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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叶儿

我从教堂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只见滋芽还站在原地,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一样。当头的太阳毒辣辣直射着头顶,她弱小的身躯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麻花粗的辫子滴着水珠。可她却如一樽木偶,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

我走过来。她也发现了我,急忙撑开伞,高举在我的头顶。

我觉得她的举动有点奇怪,便问:

“你为什么不把伞撑开?”

她委委琐琐地回答:

“这是姑娘的伞。”

我感到她活得很可怜,这种感觉如火鞭一样抽打着我的心。几年以前的我,在许贞香面前也是这副嘴脸。不管我走到哪里,她的那双眼如猴一样盯着我。只要我离开半步,就被指责一顿。

山林是可爱的,可是山林中的童年却是苦涩的,可再苦涩的童年也是珍贵的,每每想起来我都会后悔,走出山林是我的错误。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票子对滋芽说:

“给你这些钱,你先去找个馆子吃一些饭,玩够了再回去。剩下的钱千万不能让蝉妈知道。她问到我时,你就说我去理发铺子去做头发去了。”

滋芽收下钱,有几分留恋地说:

“姑娘一个人去行吗?”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好笑,好似她能做我的保镖似的。这女孩也许是出于关心,或者是出于一种礼貌才说出这句话的。反正我不想和她罗嗦,自己径直地拿过伞打着走了。

来到一个理发铺子,我坐到冰冷的板凳上,由着几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折腾着头发。偶时,闻到了火钳子夹发时散发出的缕缕焦味儿,还有他们一不小心揪下几根头发时丝丝拉拉的疼痛。我全然不顾这些,心思已经进入另一个空间。

我思谋着:

我是应当不同野原一郎见面就去窃取,还是我先去见他,得便时,顺手牵羊呢?野原一郎现在一定还在军部。想来想去,我决定趁他不在,设法拿出来。假如我到了他的寓所,从情理上说,不见他我是不能走的。或者,我拿上东西等他一小会儿,然后再走,决不可以耽搁得太久。

假如我到了他的寓所,紫媚和一点红在就好多了。我可以找个借口,和他商量一点事情什么的。

我走出理发铺子,设想着这两种办法的结果。我买了一小盒点心,吃了一点缓解一下抽搐的肠胃,孤独地在大街上行走着。

才八点多钟,街头已经很寥落。路灯如半闭的眼睛,闪着暗淡的青光。我长长的身影随着我身体的移动,在地上摸索着。

天上凝云如冰。划落的流星如一滴滴饱满的泪珠一样,痕迹显袭。街树现在只剩枯枝,树叶已经被穷人摘光。一根根电线杆孤独地屹立在街面上,更使空阔的大街增加了更多的萧瑟之感。

我顺着电线杆走去,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客,也像是心怀不轨的行窃小偷。

有汽车从我的身边飞疾而过,里面坐的是日本军官,他们都是野原一郎的部下。这时候正是所有日本军官夜生活的开始。也许他们正约了一点红,着急地向婵娟阁奔去,预备着狂舞豪饮到天亮。

因为日军的骚扰,街上的人力车和单马车越来越少。我必须走到城门口,才可以找到停在城口的马车,去距郊外十多里路的日军公寓。于是我排除了一切的杂念,加紧了脚步,飞速向前走着,诡异得如一名江洋大盗。

快到百乐门的时候,路边有家花店。透过玻璃的窗户,看得到里面姹紫嫣红的朦胧美景。我走进屋去。花店的男老板满脸堆笑,和烂漫的花朵相互争艳。这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引诱着我去选了一束美丽的大丽花。在城门口依然有几辆马车在等待着拉客。我又买了一些水果,这才坐了马车到野原一郎的公寓去。

虽然这儿我只是来过一次,可是对于我敏感的记忆来说已经是特别熟悉。进了高高的大门,心里漫起一种不安的情绪。甚至生出对偷窃者龌龊行为的鄙视心理,这种心理让我心跳。

我和寓所门口的日军打了个招呼,来到楼下。我轻轻地敲门,我感到了自己的小心和谨慎。

应门的是女侍者,她一见我就礼貌地问好:

“冰姬小姐好,昨天为何没来?”

我说:

“昨天身子不太舒服,野原君在吗?”

她说:

“不在。去指挥部了。”

我问:

“那我可以进来等他吗?”

