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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拜了师傅,成了佛门俗家弟子,给大王寺的菩萨供灯添了油,每到供有菩萨的地方都拜了菩萨,除了在那个庵堂改成的庙里没有往功德箱里捐钱外(我得再次说明,那是因为解签和尚要我别捐之故),凡去了的寺庙都多多少少表示了意思;除了在大和尚师傅那里没有给八千八百八也没有承诺八千八百八外(我还得再次说明,那是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而且诚实不打诳语的缘故),见着乞讨的、可怜的也多多少少要给一点。可以说,我皈依佛门后,已经尽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做了该做的一切。然而,我的霉运一点也没有得到改变,就如同起了霉的《金刚经》,怎么擦也没能把霉擦掉。

同时,我牢记“以清静心为善业根”的佛语,对于欠我钱的人,再没有像以前那样穷追猛索,也就是没有喊貂哥、才哥之类的哥们去讨债,而是自个儿去赔笑脸、说好话,以至于才哥们都对我有了意见,说我入了佛门忘了朋友,不管他们的营生了。才哥甚至当面对我说,不把你从疯人院里接出来还好些,反正你出来和没出来是一样,全不管“失业”的伙计了。我说,还是“为善业根”好,“为善业根”好。才哥当然听不懂佛语的意思,发着对我不满的牢骚走了。他发着牢骚走了不远又回头对我说,仇总,等你哪天要用我了还是打个电话来啰,我还是来啰,我是讲义气的哩!

“为善业根”确实使得我的心清静了许多,可钱的问题、也就是债务这个经济问题却越积越多。

到得年底,我制定的全年工作计划指标,也就是讨债计划指标,完成的百分比简直不好意思说。幸亏不要向上级汇报也没有上级可汇报,如果要向上级汇报,被认为无能而遭撤职是肯定无疑、百分之百。当然,如果真要向上级汇报或有上级必须汇报的话,我会学那些专门汇报、专门搞统计数字的,报个假数字上去,说比去年同期又增长了多少多少。

我没有地方报假数字呵!若真有个地方能让我报一报假数字,心里也会舒服些。

能要回来的钱都要回来了,要不回来的还是要不回。

要不回来的无非四种情况,一种是跑了,像明老板、编干厂长那类,求助于法律也无法,法院判了也等于白判;一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找他要,他应付一下,你逼急了,他也关门跑路了;第三种便是场哥那类,你卸下他的骨头来榨油也无油可榨;第四种则是所谓的“嫂子”、常经理那一类,黑白通吃,你啃不动,只能盼他们发善心、施舍一点。

这一年下来,我到了真正惨不忍睹的地步。为了还别人的钱,开始我还硬顶着,拆东墙补西墙,搞回一点钱来马上还给人家,接着便是卖房子,卖车子。

前面说过,我在新城有两套房子,在省城还有一套房子,但那都是没装修的房子。我还特意括号说明:“不装修不出租其实另有原因,后面老实交代。”现在就该老实交代了。

我这三套房子,有房产证完全彻底属于自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的只有一套,也就是在新城面积较小的那套。另外两套面积大、外表堪称豪华的,则是欠债人抵债给我的。欠债人只付了首付,房产证自然没有,按揭我也没去办。这一要出手,麻烦可就多如麻纱。快速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割肉”。

话又说回来,如果在房地产价格一个劲儿地往上蹦时,这两套房子还是容易出手。可我专门去听了研究房地产教授讲的课,在该出手时没出手。

这位房地产教授姓张。名片上有许多衔头。

有许多头衔的张教授在面对诸多如我一样担心房产价格下滑甚至崩盘的学员面前,斩钉截铁地说:“房产绝不会下降,只会一个劲儿地涨!”

