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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叶儿

我又一次见到根生老爷已经到了第二年的盛夏季节。这次见面纯粹不属于私人的感情交流。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我感到我又一次与我的温馨擦肩而过。往往奢望中的爱情,都会被坚硬的现实所淡化。

见老爷的鬼点子是淳妤想出来的,她说她是慈爱心一片、好心肠一丈的人,不忍心看着我就这样惊心动魄地消瘦下去。确实,我的身体一天一个样子的消瘦,如用菜刀削白萝卜似的一圈一圈缩小了。这种快速度的变化,让婵娟阁所有的人都怀疑,这是不是她们亲眼所见的实事。

几位胖头肥肚的姑娘,天天往冰姬坊跑,百般地讨好我,言不由衷地流露出想讨要快速清瘦的偏方。

我和淳妤想了很多天治疗我逐日清瘦的可怕疾病。这件事在一个红烛美酒相伴的夜里,彻底瓦解。这件事的成功,让我觉得淳妤确实是位谋士,与三国时的诸葛孔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我们推杯换盏地对饮着。渐渐进入半醉半醒的状态时,互相看着对方,朦胧得就像雾里看花一般。淳妤说:

“姑娘近日越发瘦得可怜。照这样瘦下去,马上就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了。”

我自轻自贱地说:

“不治疗也罢了,瘦得只剩下白骨一堆才好呢。早死早投胎,红尘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淳妤苦笑一声说:

“哪个人活着不是苦中求乐?姑娘可是天仙一样的人儿,何不善待自己?”

我伤感地说:

“女人呢!都是昨日黄花,今日衰草。大红大紫地才能开放成几天。”

淳妤说:

“心病还得心药医,我想给姑娘寻找病根,彻底给姑娘祛除心病。”

我不想承认自己害的是一种“心病”,但想借着梯子下楼,摆出姑娘的架子,说:

“你那疥疮方子一大箩筐,我看在我身上是一个也用不上的。”

淳妤怀着一腔慈母般的柔情蜜意,噗噗地滚落了几颗晶莹的泪珠,连我这个喝得半醉的人也觉得有些脸谱化了。她说:

“即在江湖上,都是薄命人。抛开姑娘是我的主子这一层关系不说,咱也算个能说得来的人,我不想说姑娘一夜之间愁白了头,那是伍子蛋过韵关的故事。可是姑娘这么快地丢了许多肉,我是看在眼里的,怎么叫我不心痛。”

真不亏是佳人爱红粉、英雄爱宝剑,淳妤不但能做我的仆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还能做我的知己。我说:

“家家都有通往长安的路,可我面前横了一座火焰山。依我看自己死了倒是一条正路,免得活着受罪,全身没剩二两肉。”

淳妤积在心头的灵气,在我悲痛的强大推动之下,又一次向外涌动。她手托着薄薄的下巴,思忖了一瞬间,顿时给我献上一条妙计。她说:

“姑娘的心事不就是为了那个叫根生的男人吗?自古东河撒网,为的是西河打鱼,依我看姑娘不必这样守株待兔地等下去了。”

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淳妤说:

“姑娘应该早就想到,他走的那一刻就会有这个结果。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死不了就算是万幸了。”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阵冷风袭来,我的全身就像被凉水浸泡过一般清爽。我说:

“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同样美人也无法越过英雄关。再这样下去,我宁愿去死。”

淳妤说:

“我明日自有道理,只希望姑娘早早休息,心安一些。你应该相信我,不出五日准能让姑娘见到高根生。”

听了淳妤说的话,我有一种揭密的欲望:

“那你快告诉我,到底有什么样的办法?”

淳妤脸上浮起一层狡黠的雾色,小声地说:

“明天我去找蝉妈,就说盛夏酷暑百病发,我们姑娘犯了心疼病,只管消瘦,如果不及早医治,只恐怕落个金盆覆水也难收的结局。”

我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凄凉起来。往往在最艰难、最绝望时,身边的人就是救星。我可怜楚楚地说:

“淳姐儿,现在在我的身边可靠的人儿只有你了,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感谢你。只要你帮我度过难关,找到根生老爷,我可以用我的后半生做抵押,好好对待你!”

淳妤说:

“姑娘都说些外道话了。姑娘现在走的是一条死胡同,何不迅速撤出,从另一条巷子钻出去?”

我沉思了好一阵子,才接过她的话头;

“话倒是可以这样说,但怎样才能钻出去,情感嘛,可不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淳妤胸有成竹地说:

“明日你只管装病,别的事情一概由我处理。这事一定能成,根生老爷自找上门来的日子会马上到来。如他果真来了说明他心里有你,假如他不来,你对这种无情无义之徒又何必念念不忘?只有等你挑灯的日子了,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阳光伴着花香,迷雾一般漫过窗纱,飘忽在屋里。我的心情极不平静,淳妤已经禀报蝉妈去了。

我没有起床,我知道如果再不使用一些手段,我就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蝉妈带着一群丫头、老妈子跑着进来,如平地上刮起一阵风。她扑到我的床前,抓着我的手带着哭腔的颤音说:

“我的儿呀!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娘我都快急死了。”

我感觉到她如一头怪物一般,张牙舞爪、鳞甲森森、身硬如铁、腰肢纤细,眼睛出火、鼻孔吐烟,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这样的感觉她是蛇、蜥蜴、猫头鹰之类的恶东西。

我微微冲她笑了笑,立时转为满脸沮丧的样子,说:

“妈妈,我每年都是这样的,这病复发了。挺过去便罢,挺不过去您也不必伤心,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蝉妈脸面上立即挂着一层郁闷的色调,用双手拍打着膝盖说:

“我的老天爷,这该怎么办?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治疗你这种病的药吗?”

