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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巢

1

在即将展开的叙述中,登场亮相的是一男一女。他们的关系可以有很多种排列:兄妹,邻居,同事,同学,同乡,仇家,陌生人,偷情者,或者合法夫妻,露水夫妻,利益既得者。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在阳城有许多这样的普通小区,大家互不清楚对方的名姓,往来不通,唯一大家心知肚明的是,他或她或者躲在更背后的是阳城的有钱人。这块临水环山的地盘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为了叙述的方便起见,有必要在这里给他们一个称谓一个代号,A或B,01或07,干脆叫男人左女人右。他们偎依着在楼下花园石头甬道散步的时候,我们就说,你们瞧,左右多幸福呀!

散步,在晚饭后暮色初上的一段时间里,别墅区里的业主连同家属们都带着宠物狗出来溜达,一条条毛绒绒长相相似的狗摇头晃脑地跟在主人屁股后面,他们的姿态如出一辙。

他们,左和右,在这散步的队伍中出现的频率不高,当右挽着左的手臂,一只手搭在另一只皮肤洁白细嫩的手腕上,构成的环状像迷人的圈套。人们擦身而过或者远远地注视,都会对郎才女貌的匹配者投之以各式各样的眼神。羡慕,妒忌,垂涎,友好,冷漠。而男人左一直是冷着脸,目光微倾,成30度角,伸向更远的天空之下。女人右的神情像她的脸一样温婉,皮肤一样洁净,她的视线常不住地瞟左的脸,偏高于头的下巴上,干净的胡茬透着男人的阳刚之气惹人喜爱。右收回视线的动作轻盈而静寂,嘴角则含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与一个英俊(有钱)的男人,或者与一个漂亮(气质典雅)的女人散步,在设计鲜明而气息迷人的环境里,于任何人而言都是身心愉悦的,而当这样的男女走在一起,除了引起他人目光的停留、回顾之外,他们的沉默也勾搭起一连串的疑问。

2

事实上,左说,我们并不幸福。他坦诚地告诉我们,他有过一次婚外恋,并且为此遭遇了人生第一次车祸。关于车祸,在那个喝多了酒的晚上,他丝毫不隐瞒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和感觉。

楼梯一直在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像龙卷风或者是洪流的漩涡人快要窒息似的被风摧毁的树木轰然倒地铁一样的拳头挥舞在身上像砸在棉花堆里野猫躲在角落里夸张地嚎叫一个人在背后追赶两个人拼命地跑。

他说完了完了,掉进了一个黑洞里,再也不会爬起来看太阳了。

他仿佛是经历了又一个生死的轮回后,在这个活蹦乱跳的世界里醒来。他醒来看到四周一片模糊,不是他的视网膜出了问题,是光线太暗,眼镜斜搭在鼻子与嘴之间。他在哪里,他问自己,却又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本能地抓紧拳头,却抓住的是空气,五根手指互相不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于是他想扯一个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问问。手没伸出来,也没有人停下来。有人眼睛虽然盯着他,可脚步匆忙地过去了。他想喊,喉结上下哽动了一下,像颗钢珠卡在弹簧里,声音没喊出来。

有一个明显的感觉,什么东西还在滴,就在他刚刚用力动了一下之后,他看到那东西掉在地上。但这里光线太暗,几乎看不清。他还觉得脸上的皮肤撕扯得疼,像是布满无数道干裂开坼的沟壑,又像是粘了一种强力的胶液。他抬不起手,他当然想摸一摸,手无力地垂着,像是长在别人的身体上。他决定保持体力,清晰地回忆发生过的事情。他感到脑子疼,转动一下,听到骨头转动的声音,咔咔咔嚓,像是小时候的他看见那些无所事事的青年一只手持刀,将甘蔗一分为二。

小时候的他就经常呆在一边看小青年劈甘蔗比赛,然后就会接到某个得胜者得意洋洋地甩过来一截,吃吧,小屁股。别人喜欢叫他这个名字,但他非常反感,面对一种悬殊太大的力量,他再反感也是无效的。他无数次做梦就是长大后力气变大,能在霍的一声喝彩里将甘蔗一劈到底,比力气最大技术最娴熟的住下节街的大个子还要强。他最看不顺大个子,他记起来有一次大个子故意朝他丢来半筒甘蔗,甘蔗飞来又快又准,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小肚子,当时他蹲在地上疼得半天没站起来,而大个子他们哈哈大笑地走开了。大个子是小县城里的老混混,扬子猴皮的,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惹是生非。最狠的一次是他打断了不远数里从另一个县城来挑战的混子的一排肋骨,从而奠定了他的江湖地位。可现在,他记得三四年回过老家一趟,在城东的五里巷碰到大个子,蔫头蔫脑,衣服雏鸡巴巴的,抱着个小孩,身边一个看上去五官不那么协调却涂抹得厉害的女人,应该是他的老婆。他们两人迎面遇上,大个子没认出曾经被他戏弄过的小孩长得比他还要高了。他暗想,人太可怜啦可悲啦。报复的心理一下子消失了,这样的人命运已经给了应得的,还值得……而县城里到处有卖甘蔗的乡下妇女,可再也见不到围成一群劈甘蔗的小青年了。

他像做梦。感觉到有人总是推他的脚,要把他赶到哪里?