他说这是由中国国情决定的。中国的房地产后面是什么?是政府!政府靠着房地产支撑财政,政府能让房地产下滑?市场算什么,市场能拗过政府?政府一要救市,什么办法都有。

他接着列举了许多事例,说明世界上任何政府都没有我们人民政府这么强大有力,这么能决定、左右一切。譬如说有人认为,大家都不买房了,房价还能不下跌?可政府有的是办法让人买房,逼得你去买房,不买还不行。他举的事例中不乏幽默,幽默得我们听课的大笑。为市场担心的气氛被一扫而光。

张教授从宏观到微观,分析得鞭辟入里,论述得头头是道,杂以幽默笑话,令听课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从而坚定了房子绝不出手的信念。一散课,我就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表达敬意。他说:“好,好,我还得赶回去。现在恐怕没有车了。”我就主动提出送他回去,说在车上好继续向他请教。请他破解我陷入借贷的困境,请他出高招。张教授当即说,他在深圳有个很好也很有实力的朋友,下周二要到这省城来,他介绍我们认识,要我在省城等候。如果那位朋友没来,他就带我去深圳。张教授说:“只要认识了那位朋友,解决你那些问题的办法有的是!”

张教授家在几百里外的邵城。我把他送到家后,又连夜赶回省城。我算了下时间,已是周日,离下周二只差一天,索性连新城也不回了,直接在省城等候。

我在省城等到周二,张教授的朋友没有来。我打电话问他,他说过几天他到省城来,带我去深圳见面。过了几天,我又打电话给他,他说这一向太忙,抽不出身。

虽然没能和张教授去深圳,虽然后来我就没见过张教授,但他讲的房产价格绝不会下跌让我吃了定心丸。以至于我和一个不搞经济的朋友还争论了起来。不搞经济的朋友说房价肯定会下跌。他的根据就是一个:没有只涨不跌的商品!我则搬出张教授的理论:政府绝不会允许房价下跌。我俩争论得很厉害,几乎红了脸。

我和这位不搞经济的朋友争论后不到两个月,房地产市场全线吃紧,开始是看房的多,真买的少,接着是看房的也不多了。我在省城那套房子所属小区一下降了百分之二十。我按降百分之二十三的价格出手都没人接。房地产公司倒是说可以照顾收回,但一算钱,加上违约金什么的,我只有喊天。

喊天也得卖啊,要还钱啊!我找了个内线,答应给他一笔钱,由他帮我卖,总算比房地产公司“照顾收回”多得了几个钱。

房子卖了,车子卖了,卖得只剩下了以前那辆破摩托。就连布置得有点文雅气息的公司,也因欠租金而被封,一把大锁,“铁将军把门”,里面的电脑、办公桌椅、沙发、人家用以抵债的一车酒,等等等等,全被扣押。

要过年了,为了挣几个钱,我骑着破摩托去跑“摩的”。

跑“摩的”只能晚上出去,白天出去载客倒不是怕被交警抓,而是怕被人认出,被人认出也不是怕丢面子,大丈夫能屈能伸,跑“摩的”有什么丢人,怕的是被人认出后传出去,说那个放钱的仇总在跑“摩的”了……

“放钱的仇总在跑‘摩的’”,借钱给我的人还不会蜂拥上门?我总想到看过的电影电视里的镜头,钱庄、银行破产的消息一出,来提取银子、钞票的人,把门都挤破。

我骑着破摩托晚上八点出去,头盔、风镜、大口罩,把头和脸遮掩得严严实实,像搞地下工作的去接头,以免被特务、暗探发现。好在是大冷天,这么严严实实的包装,不会引起怀疑。

寒风呼啸冻死人,要打车的多是去坐的士,只有没等来的士或想省几个钱的才会坐“摩的”,这些坐“摩的”的当然也是选那好“摩的”、新“摩的”,我这辆破“摩的”难得有人光顾,从晚上八点跑到十二点,才跑了五十多块钱。

为了把跑“摩的”得来的钱积攒起来过年,我的“伙食标准”降到了每餐吃个蛋炒饭或者吃碗炒粉。

我这个曾有数百万、上千万现金在手上流过来流过去、钱用麻袋装、票子用秤称的大款,竟然沦落到了跑“摩的”,我这辆破摩托后面,曾经跟过多少辆豪车呵!有多少坐在豪车里的富翁富婆,眼睛死死地盯着装在破摩托上的麻袋、蛇皮袋呵!

