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意栖居的审美创造
人类自从自然界诞生出来，自然便成为人类征服的对象，成为人类社会开发和利用的源泉。近300年来人类社会的发展，建立在对自然无限制的掠取之上，给自然的发展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世界资源1988—1989》中指出，按当时的能源消耗率，全球已经探明的石油储量只能维持32.5年，天然气只能维持58.7年，煤炭只能维持226年。与此同时，资源紧缺，耕地缩小，人口剧增，物种锐减，臭氧外逸，酸雨成灾，这些严峻的生态危机威胁着整个人类和自然的生存和未来，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类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这也是生态文学出现的现实触发点。
自然生态是贾平凹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维度，《浮躁》、《白夜》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协调发展的探讨，《土门》、《怀念狼》则延伸到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在对人类所面临的各种生态危机的表述中，贾平凹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的责任和历史使命。贾平凹创作中对生态危机的关注与作家生长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故乡的人文和自然环境会在一个人的成长中起到关键作用，甚至会影响到个人生命和审美意识的形成。童年时代来自环境的许多刺激都会在儿童宁静、洁白的心灵留下永不磨灭的印痕，近而化作形象记忆、情绪记忆，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宝贵财富。”贾平凹“生于斯，长于斯”的商州是一片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土地，地处南北分界线，既有北方之粗犷，又兼南国之灵秀，“商周的山岔一处是一处的新境，丰富和美丽令我无法形容，如果突然之间在崖壁上生出一朵山花，鲜艳夺目，我就坐下来久久看个不够。”这一片山清水秀之地，不仅哺育着贾平凹的成长，同时也在塑造着贾平凹日后对自然、对社会的审美观念。“由乡入城”的人生经历所造成的生存环境的巨大变化和差异更刺激和强化了作家对环境、对生态的感受和表达。城市的钢筋水泥高楼林立，在禁锢人们视线的同时连同自然的生命和活力也被遗忘在遥远的梦乡，故乡的青山绿水在岁月的流逝中幻化成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一条溪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幽幽流淌，把现代都市生活里的芜杂和浑浊轻轻地冲刷掉。
自然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一直是文学描写的重要母题，古代文人在自然中寻求“诗意的栖居”，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让人欣往。然而在现代科技文明的发展中，曾经和自然融为一体，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类却成为自然的主人，自然成为人类的对立物而存在，查伦·斯普瑞特奈克从生态主义的视角认为“站在90年代新科学的高度，人们回首往事惊愕地发现，现代社会在过去四百年中没有去留意自然界”“诗意的栖息地”变成了物的集合的场所，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美和诗意也不复存在。人类对自然的漠视所受到的惩罚在环境和精神层面已经显现，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疯狂追求物质带来的精神的匮乏和道德的沦丧。生态学家提出重新发现自然的美，重新回归自然、融入自然，对自然的描写也成为生态文学不可或缺的标志。
由于童年的经历，贾平凹很早就和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回忆童年经历时贾平凹这样说道“慰藉以这颗灵魂安宁的，在其漫长的二十年里，是门前屋后那重重叠叠的山石，和山石之上圆圆的明月”。（《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成长过程中自然的影响在贾平凹的心里和创作中打下深刻的印记，他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体现了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美和魅力。
