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座诗意的岛
上海市松江区英语学科名师,曾荣获松江区园丁奖。上海师范大学附属外国语小学副校长。系松江区教育学会会员、松江区民主促进会会员、松江区文联文学分会会员、上海《青年报》海派作家专栏作者。
论文散见于专业类中文核心期刊,随笔散见于《新民晚报》《新闻晨报》《生活周刊》等。
老房子
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去过哪个地方,三年前跟团的匆匆一瞥却如同给我下了咒,无时无刻地让思念一次又一次地敦促着我。终究拗不过内心深处井喷的热望,再次踏上了那座通体透着诗意与唯美的小岛。凭栏,摆渡船穿越过暗礁密集的航道,走进这两平方公里的土地,我便将周末的两天全身心地交给了这里的洋房、街巷、海风和巨大的榕树。
走过龙山洞,一座宽阔而干爽的通道,右手转弯,经过一间小小的邮局,便来到暂栖的旅馆,这座洋房尽管沿街,却还算是掩藏在一片民居之中。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留下,1924。前台虽不起眼,却有着精致的铭牌和摆设,这是一座历史风貌保护建筑,岛上随处能见厦门市政府立的同类的铭牌。上海的老洋房多为公馆名邸,且供应着价格不菲、精致秘传的私房菜。这里的老洋房通常被修旧如旧之后,用作家庭旅馆。没有很大的规模,那个前台既是接待又管客房,甚至还要替你做早餐,却让人感到周遭洋溢着一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成为这里暂时的客人,房间里的木质百叶窗、镶着图案的大理石门厅,后花园里小池中那几尾红鲤,玻璃房中配着吐司和牛奶的早餐,使人坚定地认为八十多岁的房子依然焕发着持续的活力。有那么一刹那,真让人感觉到主人——某位老华侨的后裔,正坐在隔壁的阳台上悠闲地喝着铁观音。你隔窗望过去,却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在那里打着太极。
这里的人把房子称为厝,古厝就是古老的房子。我们的旅馆就坐落在那条被称为内厝澳路的巷子中,这里远离热闹的景区,幽静而雅致。清晨在高低起伏的巷子中散步,走着走着便深入了民宅,看到了早起的老人聚在家族祠堂前聊天,看见了刚张开花骨朵的无名小花。到了华灯初上的黄昏,一路沿着花香走,便遇到了拉着女儿小车跑得疯疯癫癫的父亲,还有在灯光下拉长了影子的那架孤独的平板车。这里高高低低的地势让每一个来这里的拍客不费吹灰之力拍出好角度的相片。也正如舒婷说的,来鼓浪屿的游客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居住在这里。而我,也仅仅能做两晚老洋房的房客,即便整晚地贴着墙壁,也来不及听她述说古老的故事。
也有几处上世纪20年代建造的欧式别墅,却年久失修。隐约还能见到被漆成亮黄的墙壁和天蓝的窗框,却在杂草和藤蔓间渐渐地失了色,最终都衍变成泥土的枯黄。驻足在这如同油画般的景致前,不知那堵坍塌了大半的墙头是否还忆得起当年名流云集、歌舞升平的往事。无目的地游走是膜拜这座小岛最好的方式,不经意间便又走进一处颓败的大院,一问,竟是林语堂曾经住过的寓所,尽管也是极度缺乏修葺,却仍不失属于上个世纪的恢弘与大气。我想起了那漂洋过海、大半辈子靠英文写作的大家,似乎从眼前的这所房子里仍能听见《浮生六记》里的那个芸,朗朗的笑声一直沿着那个坐在门口拣菜的老人,绕过台阶上的三五只野猫,幽幽地飘进我的心里。
小店
