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如同停尸间一般的“新地平线”地下层,空气循环系统的风机转动的细微声响都听得真真切切。
瞧瞧这个庞然大物,的确是个让人叹为观止的建筑奇迹,足以让那穿越喜马拉雅山的全球第一隧道和号称东方大观的世界最高建筑群自惭形秽,不仅因为它在块头儿上比那些钢筋水泥堆砌的怪物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这座耗费无数金钱和血汗打造的器宇轩昂的“宫殿”竟是修在火红色的生命禁区-战神之星上。占地面积达两平方英里,穹顶中心最高处距地面一千五百多英尺的半椭球形的它,好似一个通透的圆顶帐篷,稳稳地扎根在塔尔西斯火山脚下,水手号峡谷旁。通过一条半英里长的通道,“新地平线”与先它三年建成的规模不及它四分之一的“红色之州”相连。从地球上的天文台里望上去,它就像战神脸上那道深深的疤痕(水手峡谷)旁凸起的一颗小暗疮一样不起眼儿。
然而,这却是一颗名副其实的“金疙瘩”,它的含金量可不在那高昂的造价上和固若金汤的地上结构里,而恰恰是在这一片死静毫无生气的“地宫”中。没错,“新地平线”的含金量在地下,没错,它的确有地宫,有着宝藏和殉葬生命的地宫,又或许是活人墓,因为这阴森与隐蔽的地下确实喘息着生命,一条见不得光明的生命,或者说半条,但却绝对是“至高无上”的。
“地宫”最下一层,一道道走廊好像车轮的辐条一般从电梯区向外围延展开去,其中一条走道尽头的寂静角落处的一个大房间里,富勒毕恭毕敬地站在一面“冷冰冰”的玻璃墙前,墙体光滑?厚重?牢固,只有细心察看才会发现玻璃间的缝隙还有地面上的滑沟,进而明白这是一面移动墙。房中其它的陈设出奇地古朴而庄重,与处处是高科技装备的整个“新地平线”显得格格不入,时空仿佛回到了中世纪的皇家。这里的光线是昏暗的,灯光都如将熄的炭火一样半死不活地挣扎着发出一点辉光,屋内唯一带点儿现代气息的那道玻璃墙又像同无菌病房中的一样,生硬地把整个大屋隔成了里外两边,病房的比喻或许并不恰当,因为这玻璃是单向透视的,站在外面的富勒只看得见墙上自己的影像。屋里之人不想外面的人看到他,却又要霸道地看到外面的状况,他钟情于不对称的信息状况,这又让人想到了早年的审讯室。墙里面的房间更加晦暗,黢黑之中一个消瘦的人影颤巍巍地坐在宽敞的大座椅上,一条少肉的寡骨脸上凹陷的两颊凸显出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浅粉色的眸子,苍白的脸色,加之稀疏且尽白的须发有气无力地挂在头上,于黑暗处格外显眼。这的确是个“病房”,他的病症正是那毫无血色的“白”。此刻,他用力睁圆了眼睛注视着镜外容光焕发的富勒,左手紧攥着一根金灿灿的权杖,又情不自禁地伸出那了无血色枯槁的右手,要去抚摸外面那张生气勃勃的面孔,旋即又绝望地垂了下来。
“您今天身体感觉如何?”富勒关切地问道。
“好得很,这把老骨头还结实着呢,用不着担心我,且死不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苍白的脸上恢复成钢硬的神态。“叫你来不是看望病人的,她什么时候过来?”
富勒皱了皱眉头,“半个钟头之后,我和她约好了暗号,只要我说到利维坦,她就会晚我半小时来这里。”
“好,这样稳妥。”
“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这个不相关的外人参与到利维坦这么重大的事情中来,她算什么?她……”
“你个混账东西!”里面一声严厉的叫骂,吓得富勒赶快闭上了嘴。这一嗓子消耗了过多的体力,里面的人影停下来定了定气,又接着训斥,“她算什么?!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她找过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或许,您不够了解她,同她打交道这几年,我发现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表面文文静静,实际上野心不小,对权位充满欲望,精于算计,骨子里是个爬虫,瞄准权力一心往上爬,恐怕……”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了解她?嗯?你又了解她多少?精明有什么不好?精于算计的更好!如此,她就更懂得权衡利弊,明白利益交换,这正是我们家族战无不胜的法宝,应该把这看作优点才对,你得尽快对珀尔小姐产生好感,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直到把她从外人变成家里人。”
“可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我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真不明白,就算普通百姓都有这样的自由,为什么我就不能?”富勒似乎鼓足了勇气,决绝地说道。
“说得真好,权利,自由,多好听!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轮到你给我上自由民主课。”
那张白脸更加阴沉了,富勒当然看不见,但是他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的寒意。“我不是那个意思,父亲,我-”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可我还是要告诉你,跟权力和控制比起来,那些都是狗屁,你是我的儿子,是这代表无限权力的梅斯菲尔德权杖的继承人,你就必须有所舍弃,你们两个不在一起,‘长老会’就不会同意你的继承权,她是你唯一的选择,这回,我说的够明白了吧?”