我虚弱得有些平静地说:

“有,不过药铺里没有,在民间也许是会有的,每年都是从当地的农民手里买到,它叫根生草——”

蝉妈对着身后的随从大声喝骂:

“你们都是些死人吗?为什么还不快去告诉赵总管,让他赶紧出去找根生草。”

小丫头们正要撒丫子跑着去找赵豺,淳妤说:

“慢着,不如让赵大爷在各个大小街头贴上布告,就说我们婵娟阁的冰姬小姐命在旦夕,来献根生草的人必有重赏。”

蝉妈松了口气,说:

“这倒是个好法子,不过‘命在旦夕’这个词儿是我们婵娟阁的忌语,不如改为‘病情严重’。”

我说:

“好了,你们不要折腾了。为我费心费力的能有什么用?不如随我的便,倒是让我能安心一些,大家也清净。”

我说着流下两行泪水。

蝉妈的怪兽形态更加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她带着哭腔说:

“儿呀,你说的话让娘我心似油煎,你现在想吃些什么,可要说出来,娘我让厨子去做。这些日子越发瘦得可怜,你倒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死活不说一句话。硬撑不住,病倒了,才说出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把娘坑苦了。”

说了一大堆好听话,只有一句最实际,就是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就坑死她了,她终于还是道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摆了摆手说: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很累了。”

众人都下去后,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真的哭了。把戏玩的过了头,就会把自己拖累进去。把戏虽是荒谬而虚伪的,可总是有人在拼命地玩。老人老练地玩,智者精明地玩,蠢人盲目地玩,贱人下流地玩,玩法何其多。可是一不小心就有身陷囫囵的危险。

第一天来冰姬坊的就有五、六十号郎中。其中一位自称神医的老郎中,作死作活地要为我把脉,被淳妤打了两个嘴巴子,然后指着他的鼻尖大骂:

“黄鼠狼放你妈七十二个连环屁。你的医术再高,还能比得上我们姑娘?荤油蒙了你的狗心,敢欺骗我们姑娘。”

老郎中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他的自信早就飞上九天。

第一天就这样地结束了。第二天更有高难度的病症等待着我。淳妤非要让我装得像吊死鬼一般,两只白眼珠子往上翻。我真害怕翻上一天,到了晚上下不来那就坏了。而且她还说装得越像,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我很为难,问她:

“难道就再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吗?这与活活的鲤鱼非要摔死再吃是同一个道理。”

淳妤说:

“姑娘快省事些算了。想见根生老爷,就得受罪。现在都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了,退却就等于失败。不然便是蝗虫玩鸡反被鸡吞了。再说,一点红那儿可不是好对付的。她昨天带着她的新丫鬟小怪在大厅的过道里坐了一天。”

深夜了,我们毫无睡意,还在探讨着来日的计划。

又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我也思谋着:俗话说火到猪头烂。为了见到根生老爷,我豁出去翻白眼了,翻几天都可以。只是害怕鸡飞蛋打一场空。

我从来没发现,我还有翻白眼的绝招。这回蝉妈可就如临盆的孕妇,在地上来来回回不停地打圈,她又让赵豺带了几个小子抱着写好的布告去贴,并且叮嘱千万走的远一点。

紫媚摇着扇子进来,故意嘻嘻做笑。长一声短一声地说:

“吆——,我原以为冰姬小姐是受人供奉的金菩萨,可真没想到和我一个样儿,真是黄连树下一根草,都是苦苗苗,啧啧!天爷,瞧瞧,真是快死了——”

蝉妈正在火头上,听了这席话,马上变成乌眼鸡,指着门外的老妈子们说:

“你们谁放她进来的?让她这样无端的放屁,可是狗尾巴放上三年也变不成水貂皮,她死活与你何干?别高兴的太早了,快给我撵出去。”

紫媚摇着扇子,呵呵直乐,说:

“为我生气不值得,干吗黄狗装死,要剁黑狗的尾巴呢?各烧各的香,各拜各的佛,我能管着她死吗?她死了我也吃不上煮人肉。”

蝉妈脸色都气白了,抓起一只鸡毛掸子就追着打。淳妤赶着上前拉住蝉妈,劝着说:

“都什么时候了,蝉妈还和那种人动气。她们哪个人见了我们姑娘不是如公鸡见了蜈蚣似的。凤凰总把高枝站,免得乌鸦叫几声。不理也罢了。”

大家刚静下来,一批接一批拿干草当良药的人就进来了。中午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根生老爷。当时我还以为翻错眼珠子了,可是当他用他的手指押着我的手腕,我们谁都没有刻意看着对方,但彼此的气息已经让我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传给了我亲密的信号。蝉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草问:

“孩儿呀,这可是你要的草吗?”

我点了点头,一刹间我的全身所有收紧的肌肉,呼啦一下松懈下来。

只听根生老爷说:

“我们的偏方是一味绝药,调制时可是要避讳人的。为了使冰姬姑娘尽早减少痛苦,你们还是先出去一下。”

淳妤装着过来给我掖被,爬到我的耳朵里说:

“姑娘大可放心,我已经在小怪的茶壶里放了迷药,一点红睡的正香呢!”

大家都退出,我一跃而起。紧紧地搂住了根生老爷,然后泪如雨下。老爷摸着我的长发说:

“不要这样,现在不是感情任意发泄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生病是假,要见我是真。”

我说:

“你明明知道我要见你,那你为何不早来?”

根生老爷说:

“我也想早早过来救你出火坑,但上边有命令,决不可擅自行动。”

我问:

“既然不可擅自行动,你今日来见我是不是违反了上边的规矩?”

他说:

“不是,我是出来执行任务。来婵娟阁和一个叫小圆的内线人接头的,正好遇到你的事,就捡了根草过来了。”

我问:

“见到小圆了吗?是男是女?我们婵娟阁无论是姑娘还是丫头、婆子,都没叫小圆的。”

他说:

“没见着。内情我也不知道,可能小圆出事了。你代替小圆完成这次的行动任务,行吗?”

我把他搂得更紧了。半日才和他说:

“行。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你说吧。”

他郑重地说:

“死也不要泄露秘密,能做到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

“这三天内,你要和野原一郎靠近,想尽一切办法。三天后的中午,你要到新新路洋人的教堂门口等我,见面叫我古先生,记住,这是任务,保重!再见。”

几天的折腾,换来的就是连边都不沾的情意绵绵。明天我要面对的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禽兽。这边是狼窝,那边是虎口,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两边谨慎,更需要的是勇气与坚强。也许我的来日充满荆棘,可是荆棘丛中的花朵也算花朵!记得,我从小就热烈地挚爱着山林里的花朵,因为花朵能给予人一个美丽的心情与一种微妙的感觉。毕竟,那种感觉是鲜活的。我之所以追求花朵的美,就在于她那份可观,可怨,可猜,可想,可悟……的复杂情感。

我第二日与野原一郎的相遇,冥冥之中感到好象有人特意安排。正在我为难以靠近野原一郎而感到惆怅的时候,美丽的一点红来找我,说我该到外边去看看河水,那样会对我身体的健康有帮助。

于是我们和蝉妈说了一声,蝉妈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点红一番,希望一点红能早点带我回来。不要走得太远,见了陌生男人要回避些,别太张扬了……

我们坐了双座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时,引来了女人们嫉妒的眼神,也引来了男人们贪婪的目光。粗暴的日本大兵,嘴里乌七八糟地乱叫着,摆着手和我们打招呼。我的敏感将我压倒,我高兴的情绪骤然消失。我的心里感到万分屈辱,自己原来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名妓女。