你没事了吧?有一个声音在问他。

是问我吗?他睁开眼,一个白衣护士站在面前。她长得像右,他叫了声右的名字。

护士说,你说什么?

他想,这该是医院吧?医院的走道以黑色为主色调,天光远离,冰冷的长条椅硌得背部生疼。

我怎么到会在这里?他嘿嘿地对自己提的问题乐了。那她是谁,是这个护士吗?他眼花缭乱地浮出几张面孔,年轻的,漂亮的,她们之中有一个就叫右。

我怎么会在这里?

护士这次听见了,她也乐了,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他想糟了,没有人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护士见他皱着眉头的样子,更是乐了,说,你没事了吧,医生说你只是受点震荡,皮外伤没多大碍的。你难道真是不记得了?幸好我当班,否则你真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他觉得这小护士怪可爱的,比右有趣多了。他又一次拿护士与右比较。右的面孔又从黑色里跳出来,他以为有必要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躺在医院里,她一定会很着急然后放下手中的一切赶过来。他摸了摸右胯上的手机,他翻了个身,这个身翻得不太顺利,是护士帮的忙。手机还在,在那么混乱的情形下手机没丢真是万幸,他想,自己还不是很倒霉。

护士见他没搭理她了,有点生气地问,你究竟还要不要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当然想啦。他说,你快告诉我,我正好打电话。

你出车祸了!

3

右是个美丽但有点刻薄的女人。她喜欢左的英俊和有钱,同时也喜欢将左锁在身边。家里的事情她很少做,也不会管。

家里洗手间的水龙头坏了。

她一听到那嘀嘀嗒嗒的声音就心烦。房子装修不到一年,一些零碎东西就换了好几次,装修方说是用的什么好质量的,不锈钢,名牌。这些骗人的家伙,只晓得要钱,鬼样子,冒牌货。她最恨那些假冒伪劣的东西,花了钱让人伤神。她还对左说,她更恨假情假意的人。这么说时,她瞟了左一眼,左正在看一本刚打印好的策划书,头也没抬,像没听见。她体贴左工作的辛苦,没有再说,先走进卧室去了。

每天晚上她都比左先休息。夜里左上床时见她还没睡着,就说,明天要去外地,是开订货会,顺便见几个客户。公司出差机会多,可有一年多时间左没出去了,也是她的要求。几次机会左都让给了同事。这次出门左看上去有些急,也没多说什么,吭了一声,她有点生气但没说出来。天一清早他就挎着包走了,也没说要去几天。但她看得出来,左去的时间不会太长,他出门只夹了个公文包,提着个袋子,说是送给一个老客户的礼物。

她一个晚上翻了多少个身,不知道。她的左眼皮在跳。左跳灾。左跳灾。她心里默默念着,然后又说,信它个鬼。房间里很安静,她把卧室门和洗手间门都关了,可还是能听到水滴落的声音。简直烦死了。她用枕头捂住头,又觉得对呼吸不利,可能还会影响胎儿。她前两天上医院检查结果是怀孕了,还没跟左说。她看着窗外,夜色如水。那棵大樟树在窸窸窣窣地晃动着,她像是看到有人影爬上了树,用那种市面上价钱颇高的红外线望远镜看她。她在心底里说,有什么好看的,我都结婚五年多了,又不是十九二十岁的小姑娘。她走在街上,看着那些小女孩朝气蓬勃的模样,她是多么羡慕和怀念自己的过去啊!冬天也只要穿一件高领羊毛衫就行了,她还是校冬泳队的。只可惜那些喜欢她的男生只能穿着厚厚的棉袄远远地观望她的倩影。读大学时好几个男生追她或者大胆地表白过。她那时单纯,不知该选择谁,该伤害谁?她可能从没想到过伤害。毕业后她经人介绍认识了左,有学历有经济,长相潇洒,常参加共同的朋友举行的Party,旁人撮合,日久生情。结了婚,男同学一个个另择枝头栖了,谁还惦记她。再也没人给她打电话,写信。幸好左待她不错,可她还是从结婚后认识到寂寞的滋味,为什么又说不好,可真不好受。