“我能知道为什么么?她又不是我们家族的,为什么‘长老会’非把这两件事搅到一块儿去?再说,当年您不也是……”富勒不甘心这结果,壮起胆子说。
听到富勒提到了自己,里面的人再也不容他讲下去了。
“闭嘴,为什么?你要知道为什么!看来你非要逼我把话说透,这真是我们千百年来近亲繁衍的报应!”他咬咬牙,用力攥了攥那权杖,极力克制身体簌簌的颤抖,内心在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痛苦和矛盾。“你听着,珀尔,她的确就是梅斯菲尔德家族的骨血。两百多年前,梅斯菲尔德家出了一个脱离者,他更名改姓,切断了与家族的一切瓜葛,净身出走英伦,他就是珀尔的高祖,战后,全家迁到了德国,都说苹果不会掉在离树远的地方,他们却走得实在太远了。然而,这个珀尔是从我族大树上散落的苹果,尽管漂流在外多年,依然是吾血之血,当然,珀尔她不知道这些,连她的父母也不知道。权杖只能交予纯粹的吾血之血,这是家族不破的铁律,你明白了么?”
“我-明白-了,苹果,珀尔,全明白了!原来,一棵树上的!”,富勒语无伦次,好似被人在后脑勺打了一闷棍,浑身发软,头顶在了墙上,才算找到了支撑,不至于倒下去,随后,上半身几乎都倚到墙上了。
富勒颓废的模样,让里面那人十分煎熬,这煎熬暂时软化了他钢硬的外表和内心,他眨了眨黯淡的眼眸,泪水涌了出来,右手捂向胸口。马上,一个身着白衣的老女人胳膊下夹着托盘从后面的角门中闪身进来,脚步轻得像一只猫,她娴熟地拿起白手帕给他擦了擦眼睛,抹了两把脸,放下手帕,又抓起两粒药片递到他嘴边,他木然地张开嘴唇,含住药片,接过水杯送药下肚,缓了缓神,就示意女人出去。他又抬头看了看富勒,“这孩子五官上继承了他妈妈,性情却跟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他眼中隐约闪过一丝怜爱的光芒,放下高高的身架,喃喃自语似地劝道:“唉!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儿子,相信我,能想到的我都给你想到了,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珀尔漂亮,而且聪明,那都是我们马格努斯优秀血统的余光。退一万步讲,她比起你独眼叔那几个痴傻的女儿不是要强几百倍?别相信那些该死的浪漫,那是低劣人种的精神鸦片,不值得,千万别走我当年的老路,不要动那念头,因为你没有我当年回头的机会了,如果没有‘长老会’的支持,那个独眼疯狗是不会让你太太平平坐上这位置的,要么你选一个他的傻姑娘,那不是跳火坑么?要么就是把王位让给他那痴呆的儿子,那不仅我们完蛋,整个家族几百年的基业也会毁在那个脑子不及拳头大的家伙手上-”
不知道是从他那些许罕见的慈爱中得到了感动,还是从那逻辑错乱的利益推算公式中得出了结论,富勒右手一把拍在墙上,好像要宣誓一样,胳膊使劲撑了一下身子,终于站直了,抬起了头,玻璃上却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个汗渍形成的手印。他收拾起那张支离破碎的脸,努力镇静地挤出几句话来:“父亲,你总算告诉我了实情,谢谢,放心,我答应你。”
“这就对了,吾血之血,我的儿子,这只是婚姻和子嗣,之外的事情,谁能限制得了你呢?你好好想想!可不能犯傻!”里面的人继续努力宽慰着富勒,却无法欺骗他自己,富勒是他心中的未来,这许多年来他一直不遗余力地给这未来编织一个完满的梦,结果到头来还是亲手领他进了这有悖人伦的怪圈,这是何其残忍而又何等绝望的选择。
“父亲,我们还是来谈‘利维坦’吧,几年来我一直在为这计划忙碌,却对它知之甚少,现在您能再慷慨点儿,跟您唯一的儿子多交待点儿实情么?”
