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子与贾雨村都算得上甄士隐的熟人和朋友,尤其是贾雨村,他还得到过甄士隐的资助。天缘巧合,这门子与贾雨村都遇到了落难的甄家之后英莲。于是贾雨村报恩的机会到了,怎么着也该把火坑里的恩人之女救出来交还给她的亲人吧?即使不这样做,从为官执法的角度来看,也要明辨是非,为民做主,主持正义扶危除恶吧?贾雨村对于曾对自己青眼有加的丫鬟娇杏尚且不忘,对于恩人唯一的女儿更该出以援手,如果没有能力或不在自己职权之内倒还另说,但此案偏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贾雨村端坐官堂之上,想是颇有威仪的。甄士隐看到他时,第一个好印象便缘于他的外表风度: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样一副相貌是颇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大丈夫的形象标准的,正如贾政的“品格端方”。以貌取人,大概首先是由官场兴起的。第二是处理荣辱的那份洒脱,贾雨村借居在寺庙里,本身是一件落魄的事,何况他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没有,每日卖文作字为生,连考费都还没凑够。但从他的表现中,却看不出不得志的那份沮丧。他在甄士隐家做客时,主人丢下他去迎接严老爷,直到晚饭时也没来招呼他,他也仍然没有显出自卑或不满。等到甄士隐赞助了五十两银子,他只是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甄士隐神仙一般的人物,这么看重贾雨村,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国的文人高士们,无不表现为自命不凡、重义轻利、不同凡俗。这种文人性格,在贾雨村初入仕途春风得意之时,却让他栽了个跟头。
贾雨村上任不到一年,“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为官“贪酷”,当然不是好官,但贾雨村倒霉并不在这上面,而是“恃才侮上”,觉得自己比谁都强,不肯夹着尾巴做人,顶撞上司,致使“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于是被上司参了一本,主要罪名就是:性情狡猾,擅篡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性情狡猾,这正是贾雨村有才的地方,也是被人忌恨的,但终是一句虚言,无法定罪。擅篡礼仪,就落实了罪名,因为封建制度的基本特点就是严格的等级制度,礼仪是等级制度的表现形式。按周礼规定,只有天子才能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季氏是正卿,只能用四佾,他却用八佾。孔子对于这种破坏周礼等级的僭越行为极为不满,“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表现的就是这种气愤。清正当然是好名,加一沽字便推翻了清正,而成了假清正。贾雨村交游极广泛,比如他与古董商人冷子兴是朋友,这说明贾雨村确实是不管“黄道黑道”的,只要有用,都可结交。如果只是这个原因,那只能说交友不慎,还是不能定罪,但“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这罪名就不轻,天天有百姓告状上访闹事,地方治安就成问题,这是地方官的主要职责。本职工作没有做好,不能维护社会安全稳定的大局,这是朝廷不能容忍的,于是,“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贾雨村此后便担风袖月,游山玩水去了。这种行为仍然是文人的行为。但在这种表面上的洒脱中,贾雨村的内心并不完全平静,甚至可能有矛盾痛苦,他在寻找精神上的出路。当他在破庙中看到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时,他以为这里必有一个“翻个筋斗”来的,于是他进庙寻找那个高人,想让他指点迷津。如果遇到的果真是一个高人,他也许从此会淡泊名利,看破红尘。可惜,这个现实社会中只有昏聩,而他也只能继续在这条世俗的路上走下去。
贾雨村复职后接手的第一案,便把自己未曾发迹的过去给联系起来,而这个过去不仅是个现实问题,而且是个考验良心的人生大命题,如何处理此案是他人生的分水岭。
在法庭上,贾雨村听原告冯家的仆人说告了一年的状,凶犯逍遥法外,竟无人做主,此时贾雨村的正义感还未完全消失,他不禁大怒,拿起那个签就要发签拿人,捉拿凶手。正在这时,他发现旁边一个门子,正在给自己使眼色,“雨村心下疑怪,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门子一人伏侍。”
贾雨村当年是何等潇洒,他连上司都不放在眼里,何以现在一个门子的眼色就使他停止了发令?一个文人的堕落比普通人要快得多,因为文人更善于反省。这个反省不是改正自己的错误,而是及时修正自己的错误做法。贾雨村被革职,其实有许多不实之词,这就使他认识到了官场的残酷与不公正,意识到自己不能改变社会,只有顺应社会。正因为有了前面的教训,贾雨村不再恃才傲上,而是积极转变态度,在复职时,他是带了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的介绍信,找到了贾政,轻而易举地谋了一个副职的候缺。而这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更证实了在官场上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才是主要问题。
似乎是门子阻止了贾雨村的正义感。其实不然。门子的行为说到底只是一个世俗中普通人的做法。当他遇到英莲时,他认真打听了解她的情况,并且让自己的妻子去安慰她,表现了对熟人孩子的关心。他遇到贾雨村时,也是把他当故旧来对待的,觉得应该告诉他其中的关节利害。门子的善恶之心也是非常单薄的,他对强权的认识也是社会底层中的无奈选择。以他的见解,那个冯渊已死,他又能帮英莲什么呢?所以,他这时还要帮助另一个熟人贾雨村,而这个贾雨村可能给自己带来切实的好处。
门子拿出的“护官符”,使贾雨村胡乱了了此案,也使得贾雨村的仕途更顺畅了起来。只是,门子的希望落了空,文人出身的贾雨村有着更多的忌讳与狠毒,他被远远地发配了。
贾雨村终于完成了一个文人的彻底堕落,成为一个徇私枉法、泯灭人性甚至可以说是见利忘义落井下石的真正小人。四十八回中贾赦看中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贾琏没有讨来,时为京兆尹的贾雨村便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以变卖家产为由,将石呆子的扇子查抄了送给贾赦,把石呆子弄得坑家败业,不知是死是活,那种担风袖月洒脱不羁的文人风骨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