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四卷，为文天祥自编诗集。作者为《指南录》先后作过两篇序，此为后序。作者《扬子江》一诗中“臣心一片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两句，是诗集名称的由来，表达了作者对南方故国的不胜眷恋情怀。《指南录》编录了文天祥出使皋亭山、被押北行、中途脱险及颠沛流离，最后到达永嘉（今浙江温州）这一历程的诗歌作品。这篇序言则概括地追叙了作者抗元犯敌、九死一生的种种艰险经历，表明了作者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爱国精神。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1〕，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2〕、都督诸路兵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3〕，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4〕，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5〕，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6〕。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7〕。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8〕，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9〕，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10〕。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11〕，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12〕。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13〕，贾馀庆献媚于后〔14〕，予羁縻不得还〔15〕，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16〕，数吕师孟叔侄为逆〔17〕。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18〕，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未几，贾馀庆等以祈请使诣北〔19〕，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20〕，然而隐忍以行〔21〕。昔人云：“将以有为也〔22〕。”
至京口〔23〕，得间奔真州〔24〕，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25〕，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26〕。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27〕，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28〕。穷饿无聊〔29〕，追购又急〔30〕，天高地迥，号呼靡及〔31〕。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32〕，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33〕，辗转四明天台〔34〕，以至于永嘉〔35〕。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36〕，当死；骂逆贼〔37〕，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38〕，几从鱼腹死〔39〕；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40〕；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41〕，竟使遇哨〔42〕，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43〕，殆例送死〔44〕；坐桂公塘土围中〔45〕，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46〕；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47〕，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48〕，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49〕，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50〕；至海陵〔51〕，如高沙〔52〕，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53〕；以小舟涉鲸波〔54〕，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55〕，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56〕，痛何如哉！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钞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57〕；发北关外，历吴门〔58〕、毗陵〔59〕、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60〕，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馀碔〔61〕；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62〕，行殆而死〔63〕，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64〕，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65〕，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66〕，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67〕！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68〕，予虽浩然无所愧怍〔69〕，然微以自文于君亲〔70〕，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71〕，重见日月〔72〕，使旦夕得正丘首〔73〕，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74〕，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注释：