马车在飞驰,车夫哼着全城最流行的《夜玫瑰》。一点红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沉默,连忙开导我说:

“水淹庄稼不淹草,朗朗乾坤越是好人越受到排挤,不要理会这些畜生。”

我想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心里酸楚一片。今天我才彻底明白,婵娟阁的姑娘们抽鸦片、下赌场,不得不用金钱去求暂时的刺激与麻醉。一点红各种劝说的话语,无法打动我。这些天在婵娟阁众星捧月的骄傲全部消失,我的思绪完全游离于尊严之外。

我们来到赐儿山的娘娘庙前,下了车。山下到庙前还有几百级台阶。我们都没带下人,只得各自打开伞,互相搀扶着上台阶。快到半山的亭子,我们实在无力继续走上去了。一点红说加把劲赶到亭子里,坐下来暂且休息一下,我们刚走进亭子,就见一位身材颀长,穿着米黄色西装的男子,和一个随从从山顶走下来。男子手里握着一把火红的山茶花,与浅色的西装相衬托。花朵更加鲜艳。

走近了。我们正打算回避一下,却被叫住。原来是野原一郎。我们赶着上前打招呼,野原一郎笑眯眯地打量着我们,并且把怀里采来的山茶花一分为二送给我,他自己也留了一半,我接了花,和一点红弯腰作谢。大家开始说笑着又上山去。叩拜了送子娘娘。

从山上下来,已经是灯火阑珊的时候了。野原一郎说要请大家去凯莎饭店吃日本火锅。我们让马车师傅先回去,然后一同上了野原一郎的汽车。我坐在司机的旁边,野原一郎和一点红还有一个随从坐在后边。我不时地扭过头,看着一点红,只见她紧闭着双眼,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想事。野原一郎脱下他米黄色的男式西装,披在一点红身上,一点红仍旧没动。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我看到一点红美得如一只银狐。

野原一郎问我:

“你冷吗?冰姬小姐?”

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车窗外面的景物朦胧不清。汽车开得飞快,车灯的光芒把路面照得雪白。路旁敞着门的小店与杂货铺面亮着的灯不断地掠过。快到八点的时候,我们进了凯莎饭店。

我们很快吃完了晚饭。一点红抽了一支烟,徐徐地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我们面前,使大家产生了一种迷惑的距离。

野原对我说:

“你愿意不愿意接受我的礼物?”

我淡淡地回答:

“也许愿意。不过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礼物。”

一点红宛然一笑,笑靥如六月的荷花一样清丽,插嘴说:

“贪嘴的鱼儿易上钩,冰妹妹可要当心。”

我说:

“即使上钩我也认了。能上野原君的钩,是我这个风尘女子的荣耀。”

野原一郎说:

“落入红尘者,未必不纯洁。我想我们能成为永远的朋友就好了。”

侍者把水果拿了上来,我拿了一片西瓜递给野原一郎:

“真是谢谢了,那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吗?”

野原一郎说:

“那是当然。只要冰姬小姐能够赏脸,我一定会奉陪的。”

一点红说:

“说着礼物就又闲扯到别处去了,我虽然不喜欢要礼物,但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礼物?”

野原一郎让随从去车里取来一个黑绸银边的小盒子,让大家猜

一点红抢着猜:

“肯定是一枚钻戒,要不就是项坠子。”

野原一郎又让我猜,我摇了摇头说:

“我的脑子笨,怕猜不对,亵渎了你的诚心。”

野原打开小盒子,原来是一枚日本国的军功章,华光四射,有盅口大小。

大家一阵唏嘘,齐声说:

“黄金铸的,这可是无价之物呀!”

野原把盒子重新盖好,递到我的手里说:

“这是我最初进入中国的东北,立下了功勋。我的上司要求天皇奖励给我的。你替我保存起来吧,假如以后走投无路时,变卖了也足够你一辈子生活了。”

我踌躇着不敢接收:

“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可不能承受,还是让一点红姐姐先替你收着。”

一点红说:

“怀抱琵琶,别想另弹。又不是给我的,给你的你就要上,何苦又来刺激我。小心我真的要了,你后半生的依靠可就烟消云散了。”

我不要野原一郎的军功章,并不是因贵重不敢要,只是觉得它是日寇在中国土地上残忍罪恶的见证。我是个妓女,可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接收了这样荒唐的礼物,绝对是我的耻辱。

一点红见我不说话,连忙笑着说:

“我这个妹妹是位女秀才,太书生气了,我先替她收起来,回去后再给她。”

我正要说话,一点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让我把盒子放到她的手提袋包里。大家都有些累了,野原一郎给了我们一些钱,说是给蝉妈的支持费。一点红一点都没推辞就要了。野原一郎又让随从另叫来一辆汽车送我们回婵娟阁。

临别的时候野原一郎对我们说:

“明日,我们到红凯咖啡店见面。”

我们答应着上了车,然后打开窗户扬手告别,他们等我们走远后也回了日军军营。

路上一点红从手提包里取出盒子,给我。我对一点红说:

“这东西放在我手里不合适,明天你还是还给他吧。”

一点红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像是怕开车的听见:

“你这个人真是个木头美人,你想想这么宝贝的东西,你不要还不是留到日本人手里了。不如咱们拿来,炼了碎金子去花。”

夜已经很深,阴沉的天空似乎很低,汽车从昏暗的街灯下飞驰而过。这时候我才感到一点红在我身边的重要,也感到了我根本不是一点红的对手。

第二天,我被接到红凯咖啡店时,一点红和紫媚都陪着野原一郎在说话。她们俩的脸上都带着无比兴奋的光彩,野原一郎依然穿着便装。大家对我拍手欢迎。

喝完咖啡,一点红和紫媚楞是吵着要野原一郎带她们到野原一郎的寓所豪赌一番。野原一郎无奈地让随从找了一些人,先在楼下等着。

我们来到野原一郎的寓所,发现赌钱的已经来了五六十人,大多是中日巨商和当地官员。很快大家就开始进入你死我活的赌态之中,金钱的回响与银票的味道弥漫环绕。一点红出手大方,而且随着男人们大声呼叫,好像她与这房间的空气都融化在一起了。

我感觉在这样粗疏的环境里,对我是很不适宜的。野原一郎也不赌,他只是坐在一边观看。他看腻了走到我身边问:

“你不会玩,还是压根就不爱好?”

我摇了摇头说:

“都不是,是有些不习惯。”

他说:

“你习惯什么,看你们中国的庄子、苏东坡的书?”

我问:

“那你有吗?”