（一）感悟自然
在当代文坛，贾平凹是一位较早具有生态意识的作家，相对于大多数对自然进行礼赞的生态作家而言，贾平凹以平和冲淡的心态感悟和欣赏大自然本身的美。《怀念狼》中景物的描写并不多，但却显示了贾平凹对生态独特的理解。“河面并不宽，流水却急，绕着对面山根下来，沿着河滩苍苍茫茫的野芦苇和蒲草，有路绕过一丛河柳，河柳下系着一只小船。”那船也是“没主儿的，谁要过来自个儿撑了过来，谁要过去，再自个儿撑了过去。”这一段景色描写把读者带到《边城》里翠翠和她爷爷生活的白塔下的小溪边，湍急的流水，自然生长的芦苇和蒲草，河柳下的小船，画面中没有人的行动和思想，完完全全展示了自然的本色纯净，描绘了一幅“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画卷，展示了乡村的寂静安详，空明和谐，这是自然本身的美，也是作家对自然认可接纳的心态的流露。
贾平凹对自然的描写还体现在表现了自然的神奇美，创造了一个独特的美感和艺术天地。“后庄村口有一棵白皮松，有一搂粗的。枝叶并不茂盛，最上端的几枝，皮已脱落像交错的骨架……那骨架似的枯枝上常年集宿着蝙蝠，这丑陋不堪的黑鬼将双肢吊在树上，用皮翼像裹被单一样包起自己。”“八石洞四季潮湿，洞的精光和泉的水汽产生了石崩子草。这草不生在土里，也不长在沙里，出奇的从石壁缝里繁衍。样子极小绿嫩绿嫩，手若一拈，几乎什么也没有了。”（《妊娠》）这样的景物描写在贾平凹的小说中随处可见，自然充满着神秘的气息和力量，对人类构成威慑和魅力。在自然和现实的对照中显示了人类的渺小和自然的无限，人类的局限和对自然认知的艰难。在《缅甸森林》里，梭罗对登山者渴望征服地球所有高山峰顶的行为发出谴责“山顶是地球未造完的部分，爬上那地方，刺探神的秘密，考验他们对人类的影响，这是有点侮辱神明的。也许只是胆大妄为、厚颜无耻的人才会去那里。原始种族，如未开化的人，就不会去爬山，山顶是他们从未去过的神圣而神秘的地方。”只有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平等地看待自然万物，才能重新发现自然的美和神奇。
（二）回归自然
人类曾经生活于自然之中，与自然融为一体，现代城市生活的发展使人类逐渐脱离自然的怀抱，树木假山，草坪湖泊，这一切都在试图营造自然的假象，在真正的大自然面前却显得很笨拙。贾平凹用文字向我们描绘一幅幅人与自然浑然天成的画面：刘家坝的房子“北边的街房一律往东倾斜，最东头的那户人家山墙被三根粗木顶抵着，南边的街房一律往西斜去，西头一家墙外是一棵大药树”，看的人觉得岌岌可危，山民却悠然的生活于其中，这样结构有点像多米诺骨牌的排列，在山林深处昭示着人和自然的自在状态，更像是人类和自然关系的写照，彼此依存，不可分割。
“三五户人家错落左右，每一户人家左是一片竹林，右是苍榆，门前有粗壮的木头栽起的篱笆，篱笆上生就无数的木耳，家来宾客了，便用铲子随铲随洗入锅煎炒，屋后则是层层叠叠的墓堆，白灰搪着墓楼，日影里白的生硬，这便是这户人家的列祖列宗了。”（《浮躁》）这里的人家生活于竹林苍榆之间，篱笆也是山里粗壮的木头栽起，就连家里来宾客待客的木耳也不用从市场买回，而从自家篱笆上铲起，一副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画面，自己的祖先就睡在屋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不分离，老子说过“使民重死而不远徙”，现实中多少人为了追逐梦想而客死他乡，叶落不能归根。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心无旁骛，平静自然，自由惬意的生活于天地之间。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高兴》是描写农民进城的小说，作家所熟悉的乡土被处理为小说的背景，而着重探讨当代农民在城市的出路问题，其间所隐含的对乡土、对自然的怀念却成为小说潜在的主题。主人公刘高兴虽身处闹市，但却时常在梦中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尤其是对农村收麦场景的回忆充满了农耕时代的温馨，他和五富来到城外看麦子的这段描写很有象征意义“他不顾及了我，从田埂上跳河潭一样四肢分开跳进麦田，麦子就淹没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扑了过去，一片麦子被压平，而微微的风起，四边的麦子如浪一样又扑过来将我盖住，再摇曳开去，天是黄的，金子黄。”这里的麦地已不是一片具体的麦地，人和麦地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种母子亲情的写照，麦地、乡村组成了孕育出传统农业文明，是中华民族的根。麦地是一方梦土，一方理想了的古老农业文明的生活图景，它纯净、质朴、洋溢着醉人的浪漫气息。“麦子”作为我们这个农耕民族共同的生存背景，是纯净自然的农业文明的象征，这一段人融入麦地的描写展现了人和自然的融为一体浪漫图景，构成对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分离，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的反思和批判。