这弦外之音让里面的人有些不快,但又隐约地佐证了富勒已经确定无疑地接受了他对他终身大事的安排,这足以让里面的人感到欣慰,他转了转眼珠子,没有发作怒气,而是畅然说道:“好!说说利维坦,几十年来我为了它呕心沥血,现在终于到了收取回报的时候了,它不仅能救我们的命,让我们的家族从统治的幕后走到台前,恢复先祖的荣耀指日可待,而且,我们父子的地位将得到空前的巩固,儿子,这个史无前例的逃亡计划已经不再是计划了,‘触角’已经传回了信息,一切已经发生,往下只是实施的问题了。”
“这么说,探测器发现了‘星爆’?”富勒问道。
“是的,而且‘触角一号’恰好就在喷发带上,呃!……就是说,射手的那支‘火箭’已经射向地球,不得不说,那个呆子实在是太厉害,300多年前,条件简陋,没有电脑,连计算器都没有一个,他竟然算得那么准。”
“您是说I.N.先生?”
“还能有谁?幸亏他算得准,否则我们白忙了。”
“那,触角一号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你是想知道那‘死光’的威力?”
“是的。”富勒点了点头。
里面的人也默默地点了点头,“当然是‘死’掉了,不过它最后还是传来了非常关键的数据,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时,他把权杖拿近了些,觑眯着眼睛看了看,用拇指按了一下权杖上的一个按钮,然后说了句“施耐德,把触角8号的影像资料切过来。”
“是的!陛下!马上就好。”权杖上传来一个唯唯诺诺的男声。
里面的人松开手指,抬起头,这时他看见了监控上显示走廊外走来了一个婀娜的身影,又想起了什么,再次凑近了那权杖,小声说道:“伊琳娜,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是的,已经放好了。”一个柔顺的女声答道。
他这才又坐正了,对外面的富勒说道,“珀尔来了,给她开门去。”
富勒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忽然明白了似的,转身去开门了。
珀尔在外面刚刚抬起手,没料到门已经开了,她被闪了一下,先是一怔,马上又露出了那迷人的笑容。富勒似乎也被“闪”了一下,他发现珀尔那半小时前还扎在脑后的一头棕发此刻已垂散在肩上,脸上还淡淡地化了一点妆,微厚的双唇线条突出又闪着光泽,应该是刚刚涂抹过的,眼线和睫毛似乎也勾涂过了,一双浅灰的眼睛在清晰的轮廓映衬下分外妩媚,那端正的高鼻子也显得秀气了。富勒暗自奇怪,这女人穿的还是那身银灰色的配重服,依然是那匀称略显丰腴的身材,周身上下就点缀了那么一点儿,整个人却似乎与以往大不同了。
“怎么?我来早了?”珀尔故意问道,脸上堆出那蒙娜丽莎式的莫测的笑。
“没有,进来吧,我们在等你。”富勒连忙收起目光,摇了摇头,信口招呼她进来。
墙里面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像在看戏,等到珀尔落落大方地站在了玻璃前,他才开腔,“珀尔小姐,很抱歉,我最近畏光有点儿厉害,而且,又来了你这样一位光彩夺目的美人,所以我们还是隔着墙说话比较好,否则我要被你晃得头晕目眩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很少听他如此花言巧语,富勒既吃惊又想笑,这假得蹩脚的讨好女人的话,恐怕只会-,他想着,抬眼看,镜中的珀尔却是一脸受用的神情,就觉得她也不过如此。
“一点儿也不,虽然我很想见到您,不过您的身体最要紧。刚来这里都是要经过几个月才能适应的,您不要着急,等您习惯就好了。”珀尔客气而得体地答道。
里面的人点点头,看来珀尔的话他听着也很受用。
“说得好,必须得适应这里,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也将是唯一的了。珀尔小姐,我不得不心痛地告诉你,利维坦计划启动了,我跟富勒刚刚一直在讲触角探测器的事情,儿子,你把视频放一下吧,看了我再跟你们说。”里面的人在暗示刚刚过去的半小时里他们父子谈话的内容很单纯,而且他马上发布了下一项指令,富勒答应了一声,走到“镜子”一边操作,珀尔则优雅地把脸转向富勒,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玻璃墙上那个清楚的手印,只停顿了片刻,就若无其事地把那恬淡的目光继续投向了富勒,然后又自然地向身后扫了一眼后退了几步,叉起手静静地等着。里面的人盯着珀尔的举手投足,直到富勒调出了视频,他才合上那双疲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