按理说,从用杆秤、盘秤称票子到跑“摩的”,从享受海吃海喝、一条龙服务到只能吃个蛋炒饭、炒粉,我的脑震荡后遗症又会复发,我又应该进疯人院。但这回,我没有。

这回我的脑震荡后遗症没有复发,足可见脑震荡后遗症不是因“伙食标准”太低而引发;这次我不会再进疯人院,因为我已经在疯人院里把世事看得更清楚。

这回,我在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诚信二字。

我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完全也可以学人家欠我的钱的应对方法,一躲二赖三跑路,反正我欠你的,他欠我的,他又欠他的……我追不回他欠我的,当然也就还不了我欠你的……

三角债。多角债。

我听说******总理曾亲自狠抓过三角债的问题,总理都亲自抓,当然抓的是国有大企业。可见国有大企业三角债的问题之严重。国有大企业尚且如是,何况我等民间草根。

然而,我不想躲不想赖也不想跑。我要把欠人家的钱还清。欠我钱的人不讲诚信,我欠人家的钱得讲诚信。

诚信,诚信……

不能躲,不能赖,不能跑,更不能一死了之。

“还不了债就解脱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还!”佛语总在我耳边鸣响。

我在吃蛋炒饭,吃炒粉的时候,常把随身带着的记账本打开,看看我还欠人家多少,人家还欠我多少。我的记账本里多了一条醒目的记录,那是我从一本讲佛教的书上抄下来的:

“生命的安全、生命的延续靠什么呢?靠物质财富。有物质财富,才有生命的安全和生命的延续。既然每个人都有改善生存条件的权利和需求,那就必须相互尊重,别为了自己的生命需求,就不顾其他生命的需求,而把他人的物质财富据为己有。”

这段话是那本书里讲佛教的“三归五戒”中“五戒”的第二戒“不偷盗”里的话。

欠债不还,就是把他人的物质财富据为己有;把他人的物质财富据为己有,就是偷盗。

欠债不还,等于偷盗。

我怎么能做偷盗的事?

想到自己不能做偷盗的事,却又想到到处都是偷盗,当官的贪污,就是把他人的物质财富据为己有,就是偷盗;不法商人,也是把他人的物质财富通过不法手段据为己有,也是偷盗;骗子骗钱,是偷盗;买官跑官卖官,是偷盗;官商勾结,是偷盗;开赌场的庄家,照样是偷盗;黑白两道通吃、用情妇拉住高官、左右官员升迁等等,都是偷盗。……

人们只把偷东西的小偷、抢东西的强盗的行径认为是偷盗,只有佛教认为的偷盗,概括了全部。所以把“不偷盗”列在了“五戒”的第二。

只有什么地方没有偷盗呢?我想到了曾去过的一个地方:

泸沽湖。

泸沽湖,是我心目中的天堂!

这个天堂是我的切身体会。

我之所以知道这一切,绝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因为我不但去过泸沽湖,并且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先生,你买银鱼吗?”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站在泸沽湖边,看着一对对的摩梭男女在湖里牧渔,正看得入神。

泸沽湖是那么的洁净,洁净得让人心里没有一丝儿尘埃。

牧渔的摩梭男女是那么欢快,他们不像是在为生计劳作,而是在牧渔中欣赏、享受大自然赐给他们、亦由他们自己精心保护、尚未受到外来破坏、污染的艺术杰作。

脆生生的声音仿佛是一个美丽的电影画面的画外音,突然传到置身于画面里的我的耳里。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我压根儿就没看见她朝我走来。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一个美丽的摩梭女。

就这么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这位摩梭女问我买不买银鱼,我就和她相识了。并就此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这位摩梭女说他们这里的鱼如何如何鲜美可口,近似推销——其实根本就不用她推销,从那么洁净的湖水、仙境般美丽的湖水中打上来的鱼,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天然生态鱼,还能在几个地方见到?!

这位摩梭女手上拿的是一包一包的干银鱼。

之前我一直盯着湖里,为一种从未见过的景象吸引,一条一条的大鱼竟“排”成横列,简直就像经过训练一样的那么整齐;一排一排的鱼儿在湖水中奋力争游,却又老在原地“踏步”……

摩梭女一向我推销银鱼,我看了看那洁白如银、细如银丝的银鱼,便立即掏钱买了几包,连一句还价的话都没说。在这样美丽洁净的地方,有如此好的银鱼,还用得着还价吗?