女侍者说: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当然可以。”

我把水果与鲜花交给女侍者,我一个人走进客厅。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看得出这里从前天到现在没有来过任何人。

女侍者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递到我的手里,深深地弯着腰说:

“冰姬小姐,先喝口茶解解乏。”

我接过茶杯,和她说:

“那天我来的时候,把一只耳环丢在野原君的卧室里了,我想找一找。”

女使者想了想说:

“好像没见,什么样的耳环?”

我说:

“纯蓝色的,缅甸宝石镶金穗子,我可以进去找吗?”

女侍者踌躇了一下说:

“可能小姐丢在别处了。不过还是进去看看吧。”

我说:

“那我看看,谢谢你的信任。”

我站起身,跟在女侍者身后。门打开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野原一郎的卧房完全变成了另一种颜色,由以前的浅黄与翠绿变成了红色与金黄色,布匹的图案却没有一点改变。其他一切旧物依旧存在,只是榻榻米上多了一张办公桌。桌上是零乱的书籍与信笺,好像有人在这里办过公似的。四周书架上的书,依旧是以前的样子,大多数是日文书,中国古典文学像《三国志》、《水浒传》等也有许多,大都是线装本。

我“哎呀”地惊叫了一声:“卧房怎么变成这个样来啦?”

女侍者说:

“野原先生从来就是这样,喜爱布置卧室。”

我问女侍者:

“我可以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吗?”

女侍者笑了笑说:

“自然,我们先生十分欣赏你的。”

我问她:

“野原君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

她回答:

“不一定,也许是很晚,但每天都要回来。”

我调皮地说:

“那么,我想在这里等他。”

女侍者说:

“我给他打个电话,要他早些回来。”

“不要。”我说,“我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感到特别无聊,想和他说说话,你到外面给我买点东西好吗?”

她问:

“买什么?”

我问:

“方便吗?”

她说:

“方便得很。有购物专用车。”

我说:

“你给我买一条上等的好烟,再给我做一些果子冻,好不好?”

我说着拿钱给她,她说:

“我们有钱呢,小姐不用客气。”

我还是把钱硬塞到她的手里说:

“这是我的事情,你不收就是小看我,把我当成穷人了。”

女侍者笑笑把款收下。她从卧房里拿出花瓶,拔去插在瓶里的玫瑰花,把我买来的大丽花插了进去,然后用喷壶淋了一些水。花在灯光下显得很鲜艳。

我问女侍者:

“这玫瑰是别人送你们先生的吗?”

女侍者回答:

“是先生自己带回来的,来这儿的人很少。”

我又问:

“一点红小姐是不是经常过来?”

她回答:

“就是那天来过一次,以后一直没有来过。”

女侍者一面说,一面把花瓶摆到野原一郎的枕头边。伏下身子闻了闻说:

“真香,不过远远比不上我们樱花的瑰丽。”

我说:

“你给我买东西去吧,一会儿你们先生就回来了。”

她说:

“那我走了,小姐先看一会儿书,我马上回来。”

“谢谢你了,”我说。“假如你不把我当作外人,我自己就在这里看书。”

女侍者的身影消失之后,我听到楼外汽车发动的声音。我轻轻地站起身来,想掀起窗帘看一眼。但是立刻想到外面站岗的宪兵或许正注视着这里,立即放弃掀帘的打算。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迅速打开卧室的门,确定了楼里除我之外再无他人,我开始实行我的第一个计划。

我巡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墙上挂着的《簪花仕女图》也没放过。这个危险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按捺不住剧烈跳动的心,一步步向办公桌走去。

办公桌中间的一只抽屉紧锁着。我小心地翻阅着一只又一只抽屉里的文件,结果让我很失望,因为失望而更加着急,抽屉里除了几封信以外,还有几份日文文件。我很想看看他的信件,从他的信件中我想了解到一点红的真实身份。可是因为时间紧迫,我不能在这方面下工夫。

锁着的抽屉是无法打开的。抽屉的锁是非常讲究的,决不可以轻易打开,我蹲下身子看看底板,可以撬开。可是,撬开以后再安上去就难了。我想要不就从女侍者的手里骗取钥匙,要不就把野原一郎灌醉偷窃钥匙。

我把能查到的地方全都查看遍。最后,我走向野原一郎的衣柜。我快速地翻腾着衣柜里所有的衣裳。当摸到他米黄色的便装时,我感觉到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便伸进口袋掏了出来,竟然是一把黄铜钥匙,我欣喜若狂!赶紧插入抽屉的锁孔,果然能打开抽屉。在我的意念之中,根生要的那个信封就在这只抽屉里。

