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惊鸿阁的时候,门前的檐下点了一盏白灯笼,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绻儿不在,方如晦也不在了。
湄染红着一双眼,低声说:“姑娘,云公子将他们带走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就要往楼上走去。
湄染叫住了我:“姑娘,你……不去看一看么?”
“看什么。人总有一死,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去与不去,真情假意,不过是个过场。”
长沐拥着我,握紧了我颤抖的手,叹息着,对着湄染说:“太晚了,明日再去罢。”又道:“今夜你们也别守着了,去歇着吧。”
我踉跄着往楼上走,木楼梯一声一声又一声。湄染不甘的声音传过来:“姑娘……您可真是狠心……”
我听了,凄惨的笑笑,不作言语,又听见清蕖骂了湄染,伴着湄染低低的啜泣声。
一日之间,世事陡转,生死不过如此。云胡琴还在我房里,孤零零的。它曾伴他寂寞多年,到底连琴声都不剩下了。
云岫说,会将方如晦与云胡合葬。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如果死亡能让他达成所愿,那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可是即便如此,师兄的丧礼,我也没有去。他头七的夜里,我为他抚了一夜的云胡琴。第二日带着若君出门去拜祭的时候,看见绻儿面色苍白的倚在门外。更深露重,她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嘴唇青紫。我连忙把她扶进屋里,拿了棉被捂住她,又生了火炉,倒了热茶,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我轻声责备她:“你这是做什么?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进来?”
看见她红肿的一双眼,黯然无神的目光,叹息道:“绻儿,我晓得你伤心。可是……也不能这样折腾你自己啊。”
绻儿一直怔怔出神,我说什么她都不搭理。若君一见她就开始哭,伏在她膝上,嚎得嗓子都哑了,绻儿才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若君,不哭了。先生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若君连连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绻儿拿了帕子轻轻给他擦干净,温声说:“先生跟你说了什么,你跟我说说好不好?”
若君吸了吸鼻子,小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的,像背书一样。
“先生说,为人礼义仁信,言不虚,行不伪。音律之本,在于平心。心之净,律则明。不可偏听无妄之音,不可偏信虚无之境。曲高则和寡,和寡则必固守心之净灵……”
绻儿听着听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从别人的口中,听见爱的那个人说过的话,从别人的描述中,去一点一点还原那个人的样子。
不过是因为,你对我太无情,连话都不愿对我多说几句,你的温柔偏偏只对我吝惜。
所以你死之后,我就只能这样来怀念你。不过,还好,还好我那么不甘心,还好我是一个自私又恶毒的女人。
绻儿伸手抱了抱若君,对他说:“若君啊,你一定要记得清楚。先生教你的,你一定要记住,尽力去做到,知道吗?”
若君认认真真的点点头,绻儿抬起头来对我说:“姐姐,把若君带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长沐蹲在若君面前,温声哄他:“若君,跟叔叔出去吧。”若君依依不舍看了绻儿一眼,跟着长沐走了。
绻儿原本蜷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我去关了门,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了起来,对着我直直拜倒。
“姐姐,有一件事,我只能求你帮我。”
我大惊,连忙去扶她。绻儿却固执的,怎么也不肯起来。我索性松了手,低头看着她跪在我裙边。想起我也曾这样跪在她面前求她救我,心里又涌上一阵酸楚来。
“你要做什么,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绻儿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姐姐,不是我要逼你,只是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帮我。”
我叹息,扶她起来重新坐到椅子上,把被子重新给她裹上。她的手还是冰冷,我只好放在手心里捂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有了一点温度。
还是没忍住数落她:“你既然唤我一声姐姐,我就断断没有不帮你的道理。何况,你曾帮了我那么多。若不是你,我会如何呢。”
绻儿犹豫了半晌,把手放在了小腹上,低低的,带着难得的欢喜:“姐姐,我怀孕了。”
……怀孕?怎么会?是……谁的?
我心里闪过一连串的疑问。绻儿这么些年过来,又怎么会让自己犯这种错误。若是叫云碧和素袖知晓了,会怎么处置她?
然而绻儿面上那种喜悦又苦涩的神情是真的,她眼中那样坚定。她喜欢这个孩子,她要留下这个孩子。
那么……这个孩子……
绻儿肯定了我的猜想。
“姐姐,这个孩子,是先生的。”她微微有些哽咽,面上的欢喜换做了难堪。
“这个孩子是我处心积虑偷来的,先生都不知道。”绻儿勉力笑一笑,接着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很庆幸自己的不择手段。如果不是这样……我什么都留不住。姐姐,你能明白我吗?”
我伸手抱了抱她,她伏在我怀里,无声无息的流泪,喃喃说着那一夜,她是如何苦心设计得来的这个孩子。
她说,姐姐,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个孩子换取他的怜悯。我只是想要他的一点印记,没有什么比一个带有他骨血的孩子更深刻。
我爱他,我太懂得这个世界的风月易散。我不能容忍有一天他离去,而我一无所有。
她说,姐姐,你能明白我吗?
我心内大恸,几乎要难以呼吸。
我如何不懂。我孤身一人沦落至此,无爱无念,一无所有。爱着我的那个人,我连爱他的勇气都失去。
在拼死去爱的时候,不计一切要留住一些什么,一旦失去,还能拽着爱情的残骸。一无所有,真是最残忍的事情,念想依附记忆而生,而记忆,终究是不长久的,听凭岁月任意更改,爱的人终究会面目全非。
绻儿说,有一个像他的孩子,我就会永远记得,原来我刻骨铭心爱过的人,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