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建议做一次胃镜,锦坤犹豫不决,因为做胃镜很辛苦,他不想梅朵吃那份苦。小个子医生说:“可以做一次无痛胃镜,现在医术昌明,科学致力于为病人减轻痛苦。”
“真的不痛?也不难受?”锦坤第一次听到。
“保证!只需睡上一觉,醒来就好。病人全无感觉。”医生再次觉得这个大男人担忧得多余。
“我去问问她本人。”锦坤说。既是急性胃肠炎,梅朵用了药,几乎已完全痊愈了,他不觉得有做胃镜的必要。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梅朵却对他说,她想做个胃镜,彻底检查一下胃部。因为平日里凉了辣了都会不舒服。锦坤笑着说,还以为她是打不死的呢。
胃镜要空腹,只好等明天再来。这两日,冬香每日做不同款式的面条,她说是伊菊吩咐的。梅朵内心感动,她和伊菊,真像亲姐妹一样,不,比亲姐妹更好,因为她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这种经验是无人可以共享的。她和锦坤这件事上,如果没有伊菊先期去探路,锦坤这次未必就束手就擒,呵,说得这样,好像他是猎物一般,到底,谁是谁的猎物呢?想到从此以后,她和锦坤,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梅朵就觉得无比幸福,那么些等待,犹豫,与痛苦,都是值得的。所谓的苦尽甘来么。
锦坤陪她去内镜室,没想小个子医生早早候在了那儿,她交给锦坤一支棕色装口服液的小瓶,示意锦坤叫梅朵喝下去。
“是什么?”
“新型麻药。”
“你确信她喝了没事?”锦坤有点牛脾气。
“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呢!一点也不信科学的。当然我确信她喝了没事。”小个子医生的口吻接近嘲讽。她相信这个叫梅朵的女孩子不单是祝锦坤的学生那么简单,不只是她,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对她,哪里是老师对一个学生的态度。男人!小个子医生在心里哼了一声。还是那么好的男人,据说他妻子生病的几年中,他一直被病区公推为模范丈夫呢?此刻,却为着另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呵,自己干嘛如此愤世嫉俗啊,端的是一副老小姐心里啊。小个子医生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锦坤伺候梅朵把药喝下去,然后搀扶着她躺在手术的床上。十秒钟后,梅朵就失去了知觉,看得锦坤心惊肉跳。他又转脸朝小个子医生望去,却见她此刻一脸肃穆,专心将电子胃镜的软管插进梅朵的鼻端。梅朵不时干呕一两声,锦坤两手紧握,满手心的冷汗。
二十分钟后,检查完毕,小个子医生洗净双手,示意锦坤把梅朵叫醒,锦坤如释重负,在梅朵耳边轻声唤她,可是她像完全昏睡过去,一点知觉也没有。锦坤紧张地看着医生,医生翻了一下梅朵的眼睛,拍打着梅朵的后背,大声喊道:“梅朵,梅朵,快醒过来。”空荡荡的内镜室,若干回声传来,锦坤感觉怪异,他背上的毫毛一排排竖起来,眼泪也随之冒了出来。
“她怎么???怎么?”锦坤抓住了医生的袖子。正在这时,梅朵唉呀一声醒了过来。锦坤上前紧紧搂住了她。梅朵不明所以,不知道锦坤今日何以如此出位,在众人面前有这么大胆的表示,她随即被击倒,心里像被熨过一样舒展服贴,但她还是涨红了脸把他推开,与此同时,她注意到医生也推门出去了,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锦坤,你怎么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梅朵柔声说道。锦坤仿佛此时才相信梅朵已经真的醒来了,他箍着她的身子说:“梅朵,你吓死我了。好半天不醒来,我以为???我真的吓死了。”梅朵坐起来,笑了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脚刚着地,就是一阵眩晕,倒在锦坤的怀里。麻醉的作用还没有全部过去,两人在大厅的冷板凳上坐了下来。
结果会很快出来,医生出来看了看梅朵的状况,说:“你再坐会吧,我还有个病人,你先清醒一下,待会我给你开方子。”
好一会儿,小个子医生才又过来看梅朵,她仔细端详她,好像她不止是她的病人。锦坤紧张地站在边上问:“她有什么不妥?医生?”
“没有,我只是看她的脸色有没有好转一些。祝老师,麻烦你先去划价付费。”锦坤忙接过医生手中的单子,下楼去了。
“梅朵,你和祝老师,真的只是师生关系?”小个子医生的眼神严峻冷默,梅朵觉得好奇怪,难不成她来看病还得向医生交待这个?