他说:

“为什么没有?这些东西我也同样喜欢,你随我来。”

我们上了楼,一位身穿红棕色的女侍者出来迎接。野原一郎对她说:

“这是我请来的美丽客人,你去拿些糕点,煮最好的咖啡,送到我的书房。”

女侍者点头哈腰地走了,尊严降低到与动物一般。

我们推开屋门进去,四周全是书,顶上的天花板是淡蓝色的,如天空一样明净。钢琴上一大束月季花,似乎在音乐声中刚刚苏醒。一张根雕花桌放在房屋中央,榻榻米上蒙着嫩黄色软布,四角绣着绿色的叶子;嫩黄色的窗帘,半掀着挂在窗上,上面很自然的缀着几朵翠绿的小花。

四周的沙发都蒙着嫩黄的套子,一色浅绿的靠垫点缀着几星黄点,就连地毯都是嫩黄色的,这儿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美得刺眼!

野原一郎招呼我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一只古典的花架,翠绿的竹叶草直垂到我的发际。衣柜和家具都是乳白色的,与男主人的肤色相同,而这些黄色的装饰正好与野原一郎的服装颜色一样,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野原一郎指着书架说:

“你喜欢看什么书,自己去取吧,拿走回去慢慢看。”

女侍者轻轻地敲了敲门,把咖啡与糕点放到根雕桌上,就退了出去。

野原招呼我过去喝咖啡。我说:

“我书也不想看,咖啡也不想喝。只想静静的坐一会儿。”

野原说:

“我真诚地希望你能经常过来。”

我没有回答。这里的摆设,这里的藏书,这里的色调,还有野原的儒雅都是刽子手的伪装,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然而,我内心的活动和仇恨都没有表露出来。我想着根生交办的事,想着为父报仇的责任。依然虚伪地应酬着。我说:

“在独身主义者的生活里,你是最幸福的”。

他加了几小勺白糖只放在一只咖啡杯里,而自己的咖啡杯并没加糖。他柔和地用小勺搅拌着,并且连声招呼着我快趁热喝下去。

冒着热气的咖啡给了我温暖的感觉。他的笑容越发温和而慈爱,我的周身起了不少鸡皮疙瘩,我明显地感到,他的表演,与残杀中国同胞时惨无人道的本相相比,真是天悬地隔。我蓦然间心底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愤怒的火焰在心头一闪而过。可我是需要理智,需要平静的心境,我不能被他表面装出温文尔雅欺骗了。我要杀死他,恶魔的法力高强,能变君子也能变花朵,但七十二变,杀人放火的强盗本性难变。

我们坐到根雕桌前,脸对着脸喝着咖啡。我问:

“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好?我们可是有着不同的国籍,而且我又是一位风尘女子,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对谁都怎么好?”

野原一郎看着我,突然十分正色地问:

“你恨我吗?”

我心里乱及了,不过还是低迷一笑说:

“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能恨你呢?假如我恨你,我是不是太没理由了我可不是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人。”

野原一郎呵呵一笑,猛地仰首喝了一大口没加糖的苦咖啡,表情特别复杂地说:

“我不想得到你,可是我喜欢你,你就像圣洁烂漫的樱花似的在我面前开放,但我决不可动有私心杂念,你是一个妓女,可你的身心又是那么纯洁,我在中国的土地上生存,就是个侵略者,像你这样正义的女孩,难道不恨我吗?可是你们中国人,对大东亚共荣圈有太多的误会。中国人咋就不明白,你们现在落后的状态是多么需要我大日本帝国的帮助。你说对吧?”

一副强盗的嘴脸,说出的全都是强盗逻辑!

“野原太君,你是征询我的意见吗?”

野原以异样的眼光看了看我。我故意把头低下去,避开他怪样的目光。只听他温和地说道:

“是呀,我倒想听听一位‘商女不知亡国恨’的风尘女子,是怎么看我大日本的!”

他的话刺疼了我。

我抬起头来,用威严的目光迎上去,冲着他那目光中的鄙夷与凌辱迎上去。这让他感到意外,他速迅避开了我锥子般的目光。

“野原太君,你愿意听真话,还是愿意听假话?”

野原用小匙搅动着我杯中的咖啡,动作特别夸张,掩饰他的心虚。却又故意抬高声调,并显得大度地说:

“当然是听真话……”

此刻,日本强盗毁我山林、烧我家园、残杀我的父亲,还有在中国大地上穷凶极恶,烧杀抢掠,辱我姐妹,一件件,一桩桩,全部浮现在眼前。我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想痛快淋漓地数落一下这个披着人皮、伪装“亲善”的豺狼!不过,这时,我想到根生,想到根生交给我的任务,那可是为抗日出力的任务,绝不能图一时的痛快,误了大事!

我放柔了语气说:

“野原太君,我还是不说了吧。”

野原先是被我逼问得上了高台,现在刚好就坡下驴,抬起头,目光软软地说:

“这样好,还是不说的好。你想说什么,我也猜得出。”

我显得特别平静,我说:

“野原君,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复杂好吗?千座菩萨一缕香火,我不管谁来统治梅城,在我看来能给我带来快乐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野原一郎说:

“谢谢你的理解,你给我带来了美丽的心情,不管时局多么动荡,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你的,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我说:

“我也会对你尽力做到真诚。”

我们又说了好些话,我在下去的时候,从他的书架上特意借了几本书,他给了我一些钱,说是给蝉妈的支持费。

下楼的时候,赌徒们的输赢已见分晓,紫媚可能输了钱,软塌塌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点红依然在狂赌,她脸上浮动的酒窝使她更显得得意而年轻。她在任何的场合之下,都能显出不同的美丽与妩媚。整场赌局里她是最耀眼的中心人物。

我们没有打扰任何人,静静地走出大厅。野原让他的司机送我回去,我上车以后又回身下车,对他说:

“谢谢你对我的尊重,更谢谢你对我没有非份之想。你代替我向紫媚与一点红说声抱歉,我真的不适合这种场合。”

野原一郎听了我的话,先是神秘地一笑,说了句:

“我怎么会强人所信呢?”然后话头一转,又说:

“放心,我会和她们说的,你回去早早休息,我给你的书中夹着我的电话号码,孤独了就给我打个电话。”

我与根生见面的第三天的中午很快来临了。太阳很毒,蝉妈不愿意让我出去,说是天太热,容易中暑晕倒。我非要去不可,她不得不把给我新配的小丫头滋芽叫来,让她给我打着伞。我又怕蝉妈起疑,只得让她也跟着去了。

我们来到教堂门口,根生老爷已经来了。他穿着对襟衣衫一副平民打扮,见到我背后打伞的滋芽,转身进了教堂。我让滋芽等在门外,我也跟了进去。

进门后他的态度忽然虔诚起来,用圣水在身上划了个十字,眼睛注视着半空中舒展的耶酥,安详而庄重地一步步向前走着,我跟在后边,轻步地走着,他好像没有我在身边一样。

四周的信徒已经到了不少,有人跪在地下祈祷,有人痛哭流涕在那里忏悔,有人专心咏颂经文。我的心深受感染开始净化、安详。想到对老爷的热爱,又觉得空虚。

根生老爷在耶酥面前跪下来,我也跟着跪下,他把双手合拢,把额头埋在里面,我学着他,也闭着眼睛。他低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内:

“叶儿,祈祷你最想实现的梦想,希望主能满足你的愿望。”

于是我开始祈祷,我没有思索,轻声说:

“愿抗战早日胜利,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我们永远都有这样庄严透明的心情。”

我又问根生老爷:

“你祈祷的是什么?是不是告诉我就不灵了?”