文学作品中自然景物的描写不单是人物活动的环境和场景，也是作家自然观的反映和投射。陕西是一个农业大省，农民世世代代在这片黄土地上繁衍生息，土地自然成为农民安身立命之地，也影响了当代一批乡土作家。贾平凹一直声称“我就是农民”，这绝不是在哗众取宠，卖弄玄虚，对土地、对自然的热爱和赞美，是贾平凹创作中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商州一直是我的根据地，或许我已经神话了它，但它是我想象和创作之本。”（《穆涛七日谈》）对自然的迷恋和敬畏使贾平凹成为中国当代文学较早关注生态的作家，在他的笔下，人和自然是平等的，自然独立于人类之外拥有自身独立的生命和价值，甚至是不为人知的一面，“一片荒芜的宽阔的土地上，草木丰盛，花香灿烂，石头如具神态地静立着，水含光放波地流动着，这是神谕的大自然状态。”（《土门》）人类只要平心静气的欣赏和倾听大自然，就会感受到大自然神奇的魅力，在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人类显得很幼稚，人类的盲目自大在自然的面前变得苍白无力，郭小川在《望星空》中这样感慨“在那神秘的世界里，好像竖立着层层神秘的殿堂”“我不免感到惆怅”。贾平凹基于人类和自然平等的思想，重新发现自然的美，肯定和呼唤人类能够感悟自然，回归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
二、人与自然的复魅意识
不管是在哪个民族的神话中，自然都是主要的描述对象和表达内容。神话是人类“童年思维”的产物，曾经在各民族的文化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在由“童年思维”所创造的神话世界中，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人类与自然是浑然不分的，中国神话中的天地万物是“盘古”的躯体的化身：脑袋胳膊大腿化作山岳，血液化为江河，肌肉化为田土，等等。在这样一种原始思维中，人属于自然中的一部分，和自然声声相息，融为一体。但自从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产生远古神话的时代被称为“蒙昧时代”或“野蛮时代”，神话所具有的神秘性和感召力都不复存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的孩子看到月亮不再会想到嫦娥吴刚，玉兔桂树，而是为宇宙飞船，为人类登上月球的壮举而自豪，自然作为人类征服对象的意义在科技文明的时代被凸显出来，与此同时人类对自然的信仰与敬畏也同时被祛除。神话的退场所造成的人类社会和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已经越来越明显，我们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峻性。
贾平凹的小说中出现大量的神话传说，鬼怪故事，看似古怪离奇，荒诞不经，与现代社会的科技理性存在很大的矛盾，一些评论家从个体心理的角度对此作出分析，认为贾平凹作品呈现出浓厚的神秘色彩是来源于作家的病态心理，是病态使作家表现得过分敏感，使之处于一种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无法分清的世界里，敬畏自然力和鬼神的力量。这样一种解释有无道理我们暂且不说，贾平凹小说中对神秘力量的讲述成为其创作的一个突出特征，笔者准备从自然生态的角度对此进行分析。
贾平凹作品中浓厚的神秘色彩集中表现在《怀念狼》中，这是一个在现代文学中被反复讲述的关于“离家与返乡”的母题，只不过在整个故事被置于生态危机的背景之下，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寻找日渐消失了的狼的故事，其中掺杂了大量的神话故事，使得神话元素和生态元素融合为一，通过一个个具有神话色彩的故事的讲述，表达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思考，揭示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性。通过神话的形式对人类提出警告，对人本主义提出质疑，通过整合神话和生态从而达到“世界复魅”的目的，恢复对自然的尊重和敬畏，打破人与自然之间的界限。
