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书生崔护科场落第,心情不好,清明酒后独游都城南时,口渴,到一户人家讨水喝。一女子便端了一碗水出来。女子娇羞默默站立待他喝完,背后是一株盛开的桃花。这一景象对于心情抑郁的崔护来说,如一阵春风吹来,将不快吹散。及至第二年清明时,那景象忽又呈现出来,于是重访旧地。却见桃花依旧,而人不知何往,遂怅然留下一首《题都城南庄》诗于门上而去。崔的回头已经是人去春空的慨叹,这故事出自唐人。贾母对于这类故事是不屑一顾的,她嘲笑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是羡慕富贵的人编的,不然就是文人的幻想式意淫。贾母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冷眼看过人世上演的多少真真假假逢场作戏的感情游戏,也许从她劝凤姐“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便可看出端倪。贾母在老道士提到宝玉长得像当年的国公爷时勾出了眼泪。隔了时光,记忆里的场景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有些东西是记不起也不愿记起的。何况,人至暮年,若还能有痛彻心扉的感觉,那倒是可惊异的,反倒是平淡日子里那点细微的温情更值得人回忆。
但是,若是青春未逝,或者正当壮年,那个梦是难醒的。男人的梦总是易圆的,桃花笑春风之后,却有人补续了一段故事。那故事是诗人终于找到了那位桃花一样的姑娘,那姑娘因为相思,已经为他快病死了,而他的到来,恰又是《牡丹亭》一般的重逢,于是起死回生,终结良缘。依然是才子佳人贫俗老套的浪漫。若没有这一段,那个桃花的惆怅其实倒是挺美的。
贾宝玉到郊外下车方便时,遇到了村里的二丫头。那时宝玉正看着炕上的纺车好奇,并产生了亲手动一动的想法。这时二丫头忽然出现了,说别动!看弄坏了。宝玉缩了手,怔怔地望着二丫头,二丫头却坐下来为这位青年公子演示起纺线来。这一场面可以借助于想象,作为村姑的二丫头对这富贵公子也是好奇的,她的大方可能正是一种无来由的好感,因而激发出了表现欲。但二丫头的出现也是自然的,若是大家女子见了他们是必要躲起来的,便是袭人家那样人家的女子面对宝玉也是羞得抬不起头来。但二丫头是村姑,村姑的可以见人,在于穷人劳作本身根本讲究不起从而心里也不存那些“礼”,所以,当宝玉他们的车队走时,二丫头是抱了孩子站在人群里看热闹,她们并不避讳这些。而村姑与宝玉这样的公子的差距也太大,根本没人会想到发生意外的故事。二丫头熟练的纺线动作惊呆了宝玉,他是从来不曾看到过劳动者的美的。宝玉未说话,那秦钟却轻薄地说道:此卿大有意趣。
大有意趣不能说不对,可能秦钟凭直觉便感觉到了那么一点好感。只是现实主义的写法,使得潜在的可能完全没有一点可能的余地。
仅此而已。宝玉上车时,在人群中搜索着二丫头的身影,他是多情的,必要眉目传情给有好感的女子,仿佛不这样就辜负了她似的。宝玉从此心安,但二丫头也从此再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之梦中。二丫头当然也不会觉得那个突然降临的公子会对自己如何,他如画中人物般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但也许只是这样短暂相遇,对于生活单调乏味的村姑来说,那样一种翩翩风度的公子形象会是她一生最虚幻最艳丽的梦。曹雪芹先生是现实主义的,虽然他也写了许多非现实的东西,但对于人物的命运还是坚持走了现实主义路线。若二丫头怀了相思爱情,她便是病死了,也等不到宝玉的出现。
但是,这一生唯有一次的会面,在宝玉来说只是无意中看到乡野村中开放着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当他回到属于他的生存环境中后,那朵小花无疑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但很难说二丫头会忘记,当二丫头老了的时候,她不妨当作一件华丽的奇遇故事讲给孙子听,如此看来,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是贾宝玉自作多情,倒不妨当作二丫头的一次心灵艳遇。
唐代时期是弥漫着那么一种浓丽的气息的,崔护的落榜使得他的人生转向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如柳永“偶失龙头望”后,寻找“偎红倚翠”的爱情安慰。对于下第的知识分子,那一种自信与不安分是永远的。他们无法融入真正的现实生活,也不屑于那样的生活。他们宁肯抱着怀才不遇的失意,在虚妄的幻想里寻找一份安宁。而这,又往往混淆了现实与幻想。
贾雨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希冀着“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飞黄腾达,“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他时刻等待着机会,这使他即使在寄身于葫芦庙的落魄中也没有失掉那份志在必得的自信和与未来混在一起的自傲。那天,他被甄士隐约了来家闲聊,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有个显然比他重要的“严老爷”来拜访,甄士隐慌忙出去迎接,将他一人丢在那里。贾雨村的意志是极为坚强的,他后来做官不到一年就被同事参劾免官,虽然心里渐恨,表面上却显得若无所事。只这种态度就让人感觉他的那种强度。当然,此时在甄家做客的贾雨村远还没有那样的坚强,因为他还没有成功过。他无意中的被冷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那个现实,也同时激发了他的斗志,这也是为什么他才从甄老爷手里接过赠送的银子,第二天便出发了的原因。他必须尽快地实现自己人上人的目标,寄人篱下再怎么自信也抵不了一个严老爷的头衔。
贾雨村此时无疑是软弱的,他寂寞无聊地左顾右盼。这时,甄家的一个丫鬟也正出于好奇看这个落魄而又被老爷夸的人。这种回头一望,使贾雨村忽然信心大增。贾宝玉冲着二丫头用眉目传情时,二丫头是不会产生爱情幻想的。但这丫鬟的回头,却使得贾雨村浮想联翩,觉得那女子定是慧眼识英才,从风尘中识出他这个未来的英雄,从而从心里认她作风尘中的知己,就如红拂弃尸居余气的杨素而奔了还未发迹的李靖似的。
这真是男人的自作多情。贾雨村是文人,看惯了那种文人式的传奇,便幻想有一天那个传奇落到自己的身上。这一回目是“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文人处于风尘之中,才会产生这种幻想式感情,崔护如此,贾雨村也如此。所以只女子的一回首,便调动了文人写情诗的念头。贾雨村写了两首诗,感叹了一番。那个回首的女子成了心头一道亮丽的影子照着前行的步伐,从此,在奔向仕途的路上,有了一段绸缪未解的心事。
在他功成名就之后,那一次偶尔的回望本应当作寂寞心灵的小插曲被渐渐遗忘。偏他又来到了封肃所在地当了官,又恰巧遇到那丫鬟娇杏在街上买线,于是说通了甄士隐的老丈人,连夜一顶小轿送到署衙了。虽然这种婚配的方式太过轻巧,这丫鬟却是真走运,先是做了二房,不到一年生下一子,确立了地位,又因原配嫡妻染病去世,被扶做了正室夫人。这一切全都是因命运两济,种种的巧合使得这一结果圆满。贾雨村多情也许只是逃不过再次的相遇,使他以为这便是逃不过的缘分。而这一爱情佳话这么结束,便多了些无味。可这却是现实。