4

车祸,左说,他想起来了。车子碰撞的沉闷而巨大的声音在他空荡荡的脑袋里回响。

轰轰轰,嗡嗡嗡,他的血液循环加速度地奔跑。他的整个身体也在颤动,膨胀,飞翔,最后炸毁了。他用一只手去寻找另一条腿。他看见一只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匀细的一小截指头静静地躺着,鲜血流淌一地,但已经凝固,手指很白,血早流尽。

车祸。该死的车祸。他坐的一辆快巴,车速极快。他根本就不知道车祸发生了,只是捂住鼻子时,捂的是一手的鼻血。后来呢?他闻到的是一股刺激的汽油味,还有乱七八糟的叫喊声,撞了,爆炸,漏油,快出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大,车厢内争先恐后地往外挤。车门撞死了,打不开,只好走司机的前门。司机首先逃了。车门洞开,大家没有意识到司机的逃离,他们只是大声叫,走前门。他是被坐最后一排的一个北方大汉拖出去的,他闻到了那大汉吭哧吭哧的气息里夹着很重的大蒜味,然后被丢在离车不远处的空地上。大汉用他自己的包给枕住了头。小心头,头贵重,大汉推开一边的一双细高跟鞋说。

他听到了有人打电话,问:医院吗?这里出车祸了,快急救。什么,救护车刚走了,有人自杀。他听到那人砰地挂了电话,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狗屁医院,救护车少得可怜。这个穷地方,没想到医院就这种状况。他感觉全身血液都从鼻孔里涌出来了,还有的从碰伤的骨头里透过皮肤往外渗。他内心里在感激打电话的人还有大汉,可惜他没法爬起来看看他俩的模样。

送你来的那个售票员遭殃了,正在急救。护士说。

他又想起不是大汉送他来医院的,是售票员。他躺在地上隐隐约约听见许多人在议论,指桑骂槐地控诉不道德的司机。甚至有人在喊,司机跑哪去了,老子要捶死他,不拿人性命当回事,别让我逮着。这是那大汉的北方口音。当然这司机真是太可恶了。他想这次来这里要办的事是泡汤了,他给别人的话是以出来开会的名义散散心,可好,散出车祸来了。司机不见了,他居然逃匿了。这该死的肇事者。又有人说,瞧,售票员正在打电话,找他,让他给赔偿。又有人补充,先把这些受伤的人送医院。有人走过去了,说了什么没听清。

售票员看得出是这车的直接经济人,踮着脚大声朝这边说,先等一等,我报告交警队,我会负责,我要负责的。态度不错,等他打完电话。喂,交警队,我,我是谁,我们这里出车祸了,你们快来人。伤,伤得不多,不,伤得比较严重。我们在哪里?售票员捂住了话筒,问那正好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主人,接着说,煤矿大门。

又过了一阵,他才感觉到有人来背他了。他听到别人对这人说话的口气充满怨气,便知道他是售票员了。他一动不动,任售票员搬弄他。他靠在售票员肩膀上时,他把全身的力气都压下去。对,谁让你们请的司机技术差,搞出这么大的事故。他有些得意地迷糊过去了。他听到售票员咬得牙齿响,是在使力吧。反正他受的伤必须你们来承担,他想。

这怎么可能呢?我受了伤把我安置在冰冷的条椅上,而可耻的售票员躺在白软软的病床上。他内心的气愤一点一点叠加起来。

真可怜!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右边肩胛骨撞折了。他还居然背得动你这么大个个子。

他怀疑听错了,或者是售票员和护士是一伙的,他们想逃避,只有选择蒙蔽。蒙蔽是更可耻的。他扭过头,不想再听了。他看见护士的眼睛明明是往外凸出的,像金鱼的眼睛,讨好着他扔些食物在鱼缸里,就摇头晃脑地游过来游过去。

他闭上双眼,觉得护士小姐自讨没趣走了。他在思考她的每句话的真实性,是不是自己真的没事,他可没觉得。他现在又身体什么部位都动不了了,为什么医生和护士还不来,这是******鬼医院。他决定投诉这家医护单位。

他清晰地听见医院走道外的马路上传来爆炸声。怦地一声,干脆响亮,像是一记耳光。是车胎爆了,这在平时很正常,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是不是出了车祸后他就十年怕井绳了,他可不愿这样。

这个人怎么在这里?他听到一个声音问。

对,你们怎么能把我丢在这里。他转过身,那护士还没走,或者是回来了。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五十上下的老头,威严庄重的样子。这是个领导模样的人,他看见护士的恭敬就敢断定。