我数钱给她时,忍不住问道:“你们那湖里的鱼怎么会排队?怎么会排得那么整齐?怎么会一排连着一排……”

我这么一问,她笑了。

她笑着对我说:“你走近去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跟我来吧。”

我跟着她走拢去,才发现那些鱼早就做了他们的“俘虏”,都是被他们捕获的,他们将捕获的鱼穿成一长串,放在水里。远远看去,就以为是鱼儿在排成横列集体冲浪。

看着水里一排排、一条条鲜活的肥鱼,我又问:“那些鱼,是你打上来的吗?”

她说:“不全是我打上来的。”

我说:“你好厉害啊!水里的鱼真是太诱惑人啦,可惜我买了无法带回去。但看一眼就想吃。”

我这“看一眼就想吃”的话刚落音,一个摩梭男子走拢来:“想吃就到这里吃吧,我们请客,请你吃泸沽湖的鲜鱼!”

他说话的声音格外洪亮。

摩梭女也立即说:“走吧,和我们一起吃饭去,我给你烤一条鱼。”

……

有谁碰到过这么豪爽这么好客的吗?我想没有。只有我,一个独自跑到泸沽湖来玩,来看风景的人,仅仅买了几包银鱼,就被邀请一起去吃饭;仅仅说了句想吃鱼,就真的有烤鱼吃。

能碰上这么豪爽、这么好客的人,我想,也只有在泸沽湖,也只有摩梭人。在别的无论什么地方,我都没碰到过。

这个摩梭男子和摩梭女是一对儿。

但这个摩梭男子不是摩梭女的丈夫,摩梭女也不是这个男子的老婆。他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却没有丈夫和老婆的名分。摩梭女是摩梭男子的阿夏,男子是摩梭女的阿住。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情人。

请我吃饭的地方是泸沽湖天然大饭店,真正的天然大饭店,顶棚是天,地板是地,就在湖边。

用石头垒起一个灶。阿夏生火,阿住剖鱼,很快,就飘起了令我垂涎的烤鱼香味。

他俩可不是单单请我吃烤鱼,烤鱼只是特供我的一道菜,请我吃的主菜则是如同我们吃的火锅,一个大锅子,里面放了像腊肉又不是腊肉的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特制的一种猪肉,是肉食中最贵的一种,可见他们待客的实诚),放了像腊猪脚的猪脚、自制的香肠、酸脆菜、干萝卜丝、土豆……还有一些我说不出名儿的菜,总之是全混在一起,就那么煮。

刚开始,看着那混煮的一锅子菜,黑糊糊、油腻腻的,我在心里想,那样煮出的东西怎么能吃?我还是光吃烤鱼算了。可试着吃了一口“大锅子菜”后,才知道那味道确实鲜美。

我原以为他们喝的酒肯定是自家酿制的米酒,可阿住拿出来的酒是瓶装白酒。他摇着白酒瓶对我说,现在我们都喝这种。

没有任何客套,他俩和我就像老朋友一样喝起酒来。

我的酒量是可以的,但阿住的酒量看起来要胜过我,而阿夏的酒量,更是在我们两个男人之上。

我以为这次喝酒算是知道了他们的酒量,后来我遇到的一个阿夏,那酒量才是真的让人吃惊。

我本着难得一醉,即使醉了,醉在这真正如画的泸沽湖边也太值了的心态,毫不谦让地和他俩碰起杯来。

我一放开喝,阿住和阿夏连连对我夸赞。

“来,来,喝,你是个真正的豪爽汉人!”

一饮而尽。

“喝!你一买我的银鱼,我就看出了你是个大方人,不像其他那些来我们这里的人,砍价啊,砍价啊,想尽一切办法砍,总以为我们卖了高价一样,我们可没有故意抬价的习惯。”

又是一饮而尽。

敢情,就是我买银鱼的举止,博得了他俩的好感。可她的阿住只听我说了一声想吃鱼就要请我吃鱼,就要请我的客,他并没有看见我买他阿夏的银鱼啊。就算他知道我根本不还价就买了银鱼,若是按我们内地生意人的算盘,你买了我的东西,你没有砍价,我就请你吃饭、喝酒,还不亏了老本!我们内地人有谁会做这样的买卖?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碰杯碰了几次后,阿住才问我的名字。

我说我叫仇家义。

“仇兄弟,你的酒量,行啊!”

