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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被环境毁了的孩子

《红楼梦》人物,没有大恶到不赦之人,也没有十全十美之人,多的是瑕不掩瑜,或虽恶不恨之人。但喜欢贾环的人极少,这使人几乎忘了他是宝玉的兄弟,同样是贾府的传人。同他的母亲一样,贾环的出现多数时候出乖露丑被人训斥。元妃让做灯谜,只有贾环所做不通,“娘娘也没猜”,又被大家嘲笑。与莺儿等人玩牌,输了钱就耍赖,完全没有大家子弟的大方,是奴婢都瞧不起的货色。最可恨的是他不仅推倒蜡烛把蜡油滴到宝玉脸上造成轻度烫伤,还在贾政面前搬弄是非致使宝玉挨打。贾环的不被人喜欢,自有其自身原因,并非只因其庶出造成。

从贾政看宝玉和贾环,贾环不仅其才不如,在形容上也远不及宝玉。这样一个猥琐的形象在荣国府中秋赏月击鼓传花时,却有了改变。贾政为讨贾母欢心,答应了宝玉不讲笑话而是作诗的要求。这一点贾政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当着长辈的面这笑话就很难讲,作诗却是宝玉的强项。宝玉献诗后,自然得到了奖励,而这也影响了其他人:“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与贾政看。”因为贾兰是孙子辈的,年龄又小,贾政看了,觉得后继有人,自然喜欢。而贾环是不敢像贾兰一样毛遂自荐的,他因“近日读书稍进”,自信心大增,虽技痒难耐,也不敢造次,可见贾环邀宠与展示自己才能之心切。这也从另一侧面说明贾环出人头地的机会是多么的少。但贾环表现的机会还是来了,花传到了贾环手中,于是他“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这几句道尽了贾环的急切与才思的敏捷。这首诗作得如何,却是从贾政与贾赦的反应看到:“贾政看了,亦觉罕异”,显然贾环所作出乎贾政意料。这引起贾赦的好奇,遂要来看,却是“连声赞好”,并且说“甚是有气骨……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贾赦在这天的表现有起腻添堵之嫌,他刚刚讲了一个令贾母生疑的“偏心”笑话,贾母宠爱的宝玉作诗没夸,此时偏又大赞起众人不甚喜欢的贾环来,有故意唱对台戏之嫌。但有贾政的“罕异”在前,可见也并非完全妄加谬赞。在七十八回中贾环诗在贾兰诗后第一次明白无误地写出来:“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赞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这众人都是靠贾府混饭吃的,显然有捧场的意思,但贾政历来对儿子要求甚严,对这个儿子更是不抱希望,此时的话已经算是夸奖了:“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继续捧场:“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

素有“诗以言志”之说,小儿游戏不免模仿古诗,倒也不能全然套用古语以为诗即其志。未见贾环先前之诗,但从评论来看,其诗气势颇雄,而从上面这首诗来看,立意较高,确非只有闺阁之风。古人常以诗文看人的性格命运,唐有一妓,少有才,四五岁时,其父让她以庭中树作诗查其志,诗中有“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句,其父便不喜,后来果然便做了妓。而非嫡出的贾环的诗竟有“侯门的气概”,而且有继承“世袭的前程”的话,我们也不禁罕异了。

不管贾环日后是否有雄才大略,但若循着正常的轨道成长,至少会成长为一个虽无益却不致有害的人。可惜,无论来自哪方面的力量,都使得少年贾环不由自主地向着与期望相反的方向走去。

因为庶出,因为母亲是赵姨娘,贾环不仅从来没有得到过长辈的宠爱,而且始终被压制着。赵姨娘应该是爱贾环的,但她的爱褊狭而不当,往往又给他带来新的伤害,使这个还没有独立判断能力的少年常常处于无所适从之中。更主要的,他与姐姐探春不同,他是儿子,是与宝玉有一争的继承人,这就使得他的处境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太强或者太弱不可能讨好。这样,一个在环境挤压下的未成年人,他的成长便朝向了畸形发展。

贾环极为敏感。二十四回贾环和贾兰同到邢夫人处请安,正遇到宝玉也在。“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这邢夫人对待每个孩子的态度是不同的,贾环到时,邢夫人正骂贾琮。贾兰生活在没有父亲的家庭里,也养成了比较孤僻的性格,那次家庭聚会时,因贾政没有叫他来,他便执意不肯参加。但他还有母爱,也还有爷爷奶奶的关爱——虽然也没看出王夫人对他特别好,但至少没有看到贾政训斥兰儿的状况。何况这时兰儿更小,显然还没有世态炎凉的概念。面对邢夫人待人的不同,贾环自然有所感想。贾环哪怕对其他的不甚敏感,对势利却肯定相当敏感。而人一敏感就易受伤。人一受伤,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就会化为仇恨,贾环身边有赵姨娘这样的修养与性格的母亲教唆,自然会往嫉恨这边走。

宝玉得宠,身边不乏拥戴者,连赵姨娘屋里的丫头偷听了一言半语都要忙着跑出去给宝玉通风报信献殷勤,说赵姨娘正在贾政面前调唆着要检查宝玉的作业呢。可是不被瞧得起的环儿,毕竟也是主子,身边若没有个拥戴者,着实说不过去。再说了,有个甘心为自己冒险做事,甚至偷东西的丫鬟,也说明环儿的魅力。贾环唯一的温暖便来自彩云(后来的彩霞)。但若说贾环只为这个原因,对彩云一点感情没有倒也不是,他还涎着脸不顾身份主动地向芳官为彩云要过蔷薇硝。这也是他唯一体会到的人世的关心与被关心。但这种关心又因贾环的异常敏感,每每吃醋,二人常常口角。更糟的是,由于这种爱无法抗御环境的逼迫,身不由己的贾环把爱也当成一种利益交换,认为彩云和宝玉好宝玉才会替她隐瞒与担待。当彩霞被发配出去后,赵姨娘尚且不舍,让贾环想法要回来,贾环却不在意,认为不过是个丫头,她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贾环的无情,也许是因为无奈,但也恰证明了冷漠对他根深蒂固的影响,不知情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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