他,是下午车祸送来的,胡医生检查了,没事。护士认真地回答。

那送他来的人呢?院长往上推了推眼镜。

正在抢救,右肩粉碎性骨折,可能这样吧。护士还是很认真地说。

那通知他家人,没事躺这儿,成何体统。老头走了,护士站在原地,目送老头走远,然后无奈地望着他。

你都听到了,我来通知你家里人,要是你能走,那我要感谢你替我们节约电话费了。护士说。

我为什么要走?我受伤了,我怀疑你们检查不认真。他一字一眼地在心里说。

我要重新检查。他的嗓门很大,把护士吓了一跳。

那好吧,你爱检查就检查吧。请你坐起来。

他转过头,没有回答。

护士对他的无礼一点都不着急,爱理不理地走了。半高跟的皮鞋哒哒哒地响在黑暗的走廊里。

他高兴了,售票员真的是趴下了。他又不高兴了,自己还躺在这里,还有那护士态度太不友善了。

他叫了一声,护士,喂,你听我说。

哒哒声停下来了。有戏。他感觉比开始好多了,他问,我想见医生。

医生正动手术呢,你这人有完没完。

那见别的也行,只要是医生。

那我告诉你,今晚医生在忙着呢,做完了也不见得会来看你,他忙着呢。

护士,那我就这样走了。你们给个答复或者是个诊断也行。

我不讲了,医生首先给你做了检查,你没事。

我不知道医生做了什么检查,我昏迷了。

那是你太紧张。

我是受害者。

这人毛病。护士撇了撇嘴说。

他觉得再这样和护士斗嘴下去不是个办法,他缄口不语。他对护士的不理睬自然也激起她的怒气,她一甩头走了。哒哒哒。

他高兴了。在这次对抗中他自以为护士的金鱼眼又往外突出了一毫米。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他在脑子里使劲地去记一些朋友的电话,还有车相撞之前他看到的东西,还有他房间里的摆设,反正是能想起的他要想。他的心情复杂,不知是希望想起还是想不起来。等医生来了询问他的情况,他就有话说了。

走道里没有人说话的声音,重归静谧。他猛然醒悟,他躺在这里是有原因的。时间,时间,现在他需要知道是什么时间了。他不是要来见一个女人的面吗?她是在网上认识的,他和她聊过两次,嫌打字慢,就改用电话了。他觉得她的声音特有磁性,柔软,像是坐在皮椅上整个身体陷下去了,站起来又恢复了原状。他们常常通电话,也在网上联系,至少快一年了。他们至少他是感觉相爱了。有一次在办公室晚上加班的一个情意绵绵的长话中,他竟然高潮来了。他听朋友们闲扯时说过。这是唯一的一次,也让他担心了一阵子。他不想把他们归于网恋,他见过在同一个城市的几个网友,然后就发现现实生活中她们不如网上可爱。她们的吝啬、狡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令他不仅在经济上遭受损失,还要蒙上精神的阴影。他和她们见过一次面就断了。

而左以为,他和她是在认识很长时间后商量见面的,都考虑得很慎重。

时间很显然早就过了,他看看外面的天色。见面的下午四点半早过了,她说从来对谁都没失约过,当然希望他也是。迟到是不等的,她信缘分。她补充说。他沮丧了,他是有备而来的,给她的礼物呢?不见了,那个袋子怕是落在出车祸的地点了,也有可能是被别人顺手牵羊带走了。

他的后悔和对那辆长途车的怨恨像一团冰是一点一点地凝固的。

5

右从梦里惊醒。好不安生啊,这一觉睡得。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她看到一股洪流从洗手间的水龙头里绽裂出来,涌出来,拍打着,挥霍着。压到她身上,像个男人一样地扑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左可从不这么凶猛地,每次左都是轻轻地,轻轻地就爬上来了。还有洪水挤压的疼痛,从下身钻进去,很快蔓延到全身。这种疼痛不比左带来的,那叫快感,高潮。这种痛没法形容。洪水把她一同卷走,她想抓住身边的东西,抓左的手,可左松开了手。她的头部和胸部不断和洪水里黑色的物块碰撞。撞得头昏眼花。她使出冬泳队时叫人喝彩的泳技,可一无所用。她甚至在流血,先是从下面的洞洞里流出来,后来全身都在流血。

血把洪水都染红了。

好可怕!她从梦里惊醒过来,额头上有汗细密地沁出。她稳了稳神,别怕,只是一个噩梦罢。结婚前她就有做梦的习惯,她可是好久没做过噩梦了。平时她喜欢握着左的手,或者枕着左的手臂。每一个夜晚都睡得那么甜,她在心底里责怪着左,去开什么会,见什么鬼客户。