“仇兄弟,打算在我们这里玩多久啊?”

他们的普通话,比我说得好得多。他们喊我仇兄弟这个“仇”,是标准的“求”音。

酒越喝越得劲,他俩喊我时,把那个“仇”字省了,直接喊兄弟。

又喝了一大口酒后,阿住眯缝着眼睛,突然说:“兄弟,你到我们这里来,不是光来玩的吧,是羡慕我们的‘CC’,想来‘CC’吧。”

“CC?”

见我没听懂,阿住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你才来吧?”

我说昨天来的。

“昨天来的,住在哪里?”

我说住在一家旅馆,今儿大清早就来看湖,看了老半天,总也看不够,还碰上了兄弟,请我吃美食喝美酒,我真是运气好。

“兄弟,我忘不了你俩,忘不了你俩。”我说。

“怪不得你还不懂‘CC’,‘CC’就是走婚。”阿住说。

我一听“CC”就是走婚,想到自己来泸沽湖,就是带着对走婚的好奇而来。只是听他说的“CC”,有点像说汉语“色色”。

阿夏说:“来我们这里的游客,都和我们的走婚分不开。”

我赶紧遮掩说:“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不是为这个来的。”

阿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兄弟还不好意思,兄弟你今晚就跟我这个阿夏去走婚,怎么样?阿夏对你有意思呢!不会拒绝你呢。”

阿夏微笑不语。

我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一听要我跟他“老婆”去走婚,便赶忙摇头又摇手。摇得碗里的酒都晃了出来。

阿住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说:“你害怕,兄弟害怕了。没关系的,在我们这里,只要两个人愿意就可以。不过,主动权主要在女方手里,你爬到她楼上去,她不开门,关系就结束了。我有过好几个阿夏,她们都不开门了。”

阿住说他已经有几个孩子,这个阿夏也有一个孩子,这些孩子都不是他和她生的。

……

烤鱼早就被我吃完了,酒喝够了,一大锅子混煮的菜也被我们三人吃得差不多了,更主要的是边喝边聊,聊得我们真的是兄嫂哥弟了。

太爽太爽,简直酷毙!

我这次独自来泸沽湖,是从部队转业后不久,因为在部队“翻墙”受了处分,没有提干,回到地方后心里郁闷,听说泸沽湖是个好地方,就跑了来。没想到来的第二天就真的享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生活。

——格外鲜亮的蓝天白云,一尘不染的洁净湖水,石头垒起的灶,席地而摆的宴席,美酒、美人、兄弟……

爽极了酷毙了的我和他俩告别,已经有点微醉的阿住说:“兄弟,你,你要到哪里去?”

同样有点微醉的我说:“兄弟,我,我得回旅馆去了,太,太谢谢兄嫂你们二位了,我,我此生有幸,有幸……”

阿住一把将我拉住,说:“回什么旅馆,不去!不去!你,住到我表哥家里去!我表哥家,好,好宽敞,走,走,我带你去……”

我到旅馆拿了行李,跟着阿住到了他表哥家。

进门我就跟着喊表哥,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包自己准备在路上吃但还没吃的茶叶,送给表哥。

表哥热情得不得了,立即安排一个房间给我住。

摩梭表哥家的房子和其他摩梭人的房子一样,是由好几座二层木楼房组成的建筑群,从外面看去有点像四合院,只是四合院没有楼房,是砖结构,这个建筑群则全是圆木为墙木板为壁,设有正房、花楼、经堂、门楼……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很漂亮,连厨房都布置得富丽堂皇,乍一看,绝不会想到是厨房。睡房非常清洁,床铺非常舒适。

摩梭表哥每天都带着我玩,喝酒。我们的话语非常投机,我问了他许多好奇而又不解的问题,当然主要是有关走婚的问题,也跟他说了我老家古镇的一些习俗。他也感兴趣。

譬如我问他,走婚后生下的孩子,男人该怎么负担?他说男人基本上什么都不要管,所生子女都属女方,男方只在孩子出生时带些礼物去看望,过年过节时送些东西去。也就是不要负责,男人们只对自己姐妹的孩子负责。