可是我又一次失望了,这只抽屉里装得满满的,是信。还有几张零星的女人照片,照片的大小不一,可主人公却是同一个人。我尽量保持刚刚打开时候的原样,整齐地摆放好后,又上了锁,把钥匙重新放到衣柜里的那套米黄色便装里。

我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有上楼的声音。我立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沙发上。这时卧房的门开了,女侍者提着东西走进来。

我假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放下手中的书,说:

“你回来了?我来帮你拿。”

女侍者果然把我要的东西全部买来,并且一样不少。她说要为我到厨房里去做果子冻。我又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拿起那本叫《死亡大全》的书看了起来。为了不让她起疑心,我装得特别投入。

可是当我翻开书时,发现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夹在书里。我翻开一看,是白信封,里面是折叠的厚纸。封面上有印着日本陆军军火库的字样,我的心突然跳了起来。着急着看信封的两端,果然有火漆烙印。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外,女侍者一时还从厨房出不来,我镇定地双手捧着书,仔细地看了一下书的页码,是90页。

我的手提包是无法藏下这书本大小的信封,而且我穿着旗袍,全身没有一只口袋。也是急中生智,我把它塞到我的肚兜里,系紧了肚兜,正贴在我的腹部。幸好这文件不算厚,不弯腰很难发现。我把旗袍的扣子扣好,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可我的心依然咚咚跳个不停。我把那本叫《死亡大全》的书重新放到书架上,忽然想到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我装得懒散而困乏的样子下了楼,走进厨房,对女侍者说:

“看来你们先生一半时也回不来,我就走了。明日中午,我来吃你的果子冻。”

女侍者十分抱歉地说:

“其实很快就做好了,不过明天吃也是一样的爽口。等先生回来时,我告诉他,让他明天见面后向你道歉。”

我们正要走出大厅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我好像从梦中惊醒,心也剧烈颤动起来。我大声得有些夸张地叫了声:

“野原君——”

野原一郎穿着一身军装,站在门口。一只手轻轻地摘下帽子,说:

“冰姬,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连忙接过帽子说:

“吃过晚饭就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回去了。”

“你过来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想边看书边等你。”

我们相伴着进了他的卧室。

我问:

“你是不是以为我来找你太唐突了?”

他说:

“很欢迎,也很高兴。”

我说:

“你穿军装的样子很威武。”

他说:

“一天不见你好像变了。变得伶俐了,嘴也巧多了。”

我哈哈一笑说:

“比毛毛虫变妖蛾子还变得快!”

“唔——”他在我的背后回答我。我回过头看着他,他冲我欣喜地一笑。

这笑使我感到芒刺在身。我顿时警觉起来,今天,我们的谈话过于随便,随便得让我感到有些吃惊,吃惊自己为什么这样失常。对于一个无恶不做、毫无人性、视我同胞生命如草芥的魔鬼,是不能把距离拉得太近了。

在我,站在正义的立场,我相信根生交给我的差事,是帮助国家和民众的。但是,在这个对我完全信任、对我有无限深情的男人面前,我深深的感到惭愧。魔鬼必定残暴,可我怎样才能以柔克刚呢?我陷入了迷茫之中。

以我现在的处境,我能以朋友的真诚说服他放下屠刀?能以委婉的语言,让他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感受侵略者给中国人带来的苦难吗?我能以生命的可贵、民族的平等,劝说他把信封内的文件交给我,让我带给正义的中国人民?

这是异想天开,是在与虎谋皮!这种幻想是幼稚的。我一旦露出马脚,我就会付出死的代价,根生的计划也会全部落空。

根生再三叮嘱我,让我不要说出任何使野原一郎怀疑的话。我现在必须遵守允诺,以间谍的身份和使命,我没必要再和野原一郎客气,偷获了文件,已经很对得起根生,也证明了我对爱情的忠诚。

就在野原一郎对我一笑的瞬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水一样漫了过来。我用非常真诚的眼光,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瘦脸、细长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我一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伴着他来到套间,我用一种深沉的语调对他说:

“我俩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吗?”

他低着头对视着我说:

“当然。”

我问:

“你会不会爱上我?”