梦搅乱了她的心情。

她在盼着天亮。

借助怨恨,左回忆起车祸的瞬间。

瞬息万变,他想真是可以用这个词形容。这时候,他不再是车上一个听任命运安排的可怜的乘客,而是一个正巧在路边观看了这一幕的幸运过路人。长途车是在速度极快的情形下和那辆蓝色的货运东风车相撞的。东风车要转弯,没有打转向灯,到底打没打后来成为这一事故处理过程中争执不休的问题。车撞上了,都在刹车,轮子都在贴着地面向前滑,惯性的作用使车滑了十几米远。有人在尖利地喊叫。东风车车厢里没有装运货物,但有人。那人像一根瘦削的树枝在强劲的风暴里摆来摆去,长途车的挡风玻璃在撞的一刻间碎成无法计数的碎玻璃碴。乘客们随着车子作前后左右的运动,大声的尖叫开始了,像是头次蹦极的那种叫。叫得欢,实在,笨拙,压根就不虚。血也就在玻璃粉碎的同时从许多身体里涌出来。

血,他低头去看那躺的条椅地上,还用手指去沾了一下,黏黏的,是自己流的血。他皱了皱眉头,这鬼鼻子,太喜欢流血了。他想起来朋友说过鼻子喜欢流血是肝火旺,要消火。什么是消火的最好方式?他问。朋友笑而不答,最后说你心里清楚。

他心里一点都不清楚,他流鼻血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小时候别人轻轻碰碰他的鼻子,就来了。有几次他想通过流鼻血来吓对方,从而获得某种优势时,心里一想,鼻血也来了。还有趣的是,他的鼻孔小,血汩汩地流出来,像是那首诗中写的“泉眼无声惜细流”。他也曾经不喜欢流鼻血的,有次弄脏了一件新买的白衬衣,妈妈怎么洗都不得干净了,他心里懊悔得不得了。一流就难以收拾,没法说不流就不流,这个世界总是矛盾重重。

习惯了,他想习惯就好了。

血在脸上干成了一块块血痂了,抠扯时脸上就生生地疼。他觉得血痂有点像锅里的锅巴,粘在锅底,一铲就脱落了。

他永远也不会成为观看这出车祸的路人。他乖乖地坐在倒数第二排,旁边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姿色不错,但看得出是经历过生育的。女人倒是瞟过他几眼,暧昧,温情,暗示那种。女人的身体有意无意地蹭向他的臂膀上,他装腔作势地一无所知的样子。他不喜欢和来历不明的女人有任何明示,包括说一句话。他一想车祸就有些后怕,如果坐在前面,也许就不再是他了,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想像着那些碎玻璃片扎在他身上脸上,血迹斑斑,像一个溃烂的黄蜂窠。他没命了,那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如果右这样问,有谁会告诉她,那他的死就永远是个谜了。但也不是说谜没有解开的可能。如果右去电信局查电话详单,就会找到这座城市的那个躲在某幢大楼里的电话,顺藤摸瓜找到他要见的这个人。他死了,找到了她又有什么用呢?这主要是右怎么想了。她会以为他,和她相处五年之久,还怀着他孩子的男人死得好,这是个不可靠的男人。他似乎看到右嘴角隐藏的讥讽。即使没撞死,他想,即使是重伤住院,右也会怀疑。

问题就出在他没有安排好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为什么是在这座城市,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他想坐起来,又还是继续躺着。他用两手交叠枕着头,头搁在冷硬硬的长条椅上都有些麻木了,他觉察到了凉意,沁人肺腑的那种,特伤感特落魄的那种。还有鼻孔里的血早已风化了,堵塞住了呼吸的通道。他一用力,鼻孔里发出“哼”的声音,没有任何东西溜出来。只好用手抠,抠出来的紫色血痂像蚕丝一样纠连在一起,粘在手指上,在椅子的木条条上一刮,掉了。

6

嘟嘟嘟的拨号音,短促,还有明显的停顿。左很熟悉这种声音,他坐在电脑前每次上网都会听到。像做梦一样,左回忆起他有次闲得无聊时进了聊天室和一个叫彼罗的眼睛的人对话,他问他(她)为什么不说话,屏幕上显示的是“大力水手给彼罗的眼睛的悄悄话”。他们不知不觉聊了两小时零九分了。

他说:我总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眼睛说:没有呀!

他说:我的意思?