“医生,我不太明白。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那好,我就直说了。”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你胃部的情况不太好,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取了你胃部两处做活检,结果要下周三才能知道。你没有别的亲人陪同来,是否告诉祝老师,我要征求你的意见。”
“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我的胃部有病变?”梅朵感到脑袋嗡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四肢如树叶般不停颤抖起来,她两眼空洞地望着医生。。
小个子医生看了他一眼,目光转为柔和,“不是,我只能说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要等待科学的检查结果。其实,那很有可能是息肉什么的,那就完全没有问题,只需用微创手术切除就行。”
梅朵走出医生办公室门口,对着窗外站了一站,方才提起气来,下楼去找锦坤。
两人一路无话,梅朵是不想说话,锦坤是以为她累了。
“梅朵,是不是又难受了?”锦坤在一阵静默之后,突然问梅朵,因为她的脸色并不好,十分苍白灰败。
“没有,谁说的?”因为要逃避,她的声音变得很突兀,很奇怪。
“你脸色似乎不好啊。”锦坤说道。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我睡一会,到了你叫我。”梅朵尽量平静地说。她看到反光镜里,锦坤点了点头,他前额那缕乌黑的头发随之颠了一下,下面是两条清秀英挺的眉毛,再下面???梅朵伏在椅背上,闭上了睛睛。
“不是这样的。你看我们尽在这自己吓自己。医生只是说,取了两处的物质活检,结果要到下周才出来。至少目前为止还不能说有什么,别想太严重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梅朵,振作起来。”内心里涌过的这些字眼,让梅朵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士别三天,伊菊的肚子似乎又大了一圈,梅朵皱着眉头围着她前后左右转了一转,说:“伊菊,你要适当节食,不然孩子太大了会难产的。”
“闭上你的乌鸦嘴。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可放肆而为的时候,再说了,吃得多孩子才能营养全面,才能健康,才能有力气嘛。”梅朵端详着伊菊,做母亲,是女人一生中最为神圣的事情,也是一生中最为男人宠溺的时候,可是在伊菊,却是一生中最为痛苦和最难定夺的一件事,虽然现在的她,看上去如此快乐,不拘,可是梅朵知道,她的心上,有着怎样深重的伤口。
“我现在不去想这些。梅朵,我是那种定下了目标就不会轻易更改的人,我要生下她,养育他成人,就这么简单。”可世事,哪有这么简单?梅朵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她只有和伊菊站在一道努力,除此别无他法。因为身体的原因,伊菊已经停止了写作,她从那张农行卡里取出了两万块钱,生活节俭得很,但一项项应付下来,帐单已经很可观。梅朵才工作,工资低得不可思议,扣除了各项保险和住房公积金等,只有一千多块,还要缴房租,还要付冬香工资。有一段时间,梅朵开始记帐,可是两个月之后,发现花的钱比挣的多,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记帐的日子压力太大了,后来也懒得再记。
这段艰难的岁月里,也不是不快乐的。梅朵用她的数码相机给伊菊留下了一串串倩影,在电脑里一一把它们整理剪辑,由伊菊给它们添上趣怪的文字。
“等我们哪个将来出了名,就可以出版,就说是早期作品,原汁原味。谁知会火成什么样呢。”伊菊笑了,天上流云翻卷,秋风劲吹,腹中的孩子猛力蹬了她一下,让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
梅朵笑嘻嘻看着她,“咔嚓”,又来了一张。照片上的她,弯着腰,一脸似是而非的痛苦,裙子稍稍扯得紧了,看过去,整个肚子是滚圆的。梅朵哈哈大笑,说这是史上最丑的孕妇。
“将来给你儿子看,梅朵阿姨为他妈妈留下的最逼真,最客观的,最有孕味的照片。”梅朵对伊菊说。
“你自己为什么不和他说?是因为这么拙劣的作品说不出口呢,还是你要去哪里?打算将来不和我们一起?”伊菊一边拔上鞋跟,一边往房间里走。梅朵看着她蹒跚的背影,心酸难抑,如何对伊菊说,她的将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医院下周三才有结论,这会子才是这一周的星期五,日子从来没有这么缓慢过,像一只瘸脚的蜥蜴在爬行,也如同,刑期!
感谢上苍,让梅朵有机会见识今天的夏澜宁,他已经升任保险公司业务一部的副经理,电话一接通,就听到他爽朗,热情,充满职业信赖的声音。
“梅朵,是你自己要买保险么?我三十分钟后到你们小区门口,劳烦尊驾来接我一下,我不晓得你的具体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