他告诉我,在他们的大家庭中,凡与母亲同辈的女性全部被称作“唉咪”(母亲),男性全部被称作“唉乌”(舅舅)。所以他们的小孩拥有多位母亲和多位舅舅……

我听明白了,也就是他们不但财产由大家庭公共所有,就连孩子也是大家庭的“公共财产”,姐妹的子女都是自己的子女,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一个同辈姐妹生下女婴,便等于传宗接代。

我说,我老家的人生儿子、养儿子为的是老了后有人负担,有人送终,也就是养儿防老、养儿送终,你们要是老了怎么办?

他说,我们老了后,就是由家里的外甥、外甥女养老送终。

我说,我老家那里是儿子一长大,娶了老婆就要另起炉灶,分家另过,全部精力,全部付出都是为了自己的小家庭。

他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分家一说。男人没有你说的“老婆”,女人没有你说的“丈夫”,都没有自己的小家,还分什么家啊!

我说我老家的男人一娶了老婆,一成了小家,就要拼命多生儿子,乡镇干部最头疼的就是抓计划生育。农村里为什么要拼命生孩子呢,因为儿子以后不但是劳力,而且是战斗力,农村里经常发生纠纷、打架,凭的是人多势众,谁家男劳力少,谁家就受欺负……

他说他们大家庭是同心协力,没有“小我”,只有“大我”;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都是平等相待,人人平等,怎么能发生纠纷?

……

摩梭表哥说:“你结婚了没有,有你说的那种小家庭没有?”

我说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女孩。

摩梭表哥立即说:“太好了,你太有福气了,你的女孩以后就是尊贵的母亲。她如果品行、才干出众、就会是‘依杜达布’。”

摩梭表哥是以他们的社会意识在说女孩,因为他们以生女孩为荣。“依杜达布”是他们大家庭中最能干、最公正、最有威望的女性,也就是大家庭的一家之长、最高领导,所有的一切内外事务,生产、生活,财产钱物,全由她安排、保管、分配。而“依杜达布”这个最高领导职务又是自然产生的,不要经过任何形式的选举,也不要搞什么仪式,当然更不需要也没有任何上级的任命。家庭成员却都绝对服从这个自然产生的“依杜达布”的安排,无条件听从指挥。真正的“她叫干啥就干啥”。

摩梭表哥说我生个女孩是太有福气了。我则说不行,不行,生个女孩怎么能行,我还得要男孩,至少还有再生一个儿子。

摩梭表哥呵呵笑着说:“那你就违犯你们那里的计划生育了。”

我也笑着说:“违犯计划生育也要生,不生个男孩决不罢休,无非是罚款。用我老家人的话来说,就是砸锅卖铁交罚款都要生个儿子。”

摩梭表哥笑得更厉害了,说:“你想要生儿子啊,去去去,去走婚,到我们这里多生几个儿子。”

摩梭人实行走婚,人口增长速度却一点儿也不快。他们的“计划生育”可说是典范。他们的优生优育不需要号召,不需要下文件,不需要专家阐述优生优育的好处……为什么?摩梭人只有健康壮实优秀的男人才能找到阿夏,你不健康壮实、不优秀,人家女子不要你啊,不会和你走婚啊,即使人家答应了你,你还得爬楼啊,你爬不上二楼,爬楼时摔了下来,能怪谁?只能怪你自己。你就乖乖地收了那心吧。这也就是优胜劣汰。健康壮实优秀的男人和阿夏结合,不就是优生优育?反过来说,假设没有能爬楼的男人,或者能爬楼的男人少,他们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一个同辈姐妹生下女孩,就可传宗接代,其他姐妹就不一定要走婚,不一定要生小孩。不就是做到了计划生育?加之无论男女,想找阿夏阿住也好,不想找阿夏阿住也好,没人干涉,没人催促,根本就没有那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观念束缚,自由自在……而且,他们的走婚保持了一个家庭中的成员只会是一个母亲的后代,保持了这个家庭的母系纯洁性。