〔1〕二月：据史实，应为“正月”之误。
〔2〕右丞相：南宋时置左右丞相，实为宰相之职。右丞相即副宰相，略次于左。枢密使：宋代掌管国家军政的最高长官。
〔3〕北兵已迫修门外：当时元军驻皋亭山，离临安城门只有三十里。北兵，元兵。修门，南宋都城临安城门。
〔4〕萃（cuì）：聚集在一起。
〔5〕会使辙交驰：正当双方使者来往频繁之时。辙：车辙，这里代称双方使者。
〔6〕纾（shū）：排解。
〔7〕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心想可以用谈判的方式改变元军的主意，阻止其南下。
〔8〕觇北：察看元军的军情。觇（chān）：窥视。
〔9〕辞相印不拜：不就丞相职。
〔10〕资政殿学士：官名，是皇帝为了对罢政宰相示宠而设的虚位，到南宋时则秉政。
〔11〕抗辞慷慨：与对方抗争，言辞慷慨激烈。
〔12〕未敢遽轻吾国：不敢随便轻视宋朝。遽（jù）：轻易。
〔13〕吕师孟构恶于前：吕师孟为襄阳守将吕文焕之侄，吕文焕叛变降敌，时为兵部侍郎的吕师孟替敌人作内应，德祐元年出使元军，投降。作者曾上书乞斩吕师孟，故怀恨之。
〔14〕贾馀庆献媚于后：贾馀庆时为同签书枢密院事，知临安府，与文天祥同使元军，向元军首领伯颜献策囚禁文天祥。
〔15〕羁縻（jīmí）：拘禁，扣留。
〔16〕诟（ɡòu）：辱骂；指责。
〔17〕数吕师孟叔侄为逆：当面指责吕师孟叔侄的叛逆罪行。数（shǔ）：列举罪状。
〔18〕二贵酋名曰馆伴：两位元军的高级将领名义上是来宾馆当招待，其实是为了监视作者。
〔19〕祈请使：奉表请降的使节。诣北：到燕京（今北京）去。
〔20〕分当引决：理当自杀。分（fèn）：按理说。
〔21〕隐忍：忍耐。
〔22〕“昔人”句：语出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张）巡呼云（南霁云）云：‘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
〔23〕京口：今江苏镇江。
〔24〕得间奔真州：伺机逃往真州。间：偷偷地。真州：今江苏仪征。
〔25〕东西二阃：指宋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掌管边防的两位军事长官。阃（kǔn）：这里指代边帅。
〔26〕庶几：差不多。
〔27〕维扬帅下逐客之令：文天祥到真州，扬州谣传元朝派了一个丞相来真州劝降。扬州帅李庭芝信以为真，命苗再成杀文天祥，苗不忍，放其出城。维扬，今江苏扬州。
〔28〕长淮间：指淮河以南、长江以北之间的广大地区。
〔29〕无聊：生活没有依赖。
〔30〕追购：悬赏追捕。
〔31〕号呼靡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援无助。
〔32〕北海：长江口以北的海域。
〔33〕苏州洋：今上海附近的海域。
〔34〕四明：今浙江宁波。
〔35〕永嘉：旧郡名，今浙江温州。
〔36〕诋大酋：指前文“诋虏帅失信”一事。诋（dǐ）：辱骂。酋：古代对少数民族首领的称呼。
〔37〕逆贼：指吕氏叔侄。
〔38〕物色：搜寻。
〔39〕几从鱼腹死：好几次差点投水葬身鱼腹。
〔40〕彷徨死：作者《出真州》诗序言说：“不复得入，彷徨城外，不知死所。”
〔41〕瓜洲扬子桥：即瓜洲的扬子津渡口。瓜洲，地名，今江苏江都南四十里江边。
〔42〕竟使：假使。
〔43〕进退不由：进退由不得自己。
〔44〕殆例送死：几乎等于送死。殆（dài）：近于。例，如同。
〔45〕桂公塘：小丘名，在扬州城外。
〔46〕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在贾家庄差点被巡查的哨兵欺凌迫害而死。贾家庄，村庄名，在扬州城北门外。巡徼（jiào），巡查的哨兵。
〔47〕质明：黎明。
〔48〕制府檄下：作者《至高沙》诗后注文云：“予至高沙（今江苏高邮），奸细之禁甚严……然闻制使有文字报诸郡，有以丞相来赚城，令觉察关防。于时不敢入城，急买舟去。”制府：指当时的淮东制置使的府署。檄（xí）：晓谕或讨伐的文书。
〔49〕城子河：今江苏高邮东南。
〔50〕几邂逅死：差点遭遇敌人而死。邂逅（xièhòu）：不期而遇。
〔51〕海陵：今江苏泰州。
〔52〕如高沙：情况如同在高沙一样。
〔53〕几以不纳死：作者《集杜诗·自淮归浙东》序云：“达通州城，反复诘问，数日不纳。”
〔54〕鲸波：大海的代称。
〔55〕层见错出：层出不穷。见（xiàn）：出现。错，交错。
〔56〕痛定思痛：事后回想当时遭受的痛苦。韩愈《与李翱书》：“如痛定之人，思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
〔57〕使北营，留北关，为一卷：把出使北营，被拘留在敌营中写的诗编为一卷。北关，临安北面，时元军驻扎北关外皋亭山。
〔58〕吴门：今江苏苏州。
〔59〕毗（pí）陵：古县名，今江苏常州。
〔60〕三山：今福建福州。因有九仙山、闽山、越王山而得名。
〔61〕主辱臣死，有馀僇：主上受辱，臣子理应为之而死，如果不死，则有馀罪。僇（lù），罪责。
〔62〕父母之遗体：父母给的身体。《孝经·开宗明义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63〕行殆而死：为冒险而死。殆：危险。
〔64〕修我戈矛，从王于师：意思是同仇敌忾，奔赴战场。语出《诗经·秦风·无衣》：“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65〕雪九庙之耻：为祖国社稷雪耻。九庙：古代天子九庙，这里指代国家。
〔66〕鞠躬尽力，死而后已：勤奋努力，直到死为止。语出诸葛亮《后出师表》：“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67〕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处处都可以为报效祖国而死。
〔68〕向也：以往。
〔69〕无所愧怍：无愧于心。怍（zuò）：惭愧。《孟子·尽心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70〕然微以自文于君亲：然而也无法在皇上、亲人面前为自己辩解。微以：无以。文：掩饰。
〔71〕返吾衣冠：回到宋朝。衣冠：衣装服饰，引申为风俗习惯，这里用来指代故国。
〔72〕重见日月：又见到皇上。日月：指代皇上。
〔73〕正丘首：意思是死于故国。参看前选《高沙道中》诗“首丘义皇皇”句注释。
〔74〕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德祐二年（1276）五月，端宗赵即位，改年号为“景炎”。
《指南录后序》是文天祥散文中的名篇，文章描述了作者出使元营、面斥敌酋汉奸、被扣留然后冒死逃脱、颠沛流离、万死南归的艰辛经历，反映了民族英雄文天祥坚定不移的抗元意志，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和生死不渝的爱国激情。孙昌武先生称赞《指南录后序》为一曲“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的颂歌”。文章首先叙述自己出使元营、英勇抗争、被驱北行和历经千难万险逃回南方的过程，接着连用二十二个“死”字，回顾了自己九死一生的遭遇。最后交代了《指南录》诗集的由来，编诗集的想法，以及诗集命名的用意。文章叙事、抒情手法交替运用，浑然一体，语言质朴，气势奔放，风格慷慨悲壮苍凉，非有其经历与胸怀而不能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