贾平凹创作中这种神秘色彩主要表现在人与动物互相幻化的描写中。小说中“我”和舅舅在寻找狼的过程中在一次偶然的集市上遇见一位前来寻找舅舅傅山报恩的女子，被认为是金丝猴幻变成人，“金丝猴成精了”、“菩萨都有三十六相哩”，野兽可以以人的面目出现，这不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对读者而言，也无疑是一个强大的思维震撼，被科技理性认为是愚昧的认知对山民却是平常而自然的事，动物与人在平等的基础上可以互相转换，转换的媒介就是人性，同样人若失去人性也就变成禽兽，大自然在山民心里依然保持着神秘的一面。
狼在中国北方民族的发展中处于不可或缺的地位，在一些少数民族的发展中有很多关于狼图腾的神话传说，同时狼对人类生存的威胁也使人类感到莫大的恐惧，在贾平凹的故乡就流传着很多关于狼的故事，人和狼，人性和狼性，在《怀念狼》中始终纠结在一起，人与狼之间互相幻化，成为小说中人与狼之间一种重要关系。
寻找狼途中经历的人狼大战印象最深的可以说是那场狼幻化成人赶猪过桥那一场，似人非人，亦真亦幻，人性和兽性互相对照，狼为了自己死去的亲人坚守阵地，面对死亡，狼却表现出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概，就连老练的猎人傅山也望而却步，人在疯狂的屠杀中变得失去理智，动物可以变成人，甚至拥有和人一样的七情六欲，他们知道感恩，为了亲人可以牺牲生命，谁说这些是人只可有的品质，在这些动物身上我们看到了与人相通的东西，无怪乎动物保护学家这样评价“那种只承认人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是‘物种歧视’的表现之一，人们必须承认动物和人一样都是有意识的，都具有感受痛苦的能力，并且人的利益和动物的利益同等重要。”大熊猫基地的熊猫死后狼衔来野花哀悼大熊猫，曾经为狼治过病的老道死后狼蹲在门口“呜呜”地哭，谁说这些情感只属于人类所有，动物与动物之间，动物与人类之间不也能惺惺相惜，知恩图报，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中我们对于动物、对于自然的理解或许太过无知，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已给了人类最严重的警示，到了21世纪再来反观被我们认为是封建愚昧的神话传说，其中所传达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天人合一。贾平凹通过动物幻化成人看似离奇的故事表达了人与自然平等的观念，所有生物共同构成生态系统整体，之间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甚至在情感上相通。
狼因人的灵性变幻成人，人身上也有野兽凶残的一面，《怀念狼》中杀死八十四人的尤文原来是狼变的，郭财把自己孩子推出去撞车，以此讹诈钱财，民间有句古话“虎毒不食子”，失去人性的人连野兽都不如，不知悔改的郭财最终死在那张有灵性的狼皮上，因果报应的结局体现了山民对生命的理解，作恶的人要得到报应，这样的原始思维已经被现代科技文明认为是封建愚昧的意识，祛除对神灵的敬畏人类逐渐变得胆大妄为，沉渣泛起，人性恶的一面堂而皇之地浮出水面。“英雄砭牛肉店”里小伙计在《二泉映月》的音乐中割宰活牛的场景，对人类文明构成极大的讽刺，更让人觉得阴冷的是伙计和周围的人对此都浑然不觉，小伙计在照相时还做出微笑状，让多给他宣传，与此对照的是狼对人类凶残的行为发出诅咒，人性与狼性在此互相置换，人不用变成兽，人本身就是兽。
人与狼的互相幻化，在小说中成为人与自然关系一种隐喻，雄耳川的人屠杀死商周的最后一只狼，自己也便成一群人狼，就连昔日的捕狼队长傅山也便成人狼，人和狼，互相竞争，互相依存，狼是人的敌人，同时也是人类生命力存在的条件，没有狼，人的生命也因此陷入困顿。贾平凹借书中人物表达了自己对此的看法“人虽是万物之精灵，从生命的意义来说，任何动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处的，弱肉强食或许是生命平衡的调节方式，而狼也是生命中的一环，狼被屠杀的几近绝迹，如果舅舅和烂头的病算是一种惩罚，那么更大的惩罚可能就不仅仅限于猎人了！”《怀念狼》中人与自然的主题在1983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山坳》中已经有所表现，小说中有一对老夫妻，丈夫顺叔是一位猎狐高手，在他手下猎杀了很多狐狸，但他的小孙子却误碰猎狐炸药身亡，这更增加了顺叔对狐狸的仇恨。后来山上的狐狸少了，顺叔也因此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精神。