眼睛说:你鬼精灵的。

他说:你为什么用这个名字?我猜你长得,眼睛很美。他又赶紧插进去:人也美。

眼睛说:嘿))

左躺在那医院的条椅上做着梦。回忆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聊天,他诚心诚意地问起她的芳名(彼罗的眼睛)和芳龄(二十几岁),并记下了他(她)的电话。后来他知道了眼睛是女人。挺会倾诉的女人。他从声音里猜想她的式样,是那种新潮的女人,皮肤保养极佳,独居,会养宠物,一只狗,也可能是一只猫。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面的,那座城市太远,他身边也有了右,后来他想见她,提出要求后他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竟然答应了。现在他后悔了,为了这次见面连命都差点搭进去。他心里骂了句糙,人就这么贱。

断线了。无缘无故。

他想再连接。

他把手伸出去,没连接上,手却一下掉了,从身体上切割了。

左从梦里醒过来了。躺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他得想法去找她。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网上,她在等着他。等着一个美丽的迟到的解释。他真想回去梦里,在网上得到她给的留言。线又断了,再没连上。狗屁电脑,垃圾网络。他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他狠狠地踢过去一脚,想把挡在面前的纸盒子挪开,什么也没踢着,膝盖磕到了长条椅上。他发现脚半吊空中有些麻了。

右一分一秒地数着天亮时刻的到来。

可时间是夜里12点48分。

她披好衣服,坐起来。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水很凉,凉到肺腑里,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她打开左的书房门,揿亮壁灯。大书桌,皮椅,电脑,书柜,台灯都安静地躺着。她想着平时在电脑前工作的左见她进来时,都会停下手中乒乒乓乓的敲键声,抬头望着她,嘴里的笑十分可爱。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然后为刚才做梦产生的恐惧觉得幼稚了。

电脑启动。她拨号网络登录。

左是不知道她也上网的。而她是同一个小姐妹那里学的。小姐妹对她说,网上可好玩了,她问不就一台电脑吗?有什么好玩的?小姐妹说,亏你是个大学生。网络是个更大的世界,话说回来,不管它多大,你都会觉得它又很小。比如发伊妹儿,游戏竞赛,看明星写真集,聊天,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她觉得小姐妹在夸张,又问,你最喜欢干什么?小姐妹迫不及待地说,聊天!她一不留神蹦出一句,你网恋?这是她一次看电视中听到的。小姐妹有些淡淡地笑了,真像是恋爱中的模样。网恋,太简单了,那上面的男人个个都像一只只几个月不吃荤的猫。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有过几次网恋?小姐妹笑得更灿烂了,几次,你猜,几十次还差不多!有时候我同时跟几个人一起谈情说爱,他们要是知道可非气炸不可,真过瘾。

她在小姐妹的怂恿和指导下,到网上溜达了一圈,她坐在小姐妹旁边看她怎样同时与几个人网恋。她有些疑惑不解。小姐妹一会儿是纯情的“茜茜公主”,一会儿又是哀伤的“风中飘飘”,过一会儿又变成大胆开放的“午夜女郎”。她看着看着被逗乐了,想到网络像是川剧中的变脸,或者干脆是各自躲在柜子里的倾诉。在这种倾诉里,有多少真实多少虚假,谁能判断准确?

小姐妹替她申请了个QQ号码,并选择了一只温柔可人的小猫图像。小姐妹问她,你想取个什么名字?她想了想,说不知道什么名字好,你帮我随便取个吧。小姐妹毫不犹豫地输入“倾城之恋”四个字,然后诡秘地笑着说,只要你上去,不知有多少人会爱上你。

从取了“倾城之恋”这个名字后,她仅是上过一次网,电脑她早就能熟练地操作了。所以她一上去就发现上网真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她没有用“倾城之恋”加入到聊天室里,她作了会儿旁观,觉得没意思,一个人也不认识,有什么好说的。

她知道左上网,不过那只是与有业务往来的人发邮件或者查寻资料。她没有问过左聊不聊天,她以为左很忙,不会搞这种闲人和小青年男女才做的事情。

她键入“倾城之恋”,然后搜索。然后进入了同名的聊天室。令她惊讶的是,上面还有那么多人。难道他们也像她一样被梦魇所惊醒。在这么深的夜里,他们在网络上一个叫倾城之恋的地方唇枪舌剑,或者说是深情相依。

7

一阵纷乱的脚步和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绊倒了“正坐在电脑前”的左。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群人闹哄哄地从走道那头挤过来,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躺着的他,目标都锁定在两个泪痕满面的女人身上。女人抱着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哇哇地哭叫着,喊痛。另一个默不作声,仿佛是个局外人。人团一路滚过来,总有人被撂下了,像是若有所失的样子,看着还在往里走的人团。这些被甩下的人又向好事者宣告着自己对情况的熟悉程度。他多多少少地听到了,虽然没听全,但听到几个叙述者的讲述,拼凑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完整的事件了。女人的伤心从那条新修缮的商业街开始。女人,应该叫母亲,两个母亲带着孩子周末到商业步行街玩,她们认不认识无法确定,但他想她们认识是迟早的事了。遭遇了同样的灾难,面对她们将要去寻理的某个部门,她们的联合意味着势力的增加。气球,那种做广告用的又大又红的氢气球不在空中飘,落到了地上,接着爆炸了,当时两个小孩就在离气球最近的地方玩耍,被气球喷出的气浪应该说是火浪烧伤了,眉毛、头发都烧光了。其中小男孩脸上已经长满泡了,很严重,他在想像看到光秃秃的孩子的模样。

