里屋和小丫头打架了,亏了老太太疼你,真是看错人了。
隐儿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是吗?我是为老太太端茶倒水的,那些粗活不是我干的。
水合说:你算什么东西,今天索性也扯破脸了,该说的我们也总不能憋在肚子里,老太太疼你,你就比天也大了?想欺负到我们姐妹头上,万难。
隐儿也不和她们争吵,气得独自走到院子里,只听见水合和水燕在屋里一阵乱骂。
老太太回来的时候,神色特别暗淡,隐儿迎了上去,扶着老太太问:老太太去哪里了?
老太太说:去看太太了,太太一下就患了个肚疼病,老爷也回来了,我看是不太好。
隐儿问:没让太医院的老太医看看?
老太太说:看了,可怜太太疼得满地打滚,刚服了两剂药,才消停下来。
老太太一进屋都变乖了。水合递茶过来,老太太看也没看说:放那儿吧。
水合说:老太太趁着热茶喝一口吧。
老太太拿起茶碗,刚掀开盖儿,就皱了皱眉头说:把早上的铁观音拿来。
水合说:茉莉花也是刚泡了一次的。
老太太将茶碗哗地一声摔在地下指着水合说: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你们偷偷摸摸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我虽老了,睡着比你醒来还清楚呢。
水合连忙跪下谢罪,老太太说:免了,看在你伺候我多年的份上,你起来吧。
隐儿命小丫头来收拾地上的茶碗,老太太对隐儿说:我这一生幸庆的事有两件,第一件就是娶了一个好儿媳,辅佐着儿子当了宰相;第二件事就是得了你这个伶俐丫头,你让我苦中求乐地活着,全府上下,没有****不到的心。你替我多管教这些丫头们。包括那些妖精似的姨太太们。
隐儿紧握着老太太的手,只觉得老太太的泪滴到自己的手上。这时,云板叩了四声,老太太失声大哭起来,丫鬟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太太已经死去了。
隐儿穿了一声孝衣,来到太太屋里,只见大少爷和大奶奶哭得死去活来,老爷也是哭得哽哽咽咽。隐儿见太太的全身蒙了白布,直挺挺地躺着,双脚和头的轮廓清晰可见。隐儿点了纸钱恭恭敬敬地给太太磕了四头,然后爬在太太遗体上大哭起来。
宏雪过来搀起隐儿说:姑娘能过来我们就感谢了,哭坏了身子,怎么伺候老太太呀。
隐儿想起太太的温顺、善良不由地又哭起来。太太的葬礼很奢侈,府里的大小孩全身戴孝。请了九九八十一个得道高僧来为她超度,大门、二门、三门都用白纸糊裱,老爷也告了假办理太太的丧事。
太太终于很体面地出殡了,宰相府里的姨太太们却各怀心思,八个姨太太都希望自己立为正室。老太太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又老多了。她想着这个嫁进来四十来年、从来都是对自己服服帖帖的儿媳妇,心痛不堪。再说儿媳妇一死,就断了一门亲戚,儿媳的娘家也是名门望族朝中的一品官员许进行。老太太每日独自坐在自己屋里,也不大出门,更不大说话。
一天水秀来了,她径直来到老太太的内屋。见老太太半眯着眼睛在软榻上歪着,水秀坐下来等了一个下午,老太太喊隐儿要漱口。水秀也拿了痰盂靠进老太太。老太太漱完口,让隐儿扶着问水秀:老爷这几日缓过一点儿没有?
水秀说:老太太您放心,老爷这几日很好,今天还和我玩了一会骨牌。
老太太说:太太已经出殡好几天,你应该提醒老爷,该上朝了。
水秀说:老爷说从明天开始上朝。老太太说:你今天晚饭别过去了,陪我吃吧。水秀连忙行礼谢过老太太爱惜赐饭。
一会儿金锁过来说:老爷让九姨太太回书屋。
老太太说:你和老爷说,晚上我留九姨太太吃饭了。
晚饭照样摆在西厢房里。小丫头们端来盖笼,隐儿、水燕、水合、水玉四人先冷后热依次上了菜。老太太坐在上首,水秀坐在下席。老太太先夹了一只鸽子蛋吃着,水秀只夹了一点凉菜。老太太说:九姨太太,婚后和老爷的生活怎么样?