他低低地说:

“我祈祷,野原一郎这条残忍的恶狼早日被我杀死。”

我的心里猛地一惊,难道根生老爷给我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杀死野原一郎吗?

我抬起头,望着耶酥像前的红烛,思想在飘渺之中沉浮。战争是无情的,不管挑逗者是多么的残暴,他终究有善良的一面,我转身看了看身后跪拜的泱泱教徒,突然体验到宇宙的奇伟与自己的渺小,同时也感到了生命的渺茫与命运的无常!

我不知道根生老爷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举头凝望着十字架上耶酥的雕像,面容显得十分深沉,浓长的睫毛之下,圆圆的眼睛发着坚毅的光芒,雪白的衬衫领口,露出健康的肌肤。

他低声说:

“神父弥撒的时候你先从后门出去,到教堂的后院从东数起第五个房间,我马上就到。”

我问:

“安全吗?”

他说:

“别问的太多,都安排好了。”

很快,弥撒开始了,我用白丝巾蒙了头,俯在手上。走向祭台前的神父,我静听着神父在我的头顶弹着圣水的声音,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情感在搅动,迷茫、寥落、痛苦、奢望……

我从圣像的背后绕进后门进了后院,没曾想后院真是别有洞天,假山凉亭,小桥流水,修竹芭蕉,洋人就是会享受,就是连洋神父也比得上当地的豪门贵族。

穿过后院,我数着,到了第五个房间,我轻轻叩了几下门,里边没有动静,我推门进去,屋里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只放着一张长桌和几把木椅。我刚刚坐下,摘下头巾,根生老爷就推门进来了。

我迫不及待地扑到他的怀中,把自己的脸紧贴在他的脸上。他用力搂了我一下,然后推开我的双臂说:

“叶儿,行了。时间紧迫,我们还得马上出去,弥撒很快就完了,教堂的人也很快回来。”

我大吃一惊,问:

“这难道是我们偷着进来的吗?你不是说有人安排好的?”

他说:

“我不这样说你敢进来吗!好了我要交代你任务了。”

根生老爷马上转为正色,显得特别庄重。

“据了解,现在野原一郎对你特别信任,你必须抓住千金一刻的机会,去办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他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你现在的工作就是在野原一郎的地方,把一包白色信封拿来,信封里装了许多东西,很沉。”

我问:

“野原一郎?”

他说:

“是的,野原一郎,他对你很有好感,也特别相信你。”

我呆呆地坐着,心里迷惑一片。我问:

“你说野原一郎相信我?你听谁说的?”

“是的,只有你才能完成这次任务,别的你不要再追问下去了。”说完他微微一笑:“那个信封袋有一本书大小,印有日本陆军的字样,前后两口都封着,封口还有红色的火漆印子,信封下方还有一朵樱花。”

我问:

“一定在野原的住处吗?你为什么知道的这样详细?”

“一定在。”他说,“我已经全部掌握了,他在明日或后日就要送走,你今夜,明天,”根生老爷计算着,最后一锤定音,说:“明晚我去婵娟阁找你。”

“这……”

我有些踌躇不定了,也说不出什么,我在沉思,沉思自己该不该去做,但我告诉自己必须去做,不过怎样去做比较圆满得汤水不漏?

他有些着急了,说:

“时间快到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你今天夜里必须拿到,否则恐怕没有机会了。这一次对我们很重要。”

我坚定地回答:

“你放心,明夜来取东西就是了。”

他认真地说:

“希望你再次获得成功,谨慎一些,不要让野原一郎看出东西是被你拿走的,更不要发生任何冲突,被他发现了你要随机应变。”

我的心里有些底虚。对他说:

“我心里很没底,不知道该怎样掩饰自己,不让他发现呢?”

根生老爷像是也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带着几分和软的态度说;

“我只要一个晚上,第二天原物送回,放在他原来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说:

“好!我看着去做吧。”

“今后你必须和他保持经常的交往,但不要让他疑心你的目的,切记万分小心谨慎,防着他伤害你,不要刻意靠近他,不管什么场合之下,只要和他在一起,你都要有超然的姿态。”

我点了点头,说:

“让我尽力去做吧,我一定诚心去做的。”

根生老爷又说:

“你千万不要对他有怜悯的心理,或者有意识地劝他改邪归正,你要装得天真无邪的顽皮样子,不然他会起疑心的。”

我惊奇地问:

“为什么要这样?我觉得自己很无奈,我想到的就是我去多劝解他,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根生老爷愤怒地反驳着:

“像野原一郎这种人,你不要再抱任何的幻想了,他对日本国尽忠尽职,死不悔改,假如他就是悔改了,我们山林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他的双手不但沾满人的鲜血,更重要的是饮马川千万条生灵的不散阴魂难以饶恕他。”

复仇的火焰又一次在我心中熊熊燃烧。野原一郎,不管你今日如何假仁假义,可你却是杀我父亲的凶手,残害我家园的恶虎,我要看着你的千军万马毁在我手,我要让你拿出最惨重的代价祭奠我死去的亲人。

他说:

“叶儿,这次任务不仅关系着整个的计划,也关系着你的性命。”

我幽默地说:

“看来恶贯满盈的必死无疑,不然,不但天不容、地不容,连咱那山林也不容!”

根生嘿嘿地笑了,说:

“确实是这样。”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淳妤所说的那件事情,我问:

“一点红到底是不是日本人?”

根生老爷的神情为之一震,随后立即和缓了一下,说:

“不清楚,以后不能打听任何人的来历,这是工作中的大忌。”

我很想一吐为快,或者说是告诉根生,让他时时注意自己的安全,便说:

“我在一点红的房间里,见到了你的照片,很大、很大。”

“好了,别说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拿来我要的东西。还有就是与婵娟阁的任何人都要保持很好的交往。”他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了,而且就连说话都是用的命令口气。说完掏出一张支票,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说:

“这钱收着,是福同钱庄的,不多,以后用钱我可以继续给你。再见!”

