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竟然把一个钟鸣鼎食人口繁盛的世家贵族说成是“也都萧索了”。对于荣国府的外在形象,贾雨村是有深刻印象的,那时他以尚不得志的贫寒子弟的年轻目光投向将大半条街占了去的宁荣二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的厅殿楼阁也是峥嵘轩峻的,山石树木呈现着葱蔚洇润之气,曾激起刘邦远远望见秦王仪仗时不由感叹“大丈夫生当如此”那样的羡慕之心。至少有一份感慨就因荣国府而生,那一份尚未显露的峥嵘之气也在一望之间萦绕于胸。这叫他如何肯信冷子兴“也都萧索了”的看法呢?
但是冷子兴的看法又不无道理。贾雨村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而冷子兴看到的却要深刻得多: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亭台楼阁、葱蔚洇润遮掩下的,是一个快要被吃空了的金山,一座正在走向凋零衰败的春景园林,一个快无力支撑的大厦。冷子兴以深谙贾府弊端之人,方可看出这是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不在其中的人,又如何能够了解呢?所以世人看着隆隆走过的香车宝马,只有感叹富贵繁华的份儿,却绝想不到,在这种华丽的掩饰下,腐败的气息也渐渐生出了。
在大的遮掩下,有无数小的遮掩。王夫人屋里丢了不少东西,大家混赖,没人承认,平儿查出了是谁,宝玉便大包大揽了下来,后来便没见起风波。香菱的新红绫子裙子弄脏了,宝玉让她换上了袭人的裙子,爱唠叨碎嘴子的薛姨妈一点不知道,也便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坠儿偷了平儿的镯子,平儿偷偷告诉了麝月,后来悄悄处理了,却瞒了凤姐,只说是丢在了园里的雪里,宝玉管教不严的失职行为以及因此可能产生的议论与口舌之争,便也遮掩了过去。凤姐把大家的生活费放了债,那是瞒上又瞒下的。平儿微微向袭人透了个口风,顺便告诉了读者。袭人的口是最严实的,她对宝玉那么忠诚温顺,却未必什么事都告诉宝玉。宝玉是爱洁净的,虽然没有妙玉那般刘老老用过的杯子便要扔到墙角,可对于刘老老酒醉后躺在自己床上放屁打嗝地折腾,无论如何也要闹翻天的。但袭人是个“省事的”,她在大惊失色后,还是很冷静地叫醒了睡得正酣的刘老老,那刘老老才从香梦沉酣中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宝玉的房间是除了自己房里姑娘们,轻易不让别人进的,别说是那些婆子们,便是没有资格的小丫头,那也是近不了宝玉身边的。四儿和小红与宝玉搭上话,全是钻了没人时的空子。但才吃过黛玉恭恭敬敬送上的盖碗茶的贾母为表扬探春把宝黛也捎带上了:“我的这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宝黛对别人来闹可能会不欢迎,对于贾母恐怕绝不会有这种表示。不过贾母的话却说明宝黛都是有洁癖的。宝玉烫伤后,脸上搽了药,因知黛玉爱洁净,死活不让看。宝玉在黛玉那儿躺着说话时,是不肯用“不知是哪个腌臜老婆子的”枕头的,只肯枕着黛玉用过的。宝玉口渴了,要喝茶,要是屋里没丫头伺候,宁肯自己亲自倒了来,也绝不让婆子们进屋来倒茶。贾母没喝醉,也没真的带人到宝玉屋里来闹,却偏偏就让一个乡下的老婆子“扎手舞脚”地睡在了宝玉的床上,弄了满屋子的酒屁臭气,简直是作者成心要恶心这位公子哥。
刘老老吓得够呛,袭人恐惊动了宝玉,只向她摇手不叫她说话。又向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这才悄悄地安慰刘老老:“不相干,有我呢。”赶紧领着出来,到了小丫头们房中,教给刘老老怎么编谎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以袭人的经验,这么一来,宝玉是无论如何闻不出别人的气息了,他躺在床上,照样是香闺般的感觉,却不知早已被人“糟蹋”过了。这样的遮掩,也便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