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和湘云拿了鹿肉去芦雪庭搞自助烧烤,平儿正好来了,便也吃起来。因腕上的虾须镯碍事,便摘下来放在一边。平儿这一举动说明大观园里的治安状况非常好,从来没有发生过丢失东西的事情,那平儿才敢这么随意地把凤姐送给自己的东西乱放。在凤姐的管理下,就是贾府的一个茶碗也有专人管理,宴后必须敛齐了的。如果摔碎了,那也要把碎片交上去。可是,偏偏这次就出了意外:平儿的虾须镯不见了。
平儿正着急,凤姐来了。凤姐没有责怪平儿,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做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看到这里时,我以为凤姐真的知道是谁拿了,或者有什么蛛丝马迹被她发现了,但后来证明她并没看到,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而只是她的一种主观猜测。
凤姐怀疑的是跟邢岫烟的人。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跟着父母投奔邢夫人而来,被凤姐安排在迎春屋里。从岫烟这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姑娘有一种烟云出岫的飘然身姿,可惜这么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无端地就被人怀疑起来,这原因主要就是因为穷。
贾府人是把见没见过世面当作判断人的标准的,所以真正的“小偷”坠儿被举报出来后,人们都感到很意外,谁都没想到贼出在宝玉屋里。宝玉屋里的丫头跟着宝玉过惯了无忧无虑而又有一定特权的生活,她们的做派多少有了大家小姐的气派,对银子根本不当回事儿,所以众人奇怪坠儿这丫头怎么像没见过世面的呢?可是,如果是邢岫烟的丫头偷了来,那么肯定人们觉得在意料之中。人们总以为犯罪的穷人多,富人是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的。那会有失身份,有失面子。但并不是富人一定不会犯错误,庄子说过一句很愤激的话,“窃勾者诛,窃国者侯”。庄子自己生活很艰苦,有时竟至断粮,好容易硬着头皮张口,人家还推三阻四不愿意借给自己,很让他气愤。这是穷人的逻辑。富人的逻辑便不同,很久以前,有一部印度电影叫《流浪者》,那位法官就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罪犯的儿子必定追随其父。中国也有类似的说法,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邢岫烟的父母很穷,为人似乎也不好,那么他们的女儿又能好到哪去呢?况且又穷,见过什么世面呢?怎么会不贪财?凤姐这么一逻辑推理,立即就下了判断,从而产生了一桩冤假错案——只是后来查到了“真凶”,使得这一结论不攻自破。
处在富贵逼人的贾府,穷人的节操就显得尤为重要。如果真是岫烟的丫头做下了这没脸儿的事,那么对岫烟的影响可就太大了。不仅薛家不会认作儿媳,在贾府的日子也定不好过。但是邢岫烟就是超出了人们那种固有观念思维,她宁肯去当自己的衣服,也不伸手向别人讨一分钱。宁肯在冬天一群大红猩猩毡的富贵包围里拱肩缩背地忍受寒冷与对比,仍以一种安然的不卑不亢的精神来显示自己的无所谓。而她所做的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这种独立风姿使得邢岫烟不同凡响起来,即便对邢夫人不满,即使对岫烟的父母有看法,凤姐也承认这位邢姑娘的人品让人敬。
邢岫烟的这种独立人格,这种处世淡然的风度,使她获得了一种人格上的尊严。总觉得宝钗与邢岫烟有些相似,但细想邢岫烟其实更不易。宝钗是施予者,她的安然是因为自己没有索取,她可以过简朴的生活,但那是一种优良勤俭品格,是尊贵者纡尊降贵的低姿态,因此会获得一种体贴下人的好名声。邢岫烟不同,她给不了别人好处,她只能接受别人的馈予。这种接受对高傲者来说是一种羞辱,可是邢岫烟似乎浑然不觉,平儿把凤姐的大红猩猩毡送给了她,宝钗把她当的衣服赎了回来,面对这一切,也都没有见她怎么感恩不尽。即使获得别人的帮助,她也没有诚惶诚恐,而是安然享受。她坦然地接受外来的帮助,既没有觉得多么自卑,也没有觉得低人一等,只这种气度,就着实了得。
宝玉看到岫烟夸说,她有妙玉一样野鹤闲云般的超然风度,但岫烟对妙玉并不赞赏,觉得她不僧不俗,很是莫明其妙。结果,妙玉欲洁未曾洁,终至陷污淖。如果妙玉有了岫烟这样的淡然,任何东西就打不倒她了。岫烟既在世中,也在世外,所以,大观园里的姐妹独她获得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