热爱文艺,是骨子里的事情,和生活环境无关,这点我深信不疑。这是种天生的多愁善感、华美的浪漫潜质。和你的性别、年龄、职业都无关。鼓浪屿就是这样一座漂浮在南海上的通体散发着文艺气息的小岛。是的,她的定义只是一座小岛,连小镇或者小城都算不上,却是自诩为热爱生活的我辈之流心中的圣殿,定期的顶礼膜拜便成为必修的功课,这是种欢愉的修行,超越了旅行的定义,致力于将其构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鼓浪屿的风情无疑是带有殖民色彩的,接近南洋,诸如新加坡等国的建筑风格。无论是房子的式样、大色块的选用、窗棂的材质,甚至是台阶的装饰与别墅穹顶的吊灯,无不透漏着某种特定的时代感,这是一种泛着积淀光芒的历史底蕴,而人文是其深刻的内涵。再宏伟的建筑若没有文化和历史的烘托,徒然只是房子而已。然而有故事的房子即便只展示其斑驳退色的外墙,依然能让人感到神往,这种几近被湮灭的气势,能让每一个过客深深地留恋,无法自拔。
以前的鼓浪屿多的是这些老洋房和几许温柔的海风,却没有发现一夜之间多了那多么的充满了设计感的小店铺。除了卖奶茶的张三疯,卖馅饼的赵小姐,基本隶属于娜雅旅馆集团之外,还有许多潜伏在大街小巷、让漫步者眼前一亮的创意店铺,有咖啡馆,也有生活馆。
学设计出身的老板们自然深谙如何抓住文青们的神经,让满腔的文艺激情在小岛腹地爆发。岛上的猫很多,张三疯便是只猫。而那个下午,当我坐在中华路15号的院子里望着隔壁舒婷家的洋房时,咖啡桌对面的藤椅子上睡着的也是只猫。前两日看三联的时候,上面有条资讯说猫比狗的智商要高,所以它们难于管教,但无疑地,它又代表了一整批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生活品质的追求者。生活在这座岛上的这些猫咪是幸福的,它们既被散养着,又被大范围地圈养着,整座岛就是它们的乐园,而它们又被多家小店作为logo,比如诺拉与皮埃尔,和我晃荡了半个下午的褚家花园咖啡。
前者坐落在一排卖鱼干和紫菜的土特产店中间,白色的店面装点得很好看,葱茏的小盆栽映衬着汩汩的人造小溪,也有马口铁的洒水壶,插着一束淡雅的干花,每一处细节都体现着店主的独具匠心,挑战着小资游客的审美级别。一旦对上了眼,便如同中了蛊一样进入、徜徉,眼底收不尽的小玩意儿,紧锣密鼓地敲打着你的心房,暗中埋怨店主把你想要的都集中在这里,又恨不得将整家店缩小了塞进旅行箱带回家。
后者的锡兰红茶茶具果然货真价实,白银餐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极富质感。据说80后老板花了二百万把祖传房产修葺一新,又收养了十几只猫。的确是,在洗手间一隅我看见了散落在角落里的鱼骨,估计是哪只猫咪趁着同伴不注意衔来在此独享。服务生示意我不要打扰睡在我边上那只肥硕的白猫,然后悄无声息地拿来了我要的蓝莓起司。我只能小声地和同行者交谈,小口地啜饮着红茶、品尝着起司,默默地欣赏着这一院繁盛葱茏的绿意,任由耳边荡漾着柔和的法语女声吟唱。
离开时已夕阳西沉,转了一圈还是决定继续小店之旅,便一头栽进了潘小莲的酸奶铺子,心满意足地坐在靠窗的小吧台上舀着芒果,感受着小岛慢慢地钻到地平线下的惬意。
行走
在这座岛上,你什么都不需要多想,只要用自己安静的脚步声来应和着树影婆娑的风声,背负着一个旅者的所有热情,将精力全部集中到整个行进的过程,你便能得到一切乘火车或大巴游览所得不到的乐趣,这种乐趣是私人的,难以表达却微妙而无与伦比的。在岛上散步,最适宜的不是那些充斥着热闹商业的繁华地段,而是环山的,或者是深巷的。
从决定去岛上的那天起,便一定要让自己的脚以一种极为自由及舒适的状态去贴近这片肥沃的土地。有种夸张而荒诞的描述,说只要在鼓浪屿随便插下一根木棍,它便能生根发芽,蓬勃蔓延。对这点我是深信的,且看街头巷口每家每户门前那一盆盆的花草植物,围墙篱笆上艳丽的鲜花,还有就是那些爬上墙壁又垂下屋檐的藤蔓植物,让人如同置身童话的世界。见多了迅猛扩张的城市水泥森林,这里的场景总让人怀疑这处世外桃源的真实性,然而她的确就在你的脚下,牢牢地驻守在每一个热爱小岛的人心间。
岛上没有机动车,甚至连自行车都是被禁止的,据说唯一有一辆消防车也只是深夜出来浇浇花或洒洒水。这里的人们每天都在疾疾地行走,习惯拖着一辆轻便的小车用来装载日用杂货或者柴米油盐。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跟随祖母外出,熟练地坐进小拖车上的纸箱,任凭年迈的妇人吃力地拖拉,倒是身后跟着的年轻女子轻轻的一句闽南语,那孩童便乖乖地从纸箱中钻出,紧紧地跟着祖母朝龙山洞通往码头的那一端走去。