有人在叫了,医生呢?太不像话了,一个医院连医生也没有。另一个人说,医生都死光了。有人逮住了那金鱼眼护士问。护士表示说不知道,她要下班了。其中一个母亲哀求着护士,去通知医生一声,孩子受不了了。金鱼眼向上翻了翻,说等会等会儿,医生正忙着呢。她说她已经下班了。

他躺着又睡着了。他感到夜晚的凉意像一只多脚的怪物一点点地爬上他的身体,将头部的尖嘴插进去,津津有味地吸起来。

很快,一个叫“爱你有多深”的走过来问候右,给她一个轻轻的吻。

你好。还记得偶吗?

她愣了一下,也许是他认错了。她说,你认错人了。

爱你有多深:不会错的,偶要找的就是倾城之恋。你不正是吗?

她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是第一次来。

爱你有多深:那更好呀,我们可以做朋友呀!

她胡乱地输入一串的字符。

爱你有多深急了:偶猜你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对爱情充满幻想和眷恋。

她没有理他了。她不喜欢一见面就谈什么爱情。难道除了爱情,生活中没有其它乐趣吗?她认定“爱你有多深”就是小姐妹说的那种到处找荤吃的猫。

爱你有多深接连说:你怎么不说话?

你走了吗?

偶好孤独,偶们说说话好吗……

8

左大步地走在夜色里,他下楼时想起售票员是怎样用破碎的右肩膀把他像扛一头死猪一样扛上来的。他为这次车祸的余生再次感到庆幸,毕竟他什么也没伤着,流点鼻血是正常的,有谁没流过鼻血呢?生活中随时都会无名地冒出一股暗流将你吞噬,连骨头也不吐出来。他想,幸好,人还活着,什么也记不清了。他边说边笑了,像阳光下每一片风吹过都能发出声音的树叶那样。他大声地唱起来,也是他喜欢的一首摇滚:大路朝天/没有翅膀/眼里没谁/一片光亮/双腿夹着灵魂/赶路匆忙。他听到有人在一边聚头议论,这人是谁?傻不拉叽的。他瞪大眼睛望过去,两个凑在一起的脑袋顿时分开了,低着头像是找东西。他停下歌唱,说,连我大力水手都不认识。

右浏览一下正在聊得火热的内容,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叽叽歪歪,婆婆妈妈,酸不溜湫的。只有一个“寻人启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发布消息的人叫“彼罗的眼睛”。她在心里默念,彼罗的眼睛。她觉得这是一个哀伤的名字,哀伤写在他的眼睛里。她认定他是位男性。

她看了看彼罗的眼睛的启事内容,才发现自己判断错了。彼罗的眼睛和她一样。

[第一次:]大力水手,你在哪里?你到了吗?

[第二次:]大力水手,我好担心你,你怎么不和我联系?

[第三次:]大力水手,你再不露面,我断绝与你的往来?

[第四次(郑重地):]

寻人:大力水手,三十岁,男性。有与他相熟的朋友请转告,他的朋友彼罗的眼睛正在焦急地等待。请速电话联络。

[第五次……]

[第六次……]

[第七次:]大力水手,三十岁,男性。有与他相熟的朋友请转告,他的朋友彼罗的眼睛正在焦急地等待。请速电话联络!

她似乎看到彼罗的眼睛泪水盈眶。这真是个多情的女人。她和大力水手是什么关系呢?这个大力水手,躲到哪里去了?她在帮彼罗责怪着大力水手。

大力水手,嘿,她仔细一想就乐了。左不是喜欢看动画片《大力水手》吗?还自诩自己是大力水手,如果左上网的话,也会用这个名字吗?