这篇小说彰显的生态主题和《怀念狼》基本一致，人的生命和活力因为对手而存在，动物的繁衍生长也因为敌人的存在而不断进化，人和动物是敌人，但却依赖彼此而存在，一旦失去对方，必将走向共同的悲剧。生态整体主义的观点认为：人和自然共同构成了生物圈，人类不是独立于自然之外的存在，人类依附于自然，地球上的每一个生物都互相依赖，失去一方，都会打破这个生物圈的平衡，我们应该意识到，人类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并不是自然的主宰。难怪贾平凹在小说结尾喊出“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的呼声。
三、自然和谐的生态伦理
人与自然的和谐是生态文学追求的理想状态，《敕勒川》中诗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牛羊的旁边当然还有人，人和牛羊就在这天野之间，在高远的苍天之下，浑莽的大地之上，人与自然浑然一体，共同构成这个世界。老子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远古时代的民风是“尊天敬地”，人们把苍天大地当做生身父母，当做祖宗祖先，称做“皇天后土”。在他们看来，只有遵循了天地间的法则，才可以天长地久、国泰民安。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无限膨胀的欲望摧毁了这种充满诗意的和谐。历史学家汤因比指出“在所谓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中，贪欲是作为美德受到赞许的，但是我认为，在允许贪欲肆虐的社会里，前途是没有希望的。没有自制的贪欲将导致自灭。”“人类如果要治理污染，继续生存，那就不但不应刺激贪欲，还要抑制贪欲。”现代社会追求物质的发展，人类不满足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不断拓展人类的生存空间，肆意地从大自然中索取，不但破坏了自然界生物之间的平衡，也最终使人类受到惩罚，生态危机和道德失落，已成为人类社会必须面对的问题。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都不会无视这些问题，《怀念狼》中贾平凹通过寻找狼途中的所闻所见，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和现代社会完全不同的生活图景，彰显了山民所秉持的简单自然的生命态度。
山民生活于偏远乡野之中，远离都市完全没有受到现代文明影响，过着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穿的是粗布做成的衣服，脚下是手编的草鞋，吃的是自家地里种的粮食，土豆当菜，门前木桩上长的木耳用来待客，喝茶用的是自家台阶上的砖茶，且要熬到汁儿掉线，喝了一整天身上都有劲。房子依地势而建，三三两两，并不密集，来往交通全靠步行。山民生活简单，待客却极热情，来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带到家里当客人，管吃管喝，就连孩子见着生人都会端着碗喊“来吃饭啊”，毫无芥蒂，生病不去医院不吃药不打针，只是拿瓷片割眉心，或者拿峡谷里的龙骨制成粉末，外敷内服，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顺其自然，没有多少欲望，宁静自然的生活和现代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对金钱和权利的无休止的追逐，使人类陷入精神的疲惫和恐慌，为了满足奢侈的生活欲望，人类无休止地展开对自然的开采和掠夺，水、煤炭、石油、天然气等等，这些自然资源在给人类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自身的修复和生长规律也遭到了极大的破坏，而这所有的后果都要人类共同承担，愈加严重的生态危机一次次的向人类发出警示：只有把人类的欲望严格地限制在自然环境所能供给、接受、消化和再生的限度内，人类才能获得长久的存在，心灵的甜蜜在于享受适度。卢梭曾大力提倡物质生活简单化，物质需求有限化和精神生活的无限丰富化，他推崇“野蛮人”的简单生活方式，反感“文明人”汲汲于物质利益。他说“野蛮人仅只喜爱安宁和自由；他只愿自由自在的过着闲散的生活……相反的，社会中的公民则终日辛劳，而且他们往往为了寻求更勤劳的工作而不断流汗、奔波和焦虑。”物质生活简单化的提倡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丰富。贾平凹小说中的山民，过着“小国寡民”般的生活，因为没有过多的物质欲望，简单恬淡的生活使心灵得到安宁，贾平凹通过他们的存在向现代人昭示：抑制欲望，返归自然，人类才能获得心灵的宁静。