尽管已经12月了,北方早已寒风呼啸,冰雪交融,但在这里却依然是一派南国风光,绿树葱茏,繁花似锦。岛民们或许没有穿冬鞋的习惯,我见到的大部分本地人是一双夹脚拖鞋从巷口走到巷尾,无论是旧洋房旅馆的前台接待还是饮食店的服务员,约定俗成地一双人字拖,店里店外地忙碌,一直从夏季走到冬季。或许在当地人的眼中,这里原本没有冬季,再冷的天不过是加一件外套,脚上的行头是万万变不得的。尽管只是一双简单到有点单薄的拖鞋,却抵挡不了他们行走的热情,多数人都是疾步如飞,远远地把武装着慢跑鞋的我甩在身后,或许他们对游客的任何鞋子都会见怪不怪,这个季节上岛,满是穿着长裙然后又套着雪地靴的女文艺青年,即便是无袖背心配着翻毛皮靴的也比比皆是。
运输是最原始的,甚至连牲畜都禁用,只是利用外来的人力,拉着一辆辆漆成亮蓝的木板车。若是装运海鲜果蔬土特产之类还算好些,要命的是搬家或运送大型家具。在我漫无目的的游走中,有幸和一位拉着一张硕大席梦思床垫的车夫同行许久。我意欲和他交谈,他却只是埋头奋力地走路,时而坡上,时而坡下,抑扬顿挫地如同走在乐谱之上的一枚移动音符。旁边紧跟着一位年轻的男子,不停地打着电话,询问着深巷处物主的门牌号。位于居民区的内厝澳路宛若迷宫,不小心便误入死路,或许那车夫是新手,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像这里的孩子一样熟悉每一条小路了。
小岛本是渔村演变而来,岛民的祖先随时准备着上船下船,趟过浅浅的滩,走上潮湿的岸,若每一次都褪去鞋袜,只怕费时费力,哪里比得上一双光脚行动自如呢。发展至今,或许只要从一双拖鞋便能看出谁是本地人,谁是从岛外来的。
于是决定,下次去一定要带双拖鞋。
第二节 行走在夏的边缘
等一等,允许我片刻的冥思与苦想。
从未有过的体味,开始出现在这秋初夏末的时光。时间带着生锈的味道,流淌在这条光芒万丈的属于此刻的河流。
看着那堵墙开始斑驳,却感觉不到自己慢慢成熟的心境把自己带离了那年夏天雨后的泥腥气。总是害怕走过那个井台,那个无聊的单身汉总是喜欢吓唬独自放学回家的孩子,还有高坡上的那一户,总有个穿的极少的老妇在通通地砍着柴火。我的心境是纯色果绿,糅杂着少年的懵懂和惶恐。
雨过天晴后,令人窒息的热浪便沉沉地埋入泥土,逼着一二条蚯蚓从井台的缝隙游上来。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周遭被包裹着一层清凉,渐渐地替换着正午艳阳的热辣。即便是门口那条小得不成样子的河,总有三四个废弃的轮胎在里头悠闲地漂浮着,有小脚丫入水,总会有小脑袋露出。偶有孩童溺毙的噩耗,却抵不过今天报纸上那触目惊心的头条……
有卖冰棍的啪啪地拍着木头箱子走进,便偷了墙角的酒瓶换成硬币去换奶油棒冰,会出神望着那扭动的白气,以极为饱满的情绪重重地舔上一下,冲击着周围一圈观望的孩子。你能从远处飘来的炊烟中听见那些孩童啼哭的声音,那木头箱子的生意便总是照顾着每一个被爱着的孩子。
每天都是相同的期盼,彩虹会淡入每个不需要太多物质灵魂的视野,构筑着那个时代的记忆。
时间是张把人往前拖的网,网住了你,也网住了整个世界。发现井台边的那个中年男子的背影开始佝偻,那砍柴的老妇没了踪迹,那一二蚯蚓被封死在厚厚的柏油下,而我,却牵着蹒跚学步的幼儿,眺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清凉少年……
而夏终究让人热得不知所措,二十年前,她是一条看得到的尽头,一路繁花似锦地走来,从被台风吹蓝了的天到绮丽无比的彩虹。二十年后,她是一轮转不完的圈,走投无路的烈日下行走的人们再也没有那傍晚那场大雨的期盼。
很少有人喜欢夏天,这极富个性的季节如同一个不易亲近的暴烈成行的鲁莽少年,但凡欢喜的,也定在某些方面志同道合。上海的春天已经消失多年了,秋天或许也将不复存在。
那么,将那些关于热的记忆植入冬天的湖底,慢慢酝酿,或许能变出些许凉爽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