水秀说:老爷还是独宠我一个人,几个姐姐可能早有意见了。
老太太说:这是王府豪宅里常有的事,你别在意她们,好歹你以前是我屋里的人。
水秀说:对着老太太,我也直言了,二姨太太可能想让老爷扶正,昨天去书房里哭诉了一番。
老太太说:按论理她是圣上赐给老爷的婢妾,应该让她做正室,可未免她有些太着急了,耗子嫌猫的闹剧还没演完就上手了。
水秀说:二姨太太在宫里不过是一般的宫女,连答应都没捞上,没有学识的人,无疑是愚昧低俗的人,她怎么能做宰相的夫人。
老太太喝了半碗莲子羹说:依你看谁最合适?
水秀说:老爷上了年纪,应该身边有个丰富才学、深厚感情的人照顾,我觉得最不合适的人就是二姨太太,她冷酷空洞,而且……老太太打断水秀的话说:你不要再说了,轮到谁也轮不到二姨太太。
吃完饭,老太太回屋后,众女眷去跪安。老太太特意看一眼二姨太太,觉得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贱人嘴脸。大家散了之后,隐儿、水合为老太太卸下簪环,脱去衣裳。水合睡在软榻上,隐儿和老太太睡在帐子中。老太太问隐儿:九姨太太的话,你觉得如何?
隐儿说:按理说我一个婢女不该妄加言语,可是太太这个位置只要是空着,府里就不得安宁,几位姨太太肯定会挖空心思、相互排斥的,争到的威风十足,争不到的伤尽胆汁,难呀!
老太太说:依我看让三姨太太当最适合,她又有孩子,而且出生也不是低贱人家。
帐子外,水合静静地听着老太太与隐儿的谈话。隐儿说:三姨太太是聪明些,可是她的性情太轻狂,娘家又有势力,做了太太,别人没的活头了。
老太太说:可悲呀!太太的尸骨未寒,这几个没脸的下作东西已经争红了眼。
隐儿劝老太太:老太太现在睡觉是正经,天塌大事一梦无,明天咱们再说吧。
水合悄悄地爬上软榻睡了。第二天老太太早早地醒了,她没有让人惊动隐儿,带着水合几个到西厢房吃早饭了。隐儿醒来时,帐子已经挽起,窗户都打开了。她伸了伸胳膊看看身边的老太太不在了。她坐起身看着窗外潮湿了的黛青屋瓦和大红色的墙。明媚的晨光奢华地泻进了屋里,绿色的藤萝窗如被金子一般的阳光浸透,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暖的古典和温馨的味道。几个小丫头在窗前纳花鞋,见隐儿醒了,跑过来伺候隐儿穿衣洗漱。隐儿下了床坐在镜前用纤纤手指细细柔柔地穿过疏松黑亮的发间,她用心梳理着自己的美丽容颜。
小丫头们刚伺候完隐儿,水玉就为隐儿端来了一碗粥和几个小点心。隐儿说:怪了,你今天怎么这样孝顺我?
水玉笑着说:我们一直都很尊敬姑娘的,姑娘本来就是尊贵人。
隐儿到外屋的炕桌上吃了早饭。让丫头们收拾了盘碟。隐儿问水玉:老太太呢?