山民生活于自然的怀抱，对自然、对生命的态度延续着先民的认识。不管是在中国还是西方，人类都早已认识到人和自然不可分割，中国古代就有“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万物有以相连，精祲有以相荡也”，《西雅图宣言》认为万物皆兄弟，万物构成生命的整体，整体与每一个个体紧密相连。在这样的思想认识之下，人类崇天地，敬鬼神，把神秘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联系起来。
贾平凹小说中反映了山民的这种原始思维。《天狗》中对“天狗吞月”的理解：“天狗吞月”，这在现代人的眼里，只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天文现象，这堡子里的人也多少知晓。但是传统的民间活动已超越了事件本身的范畴而成为一种象征的仪式。这一现象并未失去神秘的色彩，从上古的时候起，堡子里的人就认为天狗吞了月亮，出门在外的人就会遭不吉。《浮躁》中有种鸟叫“看山狗”，“别的地方没有，单这儿有，便被视若熊猫一样珍贵又比熊猫神圣，作各种图案画在门脑上，屋脊上，‘天地神君亲’牌位的左右。”
《怀念狼》中舅舅在剖狼的时候，天上有一朵疙瘩云，疙瘩云的影子罩住了树和剖狼的人，当疙瘩云消失的时候村里正好诞生了一名婴儿。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流星雨出现的时候，舅舅担心会有大的灾难。《太白山记》里有一篇小说《村组》，其中有一个活了两百多岁的老人忽然不见了，村里正好此时诞生一名婴儿，他的嘴里落下一个金牙套，而这正是那个刚刚老人口中的含物。这样一种轮回转世的意识对现代人来说显得荒诞不经，对山民而言却很自然。贾平凹的这些描写决不是出于猎奇，而是表达了自己对人和自然的认识，批判了人类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盲目无知，“我们永远生活在一个黑洞里，前人的发明如引导深入的火把，我们似乎并不关心火把的存在，一任地往里走吧，心里充满了平庸和轻狂。”《怀念狼》中这段话，表明自己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态度，昭示人类应该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和世界的丰富和神奇。
除此之外，在短篇小说集《太白山记》中，也充满了神秘色彩，其中的人物故事构成一个诡异的世界，给读者一种神奇的美感。《公公》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错位的****故事，年轻的寡妇喜欢在水中沐浴，尤其是和一条极大的娃娃鱼嬉戏，其间竟然怀孕生下一个豁嘴女孩，而此时她的公公恰巧神秘地失踪了，竟然也是豁嘴，难道是公公化作了那条娃娃鱼使儿媳怀孕，最后又投胎成那个豁嘴的女孩，人化作鱼，在现代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却比比皆是：盘古是龙首蛇身，女娲是人面蛇身，大禹的化身是一只熊，他妻子涂山氏则是长着九条尾巴的白狐狸，在原始思维中人和自然是浑然不分的，人和动物、植物，有生物和无生物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贾平凹不就是坐在一堆乱石之中分不清自我和石头吗？（《读山》）这时的人完全与自然融为一体。）
人和狼既不能像动物一样依靠简单的生物竞争关系而生存，也不能依靠人类的力量毁灭自然，《怀念狼》中老道士成为作家心目中人和自然之间关系的理想状态。老道士给狼治病，平等得看待狼，尊重狼的意志，“我”能不能给狼拍照不取决于人，而取决于狼，狼在老道士的眼里是通人性的，狼知道感恩，送给老道士金香玉表示感谢，在老道士死后，狼衔来金香玉悼念老道士，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就连舅舅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人类如果不从自身的利益去评判和对待自然万物，那将获得和谐的世界。
个人性格和生活环境形成了贾平凹关注自然的禀赋，他的作品描写了自然的美和神奇，表达了自己对人和自然关系的思考，人与自然是平等的，互相依赖的，自然拥有自身的价值，人类不应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随意破坏自然发展的规律。这样一种生态伦理观，使贾平凹的小说具有独特的美学品质，也表现了其在当代文坛独立的价值和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