摩梭表哥要我去走婚,立即告诉了我走婚的一些规矩。

他带我去参加篝火晚会。

在篝火晚会上,我结识了一位摩梭女。

这位摩梭女子喝酒,那叫一个吓人。她一口气喝了一瓶白酒后,接连喝了十多瓶啤酒,喝了十多瓶啤酒后,又喝了一瓶白酒。两斤白酒,十多瓶啤酒下肚,她竟然没有一点事。

摩梭表哥特意安排我坐在她身边。她喝了酒后,脸蛋红扑扑的,她双眼盯着我,我也盯着她,相互注视了分把钟后,她的眼光才转向别处。我知道应该向她表示了,便抓住她的一只手,用手指在她手心里轻轻地挠了三下。

摩梭表哥告诉我,你如果看上了一个女子,你就挠三下她的手心,她如果也看上了你,就会在你的手心里也挠上三下。只要她回挠了三下,你就可以去走婚爬楼了。

我挠了她的三下手心后,她并没有立即回挠我的手心,而是像不知道一样,和别的男女大声说笑。我心里一阵紧张,完了,她没看上我。正当我感到有点羞愧,准备松开抓住她的手时,手却松不开,被她的手反抓住了。

她不让我的手溜走,我由紧张而变成窃喜,想,她立马就要挠我的手心了。可她依然不挠,依然在和人家说笑。

我的手心出汗了。

她显然感觉到我的手心出了汗,她在抓住我的那只手上加了一点劲。我没想到她有那么大的手劲,竟使得我的手有些疼痛。

她大概是想试试我的手劲,看我是不是一个银样镴枪头。如果换个人,她这一加劲,即使不令那人疼得叫出声来,至少也会龇牙咧嘴。可她抓住的是我这个当过特警的手,我就立即和她来了个暗中较劲。

我和她都在对着篝火旁的人说笑,谁也没注意到两只手在偷偷地比试。终于,她受不住了,她在我的手心里挠了三下。

她一挠了三下,我俩的手几乎同时松开。

我记着摩梭表哥的话,如果对方也在你手心里挠了三下,就可以和她约定一个暗号了。

我给出的暗号是“走来走去”,她给出的暗号是“议猪朦”。

我是把摩梭语“CC”即走婚的汉语意思“走来走去”作为暗号,她则是用摩梭人吃的一种最贵重的肉作为暗号,“议猪朦”的意思是“琵琶肉”。

我带了一把小刀子,两个肉包子。

小刀是用来撬门的,肉包子是用来打狗的。

我还带了一点好吃的,作为给她的见面礼。

我溜到她家门口,拿刀子将她家的大门门栓拨开。

大门一开,两只狗立即朝我扑来,我赶紧将肉包子打过去,狗儿叼着肉包子享受去了。

我显示出了在部队翻墙外出会女友的本事,区区二层木楼,我往上一纵,几步就爬了上去。

我轻轻地敲响了门。

我敲门时,心里在擂鼓,“擂鼓”声可能比敲门声还要大。

第一次这样走婚爬楼,我不能不紧张。如果她不发暗号,如果她不开门呢,我怎么办?

屋里没有声响。

难道她不在房里,难道她离开篝火晚会后,没有回她自己的花楼?难道,难道是我爬错了一座楼,敲错了一间房?

我紧张得屏住呼吸,又敲了敲门。

终于,屋里传出了暗号。是她的声音!

我赶紧对上暗号。

暗号一对上,门,开了。

门一开,那个喝两斤白酒、十几瓶啤酒都没事的女子,此时我的阿夏,一副欲迎还羞的模样……

布置得好漂亮的房间,灯光下,阿夏显得分外妩媚。换了装的她,和在篝火旁大口喝酒大声说笑的她,宛若两人。

“你,上来了。”她脉脉含情地说。

我看着她,有那么一点点手足无措。

“你坐吧。”她将门轻轻地关上。

她坐在我对面,问我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的,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能参加他们的篝火晚会?

当我说到是那个摩梭表哥带我参加篝火晚会时,她说:“什么,那是你表哥?”