水玉说:老爷今天上朝,在厅堂里行早安呢。
隐儿说:我晚了一步别让老太太怪我。
水玉说:姑娘说到那里去了,老太太怎么会怪你呢?她老人家还叮嘱我们别惊动你,让你多睡几个时辰。正说着金锁进来说:九姨太太请隐儿姑娘过去说话。隐儿心里明白,肯定是水合早上和水秀通了气,把昨晚自己和老太太的话说出去了。
隐儿和水玉说:一会子老太太回来,你就说我去九姨太太那里了。
水玉说:你只管去,屋里有我和这群小丫头们呢。
隐儿随着金锁来到老爷的书屋,水秀迎了出来,她的全身暖洋洋地透出一股成熟透了的好味道。隐儿感到现在的水秀春心荡漾,就像庄稼吸足了水分、收藏了丰硕的阳光。水秀绽开了她很阳光灿烂般美丽的笑脸说:隐儿姑娘真是赛天仙呀,一天一个模样,都把我给比老了。
隐儿开玩笑说:你叫我来是为了和你比美呀?那我该走了。说着假意要走。水秀把隐儿拉进屋里让金锁倒了茶,打发她和银锁出去了。
两个丫头刚退下,水秀噗嗵一声跪在隐儿的面前说:姑娘在这关键时刻和老太太多说说我的好话,我以后做了太太对姑娘报不完的恩情。
隐儿赶忙把她扶起来说:你不要这样折我的寿了,有话起来慢慢说。
水秀起来以后,对隐儿说: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都争抢着讨好老太太的陪房,不知道送了多少银子,想让老太太的陪房替她们说好话,我是一个婢女出生,现在只能靠姑娘来替我出力了,如果我有出头之日,姑娘就是我的恩人,我每日三炷香供着姑娘。
水秀的话里显然有种迫不及待的虚假性,这信誓旦旦的承诺让隐儿感到惊惧,仿佛后面是个火坑,谁争不上太太的位置,就跌入火坑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对立更是顽强与坚韧。隐儿说:九姨太太不要着急,我们在一起相处一年,你对我的好我也记着,我现在替你说话,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水秀再三谢过隐儿。
隐儿离去的路上见到了八姨太太,她的脸死灰灰的,看来太太的位置是没她的份了,所以她显得绝望和萎靡、疲惫。她身边跟着的一个小丫头提醒她说:八姨太太,您看那是隐儿姑娘。
八姨太太方才从自己萎靡的世界里悟出来,她如风一样跑到隐儿面前说:姑娘去哪里了?有空来我屋里坐坐。
隐儿说:我只是出来逛逛,没去哪里。
八姨太太拉住隐儿的胳膊说:我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翠珠金簪,姑娘如果喜欢了,随便拿去。
隐儿说:老太太都给我了,我们当丫头的只能戴花,不能带金簪子,八姨太太自己留着用吧。八姨太太那种热望,不可逆转,翻飞在她的胸膛,令所有的苍白在刹那间变得色彩斑斓。隐儿终于摆脱了八姨太太的纠缠走开了,八姨太太老远还望着隐儿在笑,不过她的笑脸里仍藏着落地成灰的惊扰,她在无望中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隐儿回了老太太的屋里,只见两个陪房真的和老太太坐着说话,隐儿进来问好,她们只是点了点头,见惯不惊,她们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着不慌不忙的样子。老太太让隐儿坐在自己身边,隐儿坐下来打量着这两位陪房,经历了无数的寒暑风霜,她们曾经乌黑飘逸的秀发变成了白发,稀稀拉拉地扎在脑后,如同晚秋时节残存的零星庄稼杆和枝叶,苍白、干枯、稀疏。她们俩是陪着老太太一起走过枝繁叶茂的青春,她们目睹了发生在老太太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可谓和老太太同荣辱共患难淘洗到今天的。
云嬷嬷说:老太太虽然还精明着,可太太一死好比宰相府里断了大梁似的,依着老奴看来二姨太太是最可靠最适合的人,伺候了圣上见过的世面比天都大。云嬷嬷的话还没说完,凤嬷嬷打断她的话反驳说:二姨太太虽好,但我觉得她不怎么聪明,将来做一家之主,恐怕不行,三姨太太倒是很不错。
老太太摆了摆手说:这个我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好长时间咱们没有聚在一起打牌了,记得以前咱们和老姨太太四个人,每天都玩牌逗乐。水合让小丫头们把方桌挪进屋里,把大奶奶也请来,老太太和两个嬷嬷还有大奶奶一起玩起了牌。老太太是从大风大浪中过来的人,最明白越是乱时越要宁静的妙处,她也是从小媳妇走向成熟、闲适、麻醉、精明。现在是一个毫无锐气的时代,官员多而泛滥,朝廷三年晋升一次,如果周道登没有一个出色的夫人支持,在官场上恐怕晚节不保,这万一有个闪失就全线崩溃了。
玩了一会儿,老太太说累了,打发走大奶奶和两个老嬷嬷后。传了下去,让三姨太太来陪饭。三姨太太突然接到传话,说让她进去陪饭,高兴得从头到脚换了身新衣裳,她把脸上的皱纹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模样非常让人喜欢。进门二十来年了,这还是头一次这样体面地进东跨院。
吃饭的时候,隐儿为老太太夹菜,三姨太太对隐儿说:我亲自为老太太夹菜吧。
老太太说:你且坐着,原是来陪饭的,就让这些丫头们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