金 枝

我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山林美丽如画。东崖的树苗初春已经发芽,在清新的春日里显得妩媚而充满生机,连火后的一丁痕迹也难寻觅。我想象不出东崖没有失火以前是什么样子,可现在的东崖却纯粹被绿色的生命覆盖,让人感到恬静而喜悦。

西崖没有受到日本鬼子的侵害,自然古树参天别有一番景致。繁茂的树木,如绿色的波涛一般翻滚起伏,绵延不断。绿色随着山形的千变万化而起浮变换着。丝丝的淡雾又在其间缠绵,一群群飞鸟犹如散花仙子洒下的花朵,袅袅飘落到绿色的波涛中。

东崖和西崖之间的山谷奇峰罗列,气势惊险。山崖两侧长满了郁郁苍苍的树木,几百丈长的翠谷,幽暗深邃,密不透风,可望而不可及。崖下的溪水叮咚作响,烂漫的紫藤开着拥挤的花朵,轻拂着水面。

我明白了,为什么高家几代人甘愿苦守山林。他们每一代都背着沉重的包袱,付出了血肉之躯的代价。我明白了,为什么我的父亲李四友,凭着澎湃的热血,将自己年轻的生命献给山林。我也明白了,美丽干练的太太贞香,为什么要用粉肩纤手拼命重振着饮马川,让它又一次重生。

我的将来是什么?我能为山林付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已经肯定自己在任何的情势下,都会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山林的尊严。

我自然不是天外飞来的秀石,也不是按照古训,养女于深闺的千金。我的幼年、童年,都是在血泪交织、颠沛流离中度过的,母亲曾经教导我研习女红、奉礼侍亲,可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却一丝也用不上。我白白辜负了母亲对我的一番慈爱。

现今,我推开粉钗绣衣,结束颠沛流离之苦,帮着太太来料理山林。我发现山林是个天高地阔,气象万千的世界。我不会让太太失望的,更不会让父母丢脸。我就是昨日放飞的乳燕,今日归来的苍鹰。

太太病了许久,直到现在还是精神恍惚,我渐渐发现大多山民们对太太背后有许多的议论。这些不知深浅的东西一定是受人指使,不然也不会这样地嚼舌根子。

山里的活计先由着栓柱来掌管。他不管大事小事,都很独断,事过后又百依百顺地来回太太。太太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着。而且我还发现他把原来山林中的管事人,都逐渐换替。进出的帐目,交给母亲时竟然一塌糊涂。有好几处漏账,问起他,竟然支支吾吾,满口搪塞之词。他所做的这一切事情让人觉得很有些即将改朝换代的架式。

高家的第二个周同很快就会浮出水面。可谁有回天之力,来收回这覆水呢!我能扭转了即将倾斜的乾坤吗?

我一定要设法重振太太的威风,伺候太太养好病。可是太太的病总是在治疗,又总不好。依我看,这必定和郎中有关系。难道山林穷到连个好郎中也请不起了吗?我决定去找栓柱一趟。交代好李妈与丁香好好照顾太太,自己下了楼,来到栓柱的住处。

真是忙人赶不上好道场,栓柱正在和各位管事的议事。我只好站在一边等着。等了半晌,栓柱终于向众人交待完各自的任务,把各位管事打发走。这才看着我假装出惊喜的样子说:

“金枝儿大妹妹过来了。你看看我这忙得头晕转向,小甲子,快给你姐姐倒一杯好茶。”

我笑着说: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难怪太太信得过你,你能独当一面呀。”

栓柱呵呵一笑,说:

“大妹妹就瞎夸我,在咱家里就不用说两家话。你过来一定是有事吩咐我吧?你和四婶那里缺少什么说句话,我让小子们送过去就是了。太太屋里假如有人敢不听使唤,拿了过来,我让小子们收拾她。”

我说:

“常言道,家败奴欺主。咱山林女人们的嘴也该管教一番了,总不能对太太嚼舌根子。吃着主子,花着主子,难道还要骂着主子吗?”

栓柱装着大吃一惊的样子,说:

“啊?有这事?大妹妹没来以前这山上可是风平浪静的呀,我可什么也没听说过。以后我让小子们多加小心便是,你也犯不上和这些人生气,不值!”

我反问:

“你这是怎么说话?难道这风不平浪不静,是我兴起来的?”

栓柱见我抓住他的话把,忙开脱说:

“误会、误会,我栓柱决没有这个意思。”我摆了摆手说:“没这个意思就好。家贫穷不死人,软话杀人不眨眼,家奴犯罪、罪坐家主,依我看不拿一两个人做伐子,太太的尊严就彻底消失了,你这个管家不是落人笑柄吗?”

栓柱有些不耐烦了,冷冷地说:

“太太的尊严都是自己树立起来的。即使现在有人敢糟蹋到太太头上,这又怨得了谁?再说我不是答应管了吗?假如没有其他的事,我就上山监工去了,我可没有你们母女那样闲在。”

太太一世精明,没料到落个栽林养虎,虎大伤人的下场。我咽了口恶气说:

“监工也不差这一会儿!还有一件事,就是让你请个好郎中来为太太治病。太太的病再不能拖下去了。”

栓柱有些发怒,可还是换了种平和的语气说:

“大妹妹,这就怪了,太太的病不是一直请郎中看着吗?什么叫好郎中,二奎叔叔那样医术高超的郎中,在这个世上恐怕也没几个,你让我怎么去找?上哪里去找?你以为找个好郎中就像山鸟屙蛋一样容易吗?你的差事是伺候好太太,可不是专门找茬儿。”

我赌气走出栓柱的房间,心里闷闷的想哭。可怜太太绝代风华,却如拔了毛的凤凰一般无奈。我回到楼里,太太仍然睡着没醒。李妈和青杨小姐还有丁香一伙在玩骨牌,嘻嘻哈哈闹成一片,瓜子皮和松子皮撒了一地。见我进来,也不理会。我的心里一酸,心想这可真是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了。

我问李妈:

“太太上午醒了没有?”

李妈不耐烦地回答说:

“醒了一次,喝了半碗草药汤又睡了。你别叫醒太太,让她老人家好好休息吧。”

我在腰里揣了一些太太这几天用了的草药渣滓,又从太太的梳妆盒里拿了几只银簪子,去找六指。六指正在石台阶下拧麻绳子,我过去时他还在自我陶醉地边拧边唱着二人台《五哥放羊》。我大喝一声:

“呔——”

他吓得一激灵,看到是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问:

“妹妹来看六哥了?”