他冷静地说:

“我爱上你对你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我们现在保持这样的关系很好,人世间最美丽的爱情是没有****的爱情。我可以帮你解脱歌伎生涯,然后你与我共享人世间最美丽的爱情。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你。”

我有一种被感化的错觉,一个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原来也能走出人类爱恨情仇的正常轨迹,令我震惊。

他恳切地对我说:

“离开那个地方吧,那里终究会有危险的。”

我认真地回答:

“会有什么危险?一个歌伎,即使有人打算谋财害命,也会枉费心机。”

他说:

“那倒不是。我是怕你卷入战争。女人根本不懂得战争的残酷,女人一旦参与战争,那她就注定会牺牲自己的幸福。我更怕你缺钱花而出卖自己。假如你没钱了,不要紧,我会满足你。好吗?”

我问:

“你是不是以为我今天来就是和你借钱的?”

他说:

“你想哪里去了?可是就算你花我的钱,也不是你的耻辱呀?”

我吐了口气说:

“你总是在关心着我,那你就不容许我来关心你吗?”

他靠近我的身体关切地问:

“这么说,你真的是因为想我而过来的?”

“是的,”我说,“假如你不相信,我现在就走。”

说着我便打开门,准备抽身走出去。野原一郎一个箭步跳到门口堵着门,笑着说:

“你的脾气真大。好了,我们马上就要吃夜宵了。吃完,我送你回去好吗?”他说着走进厨房,帮着女侍者做夜宵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茫然若失。心中许多相互矛盾的念头,在七上八下地掐架。野原一郎是个可耻的侵略者,是杀死我父亲的元凶。可对我却十分尊重,十二分的友好。看不出有什么歹意恶念。这是我应当感激的。他杀死父亲也许只是一个失误?那么,杀了那么多中国同胞,用“失误”还能解释得了?按说,我不能看着他继续作恶,我要坦白地对他做出真诚的劝告。但这正是我的职责所不容许的。他也许注定要毁灭在我的手中,可是他也是久经沙场的狡猾之徒,也许残暴还在日后的岁月中不断显形。

从野原一郎的表情上看,他对我到来的目的根本没有怀疑。可是我是多么希望自己立即离开这里。根生也许早就到了婵娟阁,等待着我的归去。我也想及早把这份文件送回原处,但是一时似乎没有脱身之策。我仰起头,细细思索着自己究竟遗留了什么可疑的痕迹,假如我走后他会不会拉开抽屉仔细观察浮动的东西,或者看看米黄色的便装是否动过什么的,但是我意识到这也许是我太过敏了。

一会儿,野原一郎带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端着热气腾腾的西餐。冲着我笑着说:

“冰姬,你快醒来喝一些汤,吃一点东西吧。”

这情景使我突然感到一种虚拟的温馨,也使我想到了根生。假如他和野原一郎调换一下位置就是我的造化了。我用双手捋了一下头发,说:

“你先端到卧室里,我去一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我上了二楼,来到野原一郎的卧室。夜宵已经摆在根雕的矮桌上。野原一郎特意把刚才女侍者插在花瓶的大丽花放在中央。粉红的灯光之下,花儿如俊美的少女,羞涩的笑脸略施粉黛。

野原一郎坐下,万种安详的表情聚在眼梢,眉心中放露几分疲倦。

我们吃着夜宵,彼此偶然相视一笑,心里感到一阵阵激荡。

他说:

“这样的感觉我好像很久没有过了!”

我说:

“这样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过!”

他说:

“今天你又一次回到我遥远的记忆之中了。我太累了,累得似乎把自己的履历都忘了。”他说着闭上了眼睛,好像身心已经疲劳到了极限。

他的这种状态和我在山林中见到他的凶残模样天悬地隔。我不知道在他慈祥的笑容背后,到底隐藏着中国人的多少个屈死的冤魂。可这一刻,把我所有对他的仇恨,快要被他过分的亲热所化解。人的情感确实有些奇怪,远古的传说中就有很多女子与她的杀父仇人结为伉俪,还有的在两国交兵斗得天昏地暗的时候,突然双方阵地上的男女抛开什么仇呀恨呀的,发生了牵扯不清的感情纠葛,化解了彼此将要面临的血光之灾。

我现在对野原一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可以说迄今为止,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男人,而我却利用他对我的这份感情……