她慢慢地靠近,轻轻地握住彼罗的眼睛的手。说,你心里很着急吗?我的丈夫出差了,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害怕,才上网看看。她认为坦城相见,对方才会信任。

过了一会儿,彼罗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倾城之恋,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是在等一位朋友。

她说,我陪你聊天,我们一起等。她们相约走进了私人聊天室。

……

她很快把自己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彼罗。彼罗也倾吐自己的主要经历。当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在这种意外中相遇,她们之间的秘密也相继透明化。

她对彼罗说,她结婚六年了,他一直很忙,以至现在对她有些冷淡,他虽然晚上很少出门,但几乎要在书房里忙到很晚。她说,现在她对他们的性生活感到不满意。

彼罗说,他是不是有外遇了,或者正准备寻找外遇。彼罗说自己离婚了,她认识了一个叫大力水手的男人,当然是在网上认识的。她们每个星期都要“见”好几次面。主要是打电话。她觉得他们一起聊天很投机,她能通过听声音来判断一个男人。她觉得他们相识是命中注定的。

……

她一直很好奇,终于还是问道,你真会爱上一个还没见过的人吗?

彼罗叹了口气说,说不清楚。不过快了,他已经到了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我相信他说了来就一定会来的。

她说:那你是在找他,你可以打电话给他。他有手机吗?

彼罗伤心地说,手机不在服务区。

她说,那你一直在网上等他。他要整夜不来呢?

彼罗说:我要等到黎明。

她为彼罗的真情打动了,毫不犹豫地说,我陪你到黎明。

……

后来她们渐渐聊到别的话题,中途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过会儿又说几句。后来她靠在他的皮转椅上歪着头睡了。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她揉揉眼睛,发现彼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屏幕。她想,这女人精神真好。

她又听到洗手间的滴水声,不那么令人厌烦了,节奏还有点像一支小夜曲。

9

左走出医院大门,他想到这座城市那么陌生那么鬼魅。他决定回家,右在家里焦急而可爱的模样浮上来。他的内心此刻涌起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最迫切地一次想回家了。

他接着唱起来:烟消云散/和平景象/灰飞烟灭/全是思想/叫和不叫/都太荒唐/疼痛短促/道路漫长。他的嗓子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夜里拉得绷直,歌声就像这夜一样的漫长。

这是左离开的第二个晚上。她又上网了,她想看看彼罗的眼睛还在吗?她没有见到。彼罗等到了大力水手吗?她心里纳闷着,不敢确定。她敲了一行字:

彼罗的眼睛,你看到我了吗?

然后她又上别处溜了一圈,没意思。她把线挂着,去打开电视。她无意中将频道换到了彼罗的眼睛所在的城市。新闻节目。一个叫“正在播报”的新闻。

画面闪过一个个本台消息。

画面突然停在一群慌乱的人群身上。两辆车准确地说是一辆快巴车和一辆大货车挤在一起。摄影机镜头面对这次意外,不知要摄下什么才好。画面掠过快巴车的全身,又掠过一群纷乱的男女,几双神态各异的眼睛。最后停在只剩下残玻璃碴的前窗上。她听到电视里的女声,车祸发生在进城的煤矿附近。受伤人员已经送往医院抢救。

左坐在火车上。现在他要回家了。他无功而返。

靠窗位置坐着的他可以看到一幅幅连绵不断的田野景色。薄暮,田野里烧起一堆堆麦秸和稻草的火焰,烟雾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流淌。那种烟味是他小时候经常闻到的。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的上半身匍匐在桌子上,头深深地埋在双手臂之间。

他随同火车的速度进入一个小岛的夜晚,漫不经心地行走,远处的天空高悬一轮明月,大海一片晴蓝。海潮推波助澜地拍击岸边的礁石,裸露着身体的男女躺在沙滩上晒着月光。没有人说话,死一般的沉寂。他似乎在寻找着,踩下一个个印痕清晰的脚印。一个巨大的浪扑打过来的同时制造出激烈声响,周围密布的阴云罩住月光。小岛上随即黯然。他一脚踏空,从一个看不出痕迹的洞穴坠落,天地颠倒。据说这个小岛底下到处都是巢穴,密密麻麻,没有一个实处的石头连接海底的陆地。

他的眼睛里却闪现出诸多细节如一帧帧有秩序高清晰度的画。恐惧消失,阴云散开,缕缕的光飘进这个巨大的深渊里,他不知道最终要飞翔到哪一个巢穴里?

最后一个画面一闪而过,一个人躺在地上,那么安静,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枕在他的头部处。摄像镜头停留在他的半边脸上,迟迟没有移上去,那张脸也不转过来。黑色的外衣。皮鞋。许多混乱的脚在一边走过来,走过去。

她在心里说,怎么这么像左?怎么这么像左?左是大力水手……

突然,她听到门铃嘀嘀哩当哩当哩咚的和弦音乐。接着有钥匙插进门孔的声音。她把电视机按到静音,那串钥匙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悦耳。她的心却无比慌乱起来。

10

右胡乱猜测着,门被打开后,她将面对一双怎样的眼睛。右的眼神利落地落在茶几上那把锋利的黑手柄水果刀上,刀刃上的光芒晃动在防盗门灰暗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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