我也笑着说:

“我是想看你,看看你脚丫子上的六个指头。怪物!”

六指说:

“脚上长六个指头又不影响寿命,假如妹妹嫁给六哥,保证让你心宽。”

我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说:

“谁要嫁你了?说不准明天娶个大马夜猴回去,那才叫活该呢。”

六指说:

“那你为了争宠不和大马夜猴打个死去活来才怪。”

我想再和他闲扯下去,他会有更不好听的说出来。还是说正事要紧。

“好了,别混说了,给你个鼻子就要上脸。我有正经事要上饮马镇,你快套好车送我去。我还赶着早早回来呢。”

六指皱了一下眉头,特别难为情地说:

“金枝儿,不是六哥不给你套车,可大总管特意交代,没有他的话,谁都不能用车。”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人人都这样听大总管的话?我问:

“难道太太的人用车也告大总管吗?才几年的泥鳅也成龙了?六指,我真没想到,就连你也怕他。你知道太太现在一日不如一日,我看不是郎中的医术不高,干脆一些说就是有人在太太药里做了手脚。”

六指瞪大了眼睛惊叹一声:

“老天爷,竟然有这么胆大的人,太太可是我们的当家人呢!”

我把药包递给六指说:

“你看,我已经拿出了药渣,我们悄悄带到镇上的药铺,让那里的郎中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药。还有就是我们今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太太。”

六指神秘地说:

“我正愁着没办法,也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昨夜我起来喂怀孕马时,见好几个人影子进了东崖的山洞。我想可能是守夜的。但太太交代过,那是老当家住过的窑洞,别人决不可以进去,如进去就是犯了山规,那可要血溅五幡的。”

我急着问:

“难道他们就不怕血溅五幡吗?”

六指说:

“正是这样想着,我才跟了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他们留了几个人守在洞口,我只得躲在大树后。进去的人点着火把,虽然距离很远,可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个人却是栓柱总管与周同。”

我大惊失色。简直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问:

“周同不是饮马川山林的仇人吗?他怎么会来?”

六指说:

“等他们出来时,已经天麻麻亮了。我等了许久,腿肚子上被蚊子咬了五六个疙瘩,可我还是想弄个究竟。他们走的很快。栓柱说:‘怎么,这里也没有呢?’周同回答:‘肯定有!耐心些……要不还请日本人来搜吧。’看来他们在寻找什么东西。”

听了这些话,我只感到我的脊梁凉飕飕的发麻。不管他们寻找什么,这里边绝对隐藏着一个可怕的阴谋。保护太太和山林是我们的使命。可我们的力量又是多么薄弱。我问:

“昨夜是谁守的夜,夜里竟然有人闯进山林,为何不用猎枪打倒他们?”

六指哭丧着脸回答:

“都是栓柱从镇子里雇来的新人守夜,谁肯负责。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医好太太。”

我说:

“这回总算说了句男人话。”

六指说:

“你和你叶儿姐姐都小看我,说我不是男人,等那一天我就做一件男人做的事,看你们还挖苦我不?”

我那是安抚他,又是在激他:

“谁挖苦你呀?”

六指说:

“算了,不和你吵了,你说太太到底是什么病?”

我回答:

“我说太太好像神经有毛病,神智不清,忽好忽坏,常常胡言乱语。”

我见六指还在怔怔地想什么,追赶他说:

“快套你的车吧。等你做了男人做的事,你就不是光棍了。”

六指做了个鬼脸说:

“那我就要娶你了。”

“美的你!”

刚套好车,我正要上车,六指也正要扬鞭,李妈从阁楼上跑了下来,老远就大喊着:

“金枝姑娘,你快回来。可是了不得了,太太已经醒了,吵着非要见你,把帐子都扯下来了,我们都不敢靠近。”

我对六指说:

“六哥,看来我不回去是不行了。你自己到镇上,早些回来。”

我把怀里的那包药渣递到六指的怀里,我们互相看了一眼,从六指的眼神之中,我找到了肯定。

我跟着李妈上了阁楼,推门进去,只见屋里乱糟糟的闹成一团,太太站在床塌之上,挥舞着揪下来的帐子,呼唤着我的名字。青杨小姐抱着太太的胳膊尖着嗓子哭着,其他的人一律躲在一边。

我赶紧上去连抱带拉,把太太摁到床上。我让芳草和丁香拿来水和梳子,开始打扮太太。青杨大小姐因刚才受了惊吓,呆呆地坐着,目光疲惫而呆板。我让丁香前把她带出去走走,别呆在这儿小心讴出病来。

梳完头,太太忽然问我:

“根生和牛子都没回来吗?”

我知道这俩个人,是太太的心病,立时心酸地回答:

“太太要好好吃药,等您的病好了,他们就都回来了。”

太太忽然又看到骨牌,吵着要玩。我吩咐小丫头们把饭拿来,先让太太吃完再玩。

太太只喝了半碗鸡血人参汤,吃了半块饼子。吃完后大家坐下来玩骨牌,太太渐渐神智清朗起来,边玩边问我:

“你娘在帐房里忙不忙?假如忙的话,明日再找个记帐的就可以了。”

我轻声回答:

“还可以,多谢太太惦记着。”

太太颤颤地说:

“前人挖井,后人吃水。你老子对山林的贡献是很大的。这些年来你们母女一直在外受罪,现在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也算是我对你们的补偿。再说我的身体越发不好,我死后这山林千万不要落到别人的手里。前船行水后船跟,假如在我的手里丢了山林,那我是不能入高家祖坟的。你们要多多帮助青杨这丫头,就算回报我的恩情了”。

太太说着就流下泪来。她根本不知道山林现在面临着改立门户的危机。邪心四起的狗奴才已经窃居山林中最重要的位置。

我强作欢笑地说:

“太太只管放心养病,不要操心太多。我们已经玩了很久,太太也一定很累,不如休息一会儿倒好。太太仰在床上,我给太太念一段《诗经》,兴许太太的心情会好起来的。”

小丫头们忙着过来帮忙,扶太太、铺被子、挂软帐……谁知道太太刚刚躺下,神智又糊涂起来,问:

“金枝儿,青杨的亲生父亲是根生老爷,还是牛子?”