想到这里,一种惭愧如膨胀的气球一样从我的心底逐渐漂浮上来。我觉得明日我可以为了捍卫我的国家,牺牲了生命,也不应该这样亵渎自己的感情。我想和他坦白。然而,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假如我真的把个人的情感夹杂在这项重大的任务里,置仇恨而不顾,我还算是山林的女儿吗?国耻、家仇如一种巨大的外形力量牵制着我,让我无法解脱。我望着野原怠倦的姿态,听凭两种不同的力量在我的心头冲撞。我猛然开了口,说:

“野原君。”

这突兀而尖利的声调使野原一郎睁开眼睛。他看着我,一点惊讶之态都没表露出来,他继续闭着眼睛,呼吁了一口气说:

“你离开梅城吧,假如你继续在梅城呆下去,你和我走的太近,会被人利用或收买的,那样我们岂不成了敌人。”看来我的出现早在他的预料之内。

我用生硬的语气诚恳地劝说:

“野原君,应该是你离开梅城,回你的祖国去吧。听说太平洋战争中,你们可是节节失利,我们也许就是这一段缘分,缘来缘去,坦然对待。”我的声音沙哑而枯涩。

野原一郎直起身体,笑眯眯地说:

“你们中国有一首古词《山坡羊·潼关怀古》,词中有一句话就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姓,有什么必要干涉政治?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成为当红人物,也算人上之人,当我们撤退时,你也许就是被你们举国上下的中国同胞唾弃的另类。”

我有些难以控制自己,大声说:

“可是假如你一直在我们国土上呆下去,就是我们全民族的罪人。”

他直视着我的脸,问我:

“连你也是吗?”

我倔强地回答:

“难道不行吗?你们杀一个中国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想到没有,被你们杀害的死者,他们的家眷在来日能否生活下去?即使能够生活下去,他们活着该有多么痛苦?”

“你不要说了。你随便那一天都可以成为我的敌人,我倒是从来没有遇到过我的敌人里竟然有我一个朋友,”他说。“并且也很想我的敌人堆里,忽然有一天跳出一个人做了我的妻子。”

我轻蔑地说:

“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敌人做我的朋友,但不喜欢朋友做我的敌人。再说我也永远不会希望一个残忍的敌人成为我的丈夫。”

野原一郎的脸沉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很仇视地对着我说:

“这些话我们以后再不要谈了,至少现在我们是朋友。人与人之间也许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可以产生爱,但永远不可能了解对方的,因为我们是两路人。”

我问: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你是一个以杀人为嗜好的魔鬼。”

他大声地反抗:

“不,你错了。我也特别仇恨战争,是谁把我逼成一个魔鬼?是战争!我现在也越来越不理解我自己了。”

突然,他把双手捂到脸上,跌坐在沙发里,纷乱的发丝低垂在手背上。

这表情让我感到了他的脆弱与无奈,也许我的谴责使他良心的发现。我感觉到这个时候是我最好劝说他的机会,我坚决要违背根生的吩咐,用我最诚恳的态度,和最具有说服力的语言来劝说他,不要再在中国的土地上违背自己的良心作孽了。我还要十分坦诚地表白我今夜来见他的目的。我悄悄走了过去,因为腹部藏有文件的原因,我只能半蹲在他的侧面,说:

“野原君,让你们的侵略偃旗息鼓,回到各自快乐的空间中吧!”

他一把手将我推倒在地上,说:

“废话,你用一个支那女人的头脑,想阻挡大和民族的发展,你太不自量力了。”

我明白了我微小的力量,永远无法溶解他凝结的野心。我慢慢站了起来,他的粗鲁让我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他说:

“你走吧,我用我的车去送你。”

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该再和他说一些什么,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

“野原君,你难道……”

野原一郎的脸上条条皱纹闪出了愤怒的表情。他说:

“你先到大厅里坐一会儿,我需要孤独。”

我带着黯然的神情说:

“你就不能让我再和你说一些话了吗?”