我说是我认的表哥。于是我又把在泸沽湖边怎么认识卖银鱼的,怎么在一起吃饭喝酒,那位摩梭兄弟怎么带我去他表哥家住,我和那表哥怎么谈得来,表哥怎么告诉我走婚的事说了一遍。

她听我说完后,笑着说:“是的吗,我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的规矩,还会挠手心约暗号。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地方,即使是到了楼下也不敢爬上来呢。”

她的话,柔柔的带有点嗲嗲的娇。

谈了一阵话,我的拘束完全没了,我又问起他们的一些习俗。我说:“表哥讲你们这里是年轻人谈恋爱玩,中年人赚钱,老年人带女带崽。是这样的吗?”

她说:“他讲得不完全准确,他没把话说完,除了他说的外,我们这里每个家庭的成员,都是齐心协力,谁也不会有私心。我们对老年人格外尊重,我们是共饭分菜制,吃饭分菜时,必须先敬长辈,后给晚辈。你在他家吃饭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吗?”

我嘿嘿地笑着表示不好意思,确实没有注意。我这个“不好意思”其实还不光是没有注意,而是根本就没有在表哥家吃过家庭集体餐,表哥每天带着我在外面吃“自由餐”。

好个聪明的她,立即就知道了我这“不好意思”的真正意思,对我微睨了一眼,说:“你那个表哥,肯定是专门带你在外面垒灶吃烧烤。”

我连忙伸出大拇指,表扬她。

她朝我伸出的大拇指打了打,说:“我们家庭用餐分菜共饭,由达布按每个人的食量、劳动量分菜,如果有好吃的、难得吃上的菜,人人平均一份,即使是现在什么好吃的都有了,照样是平均分配……”

我忍不住说:“你们这里是人人平等。我真羡慕你们的共产主义生活啊!”

“羡慕什么,你不是来了吗,不是爬楼都爬上来了吗!”

她朝我漫来两湖秋波。

她一说我爬楼都爬上来了,她那两湖秋波一朝我漫来,我还能不立即表示、不立即行动?

……

我醒来了。我做的只是一个梦。

尽管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但梦中的情景,都是摩梭表哥所说的程序。按照程序,有走婚关系的男女只在夜间相聚,白天装作似乎毫无关系。走婚的男子一般是晚上十点左右去,早上六点走,晚去早归,不能留在女方家里。

也许会有人说,他们这种走婚,会不会造成近亲繁殖?须知,他们有严格的规矩,凡有亲戚血缘关系的严禁走婚!无论男女,都不能同时结交多个阿夏、阿住。你和这个阿夏来往时,如果又和另一个阿夏来往,那就是自讨苦吃了。而且,他们不光是在长辈面前绝不会谈男女之间的有关话题,就是在姐妹兄弟面前,也绝不会谈男女之间的有关话题。走婚,完全属于男女双方自愿的私事,与之外的人无关。

我在泸沽湖住了将近一个月。对泸沽湖的感受实在太深,对摩梭兄弟姐妹的生活羡慕之至。他们生活在大家庭中,一个大家庭最少十多个人,最多一二百,全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一起,只有祖母、母亲、舅舅、姨妈、兄弟姐妹,也就不会有夫妻、翁婿、婆媳、妯娌等等的矛盾。他们的信念是共有而不是占有,东西同用,钱也是共用,等于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钱物全交给一个最能干、公正、有威望的妇女保管、安排、统一规划使用,他们没有因钱物而引起的矛盾。

他们那里大家庭的荣誉高于一切,大家庭拥有的全是现下所说的正能量。谁家有人做过如同佛语所说的偷盗之事,这个家庭所有的人都感到羞耻,都不屑与之为伍。做过偷盗的人要么只能外出流浪,要么就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进行自我“改造”。他们那里没有犯罪。

他们那里没有结婚一说,男女之间的关系也就不讲金钱,不讲门第,男人没有成家立业、上要养老下要养下的沉重压力,女人没有被丈夫、婆家欺负管制的屈辱,他们那里的男女结合只凭感觉与感情,相互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谁也不会纠缠谁,谁也不会找谁的麻烦,谁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适合的人在一起共同愉悦,即使是找不到、一直在找的人也不会受到指责……他们那里没有男女歧视,他们以生女孩为荣,保证了女孩的地位,但绝不鄙薄男孩,真正的男女平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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