我吓得大惊失色,赶紧说:

“太太又劳累了,混说起来,快睡吧。”

太太也许真的累了,闭着眼不再说话。

我把地上站着的小丫头和老妈子都叫到外屋,特别严肃地告诉她们:

“今天太太说的胡话,你们谁也不要再给我传出去,谁敢传出去,休怪我不客气。别以为太太一时病了,就由着你们欺负编排。”

别人都乖乖答应了一声,惟独李妈轻轻地撇了一下嘴。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我彻底看清了她以老卖老的下作心理。看来我第一个对付的就是她了。我说:

“从今天开始,轮班伺候太太,共分两班,日夜轮替。假如在谁的班上太太出了事或犯了毛病,我就要动山林的规矩,让你们血溅五幡!我说的出就做的出,不信,你们就给我等着。”

芳草说:

“那大小姐谁来伺候?”

我说:

“小姐也得搬回阁楼来住,有我带着。再说‘母病儿慌’这是千古传下来的训条,从现在起,太太的一日三餐,只能是我和大小姐亲自来喂。”

李妈忿忿不平地问:

“那我该干啥?”

我看也没看她半眼说:

“呃——,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呢,搬下楼去打扫台阶,永不能上二楼。如果不服从管事的指派,就卷起你的铺盖,滚下山去。”

李妈指着我的脸说:

“我伺候了太太多少年了?你的黄嘴岔子还没蜕尽,就管起我来了。你有几个脑袋?”

我说:

“放下你的手,你不配指我。你还有脸提你伺候太太,山林里是谁传言出早上送进洗脸水时,见到太太的狐狸尾巴?大家伺候了太太这些日子,谁见着太太的尾巴了?”

小丫头子和老妈子都摇了摇头,齐声回答:

“没看见。”

我指着她的脸说:

“你这样暗害太太是什么意图?大家都不知道还有更可恶的事情,她竟然说我们的太太在雨夜和牛子大哥不清不白。好一个恶奴!你是不是还要我揭穿你更多的谎言来呀?让你打扫一百六十九级台阶就算你每日向太太赎罪吧。假如还要听凭别人指使变法生事,我让太太下令将你血溅五幡!”

我又对小丫头们说:

“让他滚下楼去。”

小丫头们平时受尽了她的气,现在巴不得一声,都一齐上手,将李妈子推出门外。然后把她所有用的东西,从楼下的下人房里扔了出去,赶到崖下民房里居住。

我感到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时小丫头带着郎中上楼来给太太看病,我说:

“太太已经睡下了,依我看今天就不必看了。明天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郎中说:

“那怎么能行,养病如养虎,你我是耽搁不起的。”

我说:

“那也好,等太太醒了我让丫头们叫你,现在可是不行。病是三分调治七分养,你专等太太睡了来治,这不是顾了田头失去地头吗?”

郎中只好下去了,我只等六指能够早点回来,对那些药渣有个准确的判断。

晚饭太太只喝了半碗稀粥,是青杨小姐喂的。可以看出太太的心情很好,还亲昵地摸了摸青杨小姐的小手。太太歇下后,我告诉轮班的,假如太太不好马上到楼下的下人房里叫我。

一直到上灯的时候,六指还没有回来。我到石阶下的养马房找了他几趟,马槽上的铁环栓着一排饥饿的马,我每次过去都会嘶叫一阵,很揪心。它们错认我是它们的主人了。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是该回来的时候了,可为什么偏偏却不见人影。我不得不又返回到楼下的下人房。心想:太太今日没有吃药,假如是因为我的疑心产生了错误,那太太的病就更加严重。在这关键的时候惟一期盼的就是六指的回来。

半夜,油灯快要耗尽。正当我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时候,门喀嚓一声被撞开。我睁开眼睛,朦胧之中只见外面跌进一个人来。我大声呼唤,几个丫头应声赶到,壮着胆子扶起来。只见他满脸满身都是血,口里嘘嘘地喘着粗气,微微叫了声:

“金枝儿,我回来了。”

我僵直的身体,瞬间瘫软在地上,痛苦地哭喊了一声:

“六指——”

小丫头们把六指扶上我的床。我跪着爬过去,托起六指的脸。六指抖擞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药方说:

“我把太太的病症说了……这是新开的药方……以前的药渣是……慢性……毒药。你亲自到……山上……采药……救活太太……救活山林……”

我接过沾满鲜血的药方问:

“六哥,是谁对你下了黑手?”

六指似乎想说话,忽然,猛然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我和小丫头们连忙往起扶他。只听得六指的喉间“呼噜”一声咽下一口气,身体直挺挺向后倒下,几乎把小雀压倒,我们齐声呼叫,六指的身体逐渐硬了、凉了……

我和大家说

“你们都听到了,现在有人要害死我们的太太,山林也面临着改换门庭的厄运。我们现在对外只说六指去镇里给太太买糖果。这张药方是拯救山林的惟一神符,如果我们中间有一人经不住收买或吓唬,六哥白死了不说,他们一定赶尽杀绝,不会留一个活口。”

大家发下毒誓,就是死,也要守口如瓶。我打开药方只见上面写着:

党参 首乌 桑椹子 茯苓 当归 各五钱

白术 远志炙 黄芪 丹参 枣砂仁 各一两

温水煎服 每日一次

我给每个人指派了采药的任务,然后对大家说:

“找来的药要准确无误,行动要小心谨慎,不得有一丝差错,而且我们每日必须还得用现在李郎中的药,这药可是慢性毒药,要掺着洗衣水倒掉。现在大家分头找人,就说六指被人用火枪扫了,不要说死,小心有人趁乱做怪,杀死太太。”

大家正要行动,只听见一个粗暴的声音说:

“想走,连门儿也没有,一个也别想离开!”

随着声音,门被呼啦一声撞开,只见栓柱带着一干人站在门口,大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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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汛就是汛期防止洪水为害,保障防护区安全的工作。汛前准备包括:培训防汛人员;检查防洪工程设施,消除隐患;制定防汛方案;备足防汛物料;建立健全洪水预报警报系统。汛期工作包括:及时了解气象水文状况,预报水情,必要时下达警报;巡查和守护防洪工程,运用防洪系统各项措施,依据水情和工程状况以及防汛调度计划,控制调度洪水,遇有险情立即抢护;当发生超标准洪水时,请示上级同意后采取紧急措施(如分洪、撤离分洪区居民等)以减小损失。汛后对防洪工程及防汛工作进行检查,总结经验教训;对抢险工程要加固;若采用分洪等紧急措施,则应作好善后工作。中国在西汉时已设治河机构管理治河和防汛。
  • 拯救皇二代

    拯救皇二代

    皇家家门不幸,生了一窝不成器的败家子。皇后新丧,皇上左思右想,决定纳妃。他左瞧右看,这林家大小姐真真是不错,性格果敢坚毅,更是将自己五毒俱全的弟弟劝得归了正路……于是,年仅十六的林锦婷,忽然多了七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