“我不想再听了,”他说。

他发怒了,又恢复了当年在山林中丑陋的面孔。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发出刺眼的光芒,唇上的仁丹胡子如刷子一样直立起来。眉毛在脸上上下游移,像一只爬行的蜈蚣。他又说:

“你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在平时,我相信我会用亲切的态度与幽默的语言使他息怒,我还会让他高兴起来我再走,但是今夜我却不能,根生一定在婵娟阁心急如焚地等着我。今晚发生的事情让我看到这只豺狼是不可能变成羊的,以后我绝对不会再有那种幻想。

此刻,我必须冷静。我不能再让自己无聊地引发事端,我说:

“那么,我走了,再见。”

他没有理会我,我又说了声:

“原谅我,再见!明天很早我就过来。一切的后果让我来承担。”

说着我哽咽起来,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涌出两行泪水。野原一郎望了我一眼,我静静地走出门外,带上门,穿上他的军大衣,从凄寂的楼梯走向渺茫的郊野。

深夜,郊外黑糊糊一片。柔情似水的夜风漫过我的身体。我翻起大衣领,摸了摸旗袍内的文件,很安全地贴着我的肉体。我真希望走到城口的时候能遇到马车或人力车。今天夜里的使命完成得很圆满,也很遗憾,我的思绪还浸泡在野原一郎的冷漠里。是他良心上的激荡,还是另有隐情?

我默思着,低着头,迟缓地走着。我很希望自己马上回到婵娟阁,我绕着小路刚走下一座小丘,正要大步地往前走的时候,一辆汽车嗖的一声横在我的面前。车门突然开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

“冰姬——”他哽咽地叫了我一声,呼地一把把我揽在怀里。

我愣了。

“野原君,是你?”

“上车吧,我送你,”他说。

“谢谢你了!”我被野原一郎拥抱着上了车。

上车之后我们开始亲吻起来,他把我搂得很紧,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们相拥着吻了许久,才松开。野原一郎拧亮车灯,雪亮的车灯扩散的光晕照耀着野原一郎的红涩的双眼,严峻的脸面上似乎还悬挂着悲痛与无奈。我开始闻到了他身上的浓浓气味,说不清是芬芳还是酒气。我想继续和他在这种气味中说会儿话,可是根生那边又是多么急切地盼我回去,根生在婵娟阁随时都会遇到危险。我必须马上赶到他身边。

我说:

“我要回去了。假如再晚了,蝉妈会不高兴的。”

野原一郎说:

“好,我送你。这是为你准备好的钱,回去后和你妈妈说,是在外面吃花酒的小费。”

我接过他的钱:

“谢谢你,你真心细。”

野原一郎敏捷地发动了车,用极快的速度开着,在马路上飞驰。我们在车内迷茫的空气中沉默着。很快婵娟阁就到了,我下了车,告诉他说:

“明日我要亲自给你做午饭,你要等着我。”

他点点头,飞驰而去。

我望着灯火灿烂的婵娟阁,感到如临仙境。这缥缈缤纷的处所我还能停留多久?我长长吐了口气,朝着灯火阑珊的大厅内走去。

大厅内刺激的爵士音乐如海浪一样涌来,多少妖艳绝伦的姑娘在霓虹灯的照射下,搂着她们的舞伴翩翩舞蹈。我看到一点红在雪狐外套中的风韵,如一条活泼的金鱼变换着纤柔的身躯。她也看见了我,冲着我使劲做着柔媚的鬼脸。我也淡淡地报之一笑。

穿过弄堂走出大厅时,蓦然回首,透过层层的帐慢,我看到五彩的灯光转幻着浓烈的诱惑偶然也有谑笑传来,特别夸张。我意识到极乐世界里的罪恶。

我回到冰姬坊,淳妤端着木盆从蕉叶后闪了出来,宝石般的华灯照射着她婀娜的身躯,如仙如幻,她着急地过来问:

“姑娘整整走了一天,蝉妈打发人过来找了有几十次,又叫去滋芽问了几回话。现在外面动荡不安的,越发让人不放心,假如姑娘有个好歹我们可全得跟着遭殃。”

她一边唠叨着一边放下盆,端了碗早已经准备好的姜汁让我喝下。我刚刚喝了一小口,就有小丫头跑来说:

“蝉妈说让冰姬姑娘出去陪个舞客。这位舞客可是出手大方得很,人家已经等了一个晚上。可别让人家生气了。”

淳妤说:

“姑娘刚回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出去跳舞,这蝉妈也未免有些太下作了。按道理说我们姑娘还没挑灯,就是千金之身,哪能随便出去陪舞。”

小丫头可也不是嘴善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我只是听蝉妈的吩咐,来传话请姑娘的,你却唠叨起我来了。你既然在这儿敢说,一会子去蝉妈面前也这么说呀。别柿子专拣软的捏。”

淳妤冲着小丫头的脸就唾了一口,指着她的脸说:

“和蝉妈说又怎么了,让着吃吃不了,争着吃不够吃,各自赏个脸面罢了。你们别以为我心和面软,明日真要翻脸死的不一定是谁!”

我想,要见我的这人必定是根生无疑,大声喝住淳妤:

“你少说一句呗,快给我换一双鞋子。我去就是了,何苦和一个芝麻大的小孩生气。”

我走入大厅,小丫头带着我,在一个雅阁中我见到了我的舞客,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俊美潇洒、风流飘逸,一派儒雅之气。我想真是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他站起身让座,我坐下来。他说:

“久闻冰姬姑娘艳冠群芳,今日有幸一见,果真气宇不凡。只可惜我‘根生’他处,晚观独景,望姑娘略等稍叙。”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根生略等可见。我便让丫头们都退下,问:

“先生可就是要见我的人吗?”

青年人轻轻地笑了笑说:

“不光是我想见,我们的老板更想见。假如姑娘不太劳累的话,我们老板衷心地期待着您的眷顾。”他一边说一边在胸脯上画了个十字。

我明白他动作的含意,无非是指我在教堂里见到的人,就是他的老板。我惨然一笑说:

“我的职业就是陪客。不管我多么劳累,只要你们老板能够愉快,那我肝脑涂地也无怨言了。可不知道你们的老板他现在在哪里?”

青年回答:

“就在贵地的地下赌场,假如方便现在我们就下去。”

我点了点头,走出雅阁。我跟随着他,穿过后院九转曲折的桥廊,来到隐蔽在紫藤花纷繁的假山洞口中,我大吃一惊。从青年对这秘密山洞的熟悉,可想而知他来过肯定不止一次。神秘的婵娟阁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昏昏欲睡的吊灯照耀着幽深的山洞。我们顺着台阶,来到赌窑。这儿灯火辉煌,真可以称得上别有一番洞天。它与情意绵绵的大厅相比,可谓各领风骚,裸赤地显现出钱财与美女永远是世人追逐的主题。

刺眼灯光下,一个个赌徒赌得汗流夹背,犹如刚刚从浴缸中爬出来一样,脸面上挂着水珠子,吆五喝六地高叫着。

我发现了在这另一个世界里,尽管人群十分拥挤,可是大部分是日本人,中国男子只占了一少部分。我对自己说:

“天哪!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个低沉和缓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

“这儿是香粉甜酒与血的结晶。”

我转过身体,原来是一位头戴礼帽,身穿长袍的商人。他高大的身体微微显示出凸起的肚子,浓密的胡须整齐地排列在下颚。青年人对我说:

“这是我们的老板乔先生。”

我一片茫然。我想,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脱离这个柔和的圈套。我看着乔先生说:

“先生,既然我们已经相见了,那说明我们算是有缘之人,望日后过来多多给我捧场。冰姬告别,先生继续玩乐,今夜好运连绵。”

我说完转身刚要离去,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乔老板的口中飞出:

“叶儿,是我……”

我惊愕地张大嘴正要叫他,他说:

“不要说话,跟我到你的冰姬坊。这青年是我们的同志叫范泻怒。”

我们三人又假意客气了几句,根生出去了,他来到赌窟的目的就是想给别人设立一个骗局,或者是一次魔术里的障眼法。范泻怒给了我两叠钱说:

“我们合股坚持赌几局,输赢无所谓。”

我看着根生在深邃的洞口消失,不经意地跟着赌徒们在罗盘里下注,但是我的心里则是混沌不堪的。我的脸面很快溢出汗水,我的脑袋里犹如刮起了一阵狂风,是野原一郎的忏悔、带火漆的信封、根生的神秘举动,以及友谊、战争、间谍、爱情等的混合物,似有似无、忽快忽慢、忽隐忽现地沉浮着。

赌资陆续地输去。在泻怒轻声的呼唤之下,我的心开始收回。随后我的精力全都集中在罗盘上面。我在巨额筹码的进出中,终于忘记了刚才烦恼的错综与杂琐。在痛苦中赌博是虚度光阴的一种最好的办法。

人生也许就如陶醉在赌博中一般。在这输与赢的转换中,我没有想到背后潜伏的危险,没有想到高根生与野原一郎的存在,没有想到我在世上的意义,甚至没有想到金钱。此时此刻我只是计较筹码的涨落与轮球的旋转,我在浅狭的范畴里摸索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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